士兵們已經在刨坑埋屍體了。


    主帳中,宋清明摸著右手的手腕,心中由於殺降而帶來的沉悶之感也漸漸消散。


    他並非是冷血無情的人,初來戰場之時,他也是慘白著臉看著手下士兵拿刀割下射雕手的頭顱,到後來卻見慣屍山血海,看淡生離死別。


    所以殺降也就殺了吧,就算他們臨死之前用憤恨的眼神剮著他,就算他們直到最後一刻還在大聲咒詛他,就算此生都被怨念纏身,又有什麽關係呢?


    殺的人多了,他差點以為也自己隻是一具行屍走肉。


    但今天居然有人在乎世人對他的看法,還會大聲質問自己替蔣充世瞎操什麽心。真是好久不見他憤怒的樣子啊,宋清明摩挲著手腕,低低笑出了聲。


    隻可惜,也是這個人,曾經親手將他送到了惡魔的手中。


    案幾上,燭火撲地一下熄滅,黑暗中,宋清明的笑容不知何時收起。


    他就靜靜坐在椅上,身子也疲憊地不想動彈,就這樣閉上眼睡了過去。發財進來送茶水,瞧見月光下宋清明蒼白的臉,又默默退了下去。


    夢裏,血海之中,他一身赤色戎裝,撐刀半跪於屍山之上,白日裏那一個個羌人皆化作可怖的惡鬼,淒厲吼叫間爭先恐後地爬上屍山,冰冷的手牢牢攥住他的腳腕,要將他拖下無間地獄。


    “來……來陪我們啊……”


    “宋清明,宋清明!……你不得好死!你必被夷滅三族,喪名失利,不得善終!”


    “滾!”他咬牙,刀鋒落下,斬他們的手,斬他們的頭,屍山越積越高,直到他一絲力氣也無,羌屍前仆後繼地壓上他身,重重鬼魅爭相吞噬分食……


    宋清明驟然驚醒過來,隻覺得身上一絲力氣也無。


    他緩了緩,站起身來,險些一個踉蹌。他掀開帳門出去,守門的親兵見到他的臉色,都一臉擔憂。


    “中侯大人……”


    “無妨。”


    他搖搖頭,吩咐親兵去燒壺水來抬頭又看到趙錫遠遠走過來,火光映著臉頰。


    趙錫走近了,瞧見他臉色時也是一怔,低低問道,“怎麽了?”


    “沒事。”宋清明倚在帳門外,撐手揉著眉心,“一會兒就好了。”


    趙錫嘴唇翕動著,最終沒吐出話來。其實他隻是睡不著,想找宋清明說些什麽。說什麽呢,告訴他半年前隻是一個誤會,無意將他送入魔掌?


    有意無意,錯都已經鑄成,此時再說抱歉,隻是無端勾起這淫賊的痛苦迴憶,他負著手,指腹摩挲著手間扳指。


    愧疚嗎?


    趙錫算計人無數,卻頭一次在他身上覺到深深的愧疚感。樹下那一碗桂花茶的味道,直到如今還若有若無地彌漫在鼻尖。


    趙錫恍然發覺,他對那人又何止是愧疚。


    趙錫最終看著宋清明飲盡碗中水,轉身又迴去了。


    月過中天,宋清明迴帳中睡不著,又起來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何時,竟又來到趙錫帳前。


    宋清明累極,已無力氣再多想。


    趙錫帳前正守著兩人,瞧見宋清明過來,一時不知是行禮還是進去通報。宋清明擺擺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下一刻忽然抬手幹脆利落地把二人打暈,平穩地放在地上。


    臨暈前的兩人:“……”


    宋清明點點頭,很是滿意自己的身手,他就在帳門前找了個位置,徑自盤膝坐了下來倚著帳子的支撐架,抱著佩刀沉沉睡了過去。


    臨到天明,趙錫口渴喊人端水來,卻無人應和。他披著輕裘走出帳門,瞳孔微微一縮。


    那個平眉杏眼的少年郎,此刻正披甲戴盔抱著唐刀睡在自己的帳前。他身上層層疊疊披蓋著巡邏將士們的披風,發尖沾著晨間的薄露,眉目間是說不盡的疲憊。


    殺降這樣的事情,這傻子也不願意做吧。


    雖然是京中盛名的紈絝,當初卻也會手拿兵書,在他麵前一副指點江山的氣勢侃侃而談。趙錫一怔,想到從前那段日子。


    每天清晨,但凡他起早些來看宋清明練武,這廝就會故意在他眼前耍些炫目的招數;若是夜裏睡不安穩——哼,那傻子一直以為他不知道,每次打暈他偷偷爬上床,天明就走,但總是會留下一些痕跡:發酸的後頸,枕上的餘溫……


    還好如今宋清明知曉他的身份,沒做出爬床這種驚世駭俗的事情。


    然而昨晚,怕也是沒睡安穩。


    趙錫解下身上的輕裘,猶豫著覆在宋清明的身上。即便是這樣,宋清明也沒有醒來。


    他忽然有片刻憐惜,對這個在軍中受到排擠而難以出頭的年輕將領,可這真是瘋了,他又如何處理憐惜之外的情感,趙錫愣了愣,隨即又把那件輕裘揀了起來,大步走進了帳內。


    一直到日上三竿,都不曾有人來打擾宋清明,反倒是身上的披風越蓋越厚,最後宋清明還是被捂熱醒的。


    “醒了?”他茫然睜開眼,對上秦守嫌棄的目光。“慫死你算了,沒膽子進人家帳門就算了,打暈人家小廝在門口守了一夜算什麽?”


    “不,我——”


    “爹都懂。”秦守拍拍宋清明肩膀,一副理解的模樣。“走唄,給你熬了薑湯。”


    宋清明垂下頭,看了身上厚厚一疊披風,無言苦笑。不遠處的小兵都轟地衝了過來,你一件我一件地分了披風,順帶對宋清明擠眉弄眼。


    “您的心意我們都懂,放心!都是男人不會看不起你,我們一定幫忙,替你拿下皇子!”


    “大人真威武啊,居然想對皇子下手嘿嘿……”


    “大人大人——”


    “……”宋清明無奈地撫了撫眉心,隨即佯怒道,“都擠在這幹什麽呢!還不快去操練!”


    眾兵又作鳥獸狀散去。


    帳內,趙錫坐在榻上,一張臉叫人瞧不出神情。兩小廝都跪在他身前,戰戰兢兢。天殺的宋中侯,打暈他們還不算,這下是免不了受罰了。


    “他在軍中很受將士們愛戴?”良久,他吐出了這句話。


    “啊?”


    “啊是啊,”另一個機靈的小廝忙撞了撞那個震愣的,“聽說宋中侯行軍都沒有嚴格的隊列軍仗,要是遇上缺糧斷水,都是軍中將士吃過喝過再輪到他自己。再加上宋中侯在用兵一道上可為奇才,將士很少有傷亡……”


    “可以了。”趙錫揮了揮手,“出去吧。”


    “額。”兩小廝驚奇對視一眼,各自退去了。


    幾日之後,宋清明迴到宵關,自領了四十軍棍。


    行刑的時候趙錫居然紆尊降貴地過來瞅了眼,風聞這位宋中侯與六皇子有仇,嚇得行刑官下手的表麵功夫都狠了不少。隻三四眼,這位六皇子就眼神幽暗地走了。


    宋清明的傷雖然看著嚇人,但行刑官吃這碗飯下手自然懂分寸,再加上宋清明提前打點過,隻是皮破肉不傷,養個三五天傷口結了痂,他又繼續在軍營裏頭蹦躂。


    倒是趙錫這廝每次見了他都跟見了洪水猛獸一般,避之而不及。


    “他督戰還不走嗎?”


    “六皇子啊,”秦守撓撓頭,“誰知道呢。”


    說實話,宋清明心裏複雜得很,就感情來說倒盼望他能多留會兒。他倆就彼此忙各自的,一直到那天趙錫主動來找他,還帶了一份案底來。


    “這是什麽?”


    “前些年的軍餉貪汙案。”趙錫補充道,“國公爺主審的,結果意外找到通敵叛國的證據,牽扯了很多人。”


    宋清明麵色嚴肅起來。他拿過案子來細細看判決結果,尤其是上麵列著的人名。話說迴來,不論宋清明與趙錫關係如何,他們中間都不乏一種聰明人的默契。隻是宋清明在軍事上更為敏銳,而趙錫更擅長於政務。


    “這個金瑟成……”宋清明盯著這人名,眼熟但記不起事來,這人被判流放三千裏。


    “蔣充世身邊跟著的懷化中郎將——金岫,正是他最小的兒子。”趙錫淡淡道,“因為這個案子,金氏一族凡十歲以上的男子皆都被判流放,那時金岫九歲多,幸免遇難並被當時與金家世交的蔣家所收養。”


    這麽說,是因為父親判他全家流放,姓金的懷恨在心,於是借著壯武將軍的勢為難於他。那麽,使出逼他殺降這個陰招的幕後之人應該也是他。


    宋清明心中一邊推測,聽著趙錫講著,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隨即猛然看向趙錫。


    “怎麽?”


    他湊近了微微低頭,破小孩身子好像抽長了些,認識他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聽他說了這麽多話。宋清明眨了眨右眼,“有點感動。”


    “我代父皇前來督戰,不過是守了應盡的職責罷了。”趙錫垂下眼瞼,抬手推開他靠近的額頭。


    “唔…怎麽防我跟防賊似的。”


    宋清明手撐著向後,一屁股坐上案幾,一邊嘟囔著,抬手去勾趙錫的下巴。他發誓他隻是一時興致所至,趙錫一拳就揍了過來。


    “嘿!”宋清明一個利落的後空翻將他拳頭踢開,隨即落在案前的地上。“火氣別那麽大。”


    趙錫又恢複成以往那副死板的樣子,冷冷地看著他,隻是唿吸有些不穩。“我說過,等你迴寧京,新仇舊帳,我會一一和你清算。”


    “嗯哼。”


    “你若戰敗被貶,我就向父皇討你入府做個太監,給我端茶倒水伺候好了,再將你發賣到南風樓去。”


    “……”宋清明下身一涼。他覺得趙錫先前就是這麽打算的,中間一時心軟,現下又重新打起了念頭。死小孩,破小孩。他連忙搖搖頭,“我才不會戰敗。”


    “哦?”他冷嗤一聲,“那就好好活著。”


    “什麽?”


    “別像個傻子一樣被人算計。”


    “……”


    趙錫走了,臨走前想和他說什麽又沒說,其實隻是想道歉。宋清明愣在主帳裏,猜不透他的想法,隻是一顆心猛烈跳動著,帶著從未有過的點點歡喜與悸動,直要將他的一切都給淹沒。這樣的感覺,比宋清明摸人家屁股時候給他的感覺還要新奇與美好。


    或許,當初的事情可以原諒一下趙錫。宋清明沒骨氣地這樣想,他好像又陷進去了。


    作者有話說:


    甜……甜嗎?


    耶,昨個兒半夜發現點擊量破千了,謝謝大家!!!


    (二次編輯)有幾個讀者說有點舔,我想改改但不知從何下手,個人更傾向於雙方長大以後的一笑泯恩仇。後來趙錫知道二叔真相後到死(沒死)都很後悔,這是一件讓他悔恨終生的事,但宋清明身為當事人,卻選擇用愛包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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