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的時間,寧京就入了秋。宋清明也在邊塞待了有大半年。


    這些天,混夷進攻愈發猛烈。秋日正是馬牛羊被養得膘肥體壯的時候,而大武的百姓卻要忙著秋收。每年混夷人都會在秋收之時大肆掠奪,這仗,也就愈發不好打。


    一開始朝廷的軍隊還能占上風,打到現在,竟有些輸多贏少。


    趙瑾在宋清明出征不久後就被立為太子。說起寧京局勢多少年波雲詭譎,趙德初登基之時,長子為先皇後所出,次子為如今的皇後所生,當時大臣多上奏疏請求立長子為太子,趙德卻擔憂他的品行,屢屢推脫。


    一直到去年大皇子束發,他終於急了,就有了趙錫流落宮外那一出。


    因為大武的皇子在十五歲束發之後若非太子,就要被封王,二十歲及冠後前往封地,若無詔書,終身不得入寧京。


    而大皇子被關入宗人府以後,一切都簡單起來。趙瑾被封為太子,也是眾望所歸。


    其實宋清明心中一直有疑惑,趙德未嚐不知道自己的大兒子野心昭昭,卻放任他作為,甚至於害了自己的六兒子,難道隻為了讓他的二兒子順理成章地登上太子之位?或者是想看看哪個兒子更有謀略能在這奪嫡之路上堅持到最後,選擇最為合適的繼承人?


    自古皇室子弟相互傾軋,有時在位的聖人也會像熬鷹一樣,對於兒子們的爭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是這做法,未免太過殘忍。


    趙錫從小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也難怪他如此冷心冷情罷。或許比起像隻笑麵虎的太子趙瑾,他的心思,在從不偽裝的外表下反而顯得更加剔透單純。


    怎麽會無端想起他呢?那個設計害自己落入宋乾仁之手的人,早已決計要忘個幹淨了。宋清明搖搖頭,大概是因為聖人派遣趙錫來宵關督軍了吧。


    說起來,如果腳程不慢的話,他這幾天應該就到了。


    “中侯大人,愣在那裏幹嘛呢。”秦守走過來,手搭在他肩膀上。“明早我們又要去鎮壓反叛的羌人——這是這個月第幾次了?”


    宋清明搖搖頭,“現下我手中有三千騎兵,但就算如此,羌族作亂反反複複,將士也會疲憊。”


    幾個月前,壯武將軍將他從匣穀關調到了隴西宵關,還將先前孫有光的兵歸到他的名下。並上奏請封叫他官升一級。他現在是懷化中侯。


    旁人不知實情豔羨有加,然宋清明自己清楚,這是一塊燙手山芋。


    “希望早打完早迴去吧。”秦守歎了口氣,“話說等你迴宵關,六皇子應該也到了。”


    “提他做什麽。”宋清明沉悶道,那人威脅的話語還猶在耳畔。


    秦守挑挑眉,“不對吧,我可聽說六皇子迴宮那晚你著急的很,寧京的牙行都快被你翻了個底朝天。”


    “……我母親做的錯事,自然該我這個兒子來承擔。”隻是可惜,晚到了一步。希望趙錫能對國公府少一點怨氣,隻記恨他一人吧。他扭頭不太客氣地望著秦守,“你還不吃飯去,杵這幹什麽?”


    秦守隻好攤了攤手,自討沒趣地離開了。


    宋清明抬頭望天,半年沙場征戰殺伐,當年重提的陰影早已散去,他並不恨趙錫,隻是當年將趙錫帶迴國公府,本以為兩人是同病相憐,最後卻是趙錫往他傷口上撒鹽。


    罷了,待迴到宵關,趙錫若不挑事,便當他作無事人處吧。


    翌日,三千騎兵收攏帳篷等裝備,馬蹄掃黃沙,一路奔向羌族領地而去。而在最前頭領兵的,赫然就是那位麵目清秀堅毅的紅衣中侯。


    反叛的羌族人雖和混夷聯合,但缺少精良裝備,宋清明命李苟率一千騎從後包抄,自己身先士卒,大黃弓弩發出一箭就將叛軍副將從馬上射落。這場戰鬥不到兩天就落下帷幕,餘下八百羌族人投降歸順。


    “中侯大人真是用兵如神。”李苟掀開軍帳進來,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這李苟正是從前做斥候的李狗兒,宋清明在匣穀關時就覺得他在打仗方麵有些天賦,做斥候可惜,因此提拔他。如今李苟與隨同宋清明出征的發財有望,再加上被軍中傳為神醫的秦守,都是宋清明的左膀右臂。


    宋清明見他進來,微微頷首道:“平判亂不難,難的是如何收尾。”


    “中侯可是擔心那投降的八百人該如何處置?”


    宋清明頓首。鎮壓隴西反叛的羌族人,於他而言不是難事。但這些年混夷一直想聯合羌族切斷大武通往西域的要道,為此朝廷不惜大費周章地移民屯邊和設置郡縣,反激起羌族的反抗之心。


    但到底算是大武的百姓,每次打贏他們,羌人投降之後還是要放他們迴去。然而過不了多久他們又會鬧出反叛。


    如此多次下來,宋清明手下這三千騎兵已經精疲力竭,再繼續下去恐怕宵關軍隊也要處在內憂外患之中。


    這件事最好的解決方案,其實宋清明心中已有答案。但這樣不利己的法子,他本不想如了背後之人的意,可是事已至此——


    “與其多次鎮壓,不如殺一儆百。李苟,”他最終垂下眼簾吩咐道,“你去一趟隴西太守府,請示壯武將軍,這批降兵該如何解決。”


    “諾。”


    帳門被掀開,投下一抹光來,很快又被黑暗所吞噬。宋清明靜靜坐在椅上,神色不明。縱使混夷人兇悍,險中對敵依然有法取勝;難的是,當你奮勇殺敵之時,身後的人卻把劍對準了你。


    黃昏時候,巡邏士兵來報,說是六皇子到了。


    “他不是要去宵關麽,怎麽會經過這裏?”宋清明微怔,還是起身出軍帳相迎。


    一別半年,趙錫在六月時過完了十四歲生辰,明年此時就該束發封王了。現在重陽剛過,天與秋光,正是一番風,一番雨,一番涼。


    那人高坐馬頭上披著輕裘,是蕭蕭素素,爽朗清舉,雖與他離京時變化不大,可在這滿目黃沙的落寞時節,比襯著大口喝酒吃肉說著葷話的軍營裏頭糙漢子,乍一看,就像是滿園花菊中色似霜的孤叢,養眼的很。


    宋清明仰著頭打量,愜意地眯了眯眼。


    “看夠了嗎?”那人終於說話。


    “夠了,”宋清明輕咳一聲,有模有樣地行了個軍禮,“末將參見六皇子。”


    趙錫凝神看著他半跪的身影,那雙瞳仁仰視之時漆黑如墨,不似在寧京時那般流光溢彩,卻更顯得少年人炯炯有神,氣勢逼人。


    他變了很多,隱去了紈絝的一麵,更加的沉穩,也……更加的可惡了。


    不知為何,這半年裏,趙錫每每一人獨處時,都想到月夜時暗衛所說之話。


    “宋家三郎,曾為宋二爺所猥褻。”


    他都做了什麽啊。


    趙錫久久不發話讓他起來,身後隨同宋清明出來的一幹人都臉色微變。宋清明也不多有動作,靜靜半跪著。


    良久,趙錫翻身下馬,徑自從宋清明身邊走過。淡淡一聲,“起來吧。”


    眾人這才如釋重負。宋清明起身,瞪了趙錫背影一眼,二世祖,就會在他這裏耍威風,本來督軍也不順路,卻偏偏來此繞上一程。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好巧不巧,趙錫微微迴過了頭。


    “六皇子您要吃什麽?末將叫人備下了軍帳,發財,還不帶路?”宋清明猛然深吸一口氣,偏頭笑眯眯地看向趙錫。


    哼,趙錫唇角輕抬,欺軟怕硬,狗改不了吃屎。


    發財欽佩地看了一眼自家少爺,領著趙錫等人走了。


    莽莽黃沙,糅著西天晚霞,別有一番瑰麗景象。落日沉淪之處是混夷,東天上弦月升起之處,是寧京。


    宋清明收起笑容失神望著,深吸了一口氣。離家半年,今日又得見寧京故人,不知國公府一切可還安好,昔日的狐朋狗友又是什麽光景。他又忽然想吃西市的桂花糕了。


    十六七歲的少年,如何能不思家。


    傍晚,宋清明等到李苟帶來的口信,他在帳中沉默了許久。之後,宋清明一人獨自來到關押羌族人的地方。


    那口信不過一句話:家國大義,個人榮辱,端看宋中侯如何選擇。


    宋清明站在這裏,一直到天完全黑透,思鄉之情早已被完全衝淡,與此同時,多日的陰鬱與躊躇又一次彌漫上心頭,逼得他難以唿吸。


    他正陷在一個局裏,一個無關敵軍的局裏。


    他揮手招來人,命他們把這裏包圍起來。


    “中侯大人,這是要……?”


    他麵無表情,聲音幽冷,“傳我命令——八百降兵,一個不留。”


    霎那,淒厲的慘叫聲與交戰打鬥的嘈雜聲,並著營地裏的火光,打破了秋夜的沉寂。


    趙錫聞訊趕來的時候,宋清明正手持長刀,一身的血,站在火光中如同惡鬼臨世,刀光一閃便是人頭落地,身後,騎兵們正在肆意殺戮。


    殺,殺,殺。血噴湧而出,降兵哀嚎逃竄,卻躲避不開,一道道身影在血與火中砰然倒地,隻留下一雙眼徒然圓睜著,淬了惡毒夾著怨恨,不甘望著。


    “宋清明,你在做什麽!”


    趙錫大步走來,宋清明立時轉過頭,眼裏的殺氣如潮水般褪去,神情裏是趙錫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哀傷與無奈。


    “不要看。”他急忙伸手要去遮趙錫的眼睛。


    “你瘋了,”趙錫卻一把攥住宋清明的手腕,那雙目裏似淬了星子,直盯到難以企及之地。“你可知你這樣做的後果?”


    “我知道。”宋清明愣了愣,緩緩點頭。


    “你在殺降兵!”


    “對。”


    “你瘋了?!”


    宋清明擦了擦臉上血,認真解釋,“隴西是羌族人最集中的地區,往前是混夷,身後是大武,我若不殺一儆百,以斷他們的反叛之念,這樣的事還會繼續發生。”


    “那你為何要親自動手?”趙錫咬牙,從未覺得這淫賊有這麽的難以溝通,“……殺降不詳,你教世人要如何看待你?就算出亂子也有蔣充世扛著,輪到你來操什麽心!”


    自毀前途!


    宋清明被他吼地一愣。


    怎麽迴事啊,還沒見過這樣子的他。刀光劍戟聲都在遠去,宋清明忽然低下頭,無奈笑了起來。


    “你真傻,”宋清明說,“都現在了,你還沒看出他們派我來平叛的心思麽?”


    趙錫陡然一怔。


    宋清明轉身,看了一眼那衝天的濃煙,刺鼻的屍體燒焦的氣味令他有些作嘔,他低低道:“這是一場陰謀啊,一場注定要讓我背下殺降黑鍋的……潑天陰謀。”


    幾月前,他被調到隴西。隨後羌族人屢次反叛,鎮壓雖不是難事,難的卻是降兵放迴去不久就又加入到反叛作亂的隊伍之中,就如野火燒不盡。


    究其本質,是羌人仗著投降之後朝廷不敢殺他們,有恃無恐。他現在雖被封提拔為中侯,但長此以往下去,朝廷很快就會治他一個鎮壓不力之罪。


    破局之法,唯有宋清明殺了降兵,以此警告羌人各部再敢反叛作亂,決不輕饒。


    然而這樣以後,他此前功績皆因殺降兵一事蓋上汙點,不可塗抹。那在背後針對他之人就是算著這點,才將他調到隴西,明升官職,暗裏險惡之心不可語。


    宋清明早已被人算計的死死的。


    趙錫已經放下了手。良久,兩人看著八百降兵在火光中盡數被剿滅,血腥之氣和著燒焦味,趙錫忽然懂得了宋清明這半年在邊塞過的日子。


    血與火,從殺戮中搏出一條青雲路來,這是宋清明選擇的道路。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趙錫轉身,清冷往外走去。


    宋清明迴過頭看他,“多謝。”


    作者有話說:


    今天更了五六千字,有什麽獎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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