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還是二月寒春,澄然雖然換了衣服被包在被子裏,可冰水裏那刺骨的冷意依然在。他又沉浸在那年的悲情裏,被記憶折磨的痛楚難當,“你為什麽說走就走了,為什麽從來不聯係我。你不要我,你怎麽能不要我……”


    小孩特有的軟嫩的聲音哭著說這一番,慘白的小臉又掛滿了淚,簡直把人的心都吊了起來。老太太聽著,又是悲從中來。為澄然,又為自己。小孩要的是父母,她要的是她的乖孫。


    蔣兆川唿吸一凝,快步走到了床邊,正讓澄然更看清了他俊顏,心更是沉痛到了頂點,“你為什麽要走!”


    “是爸爸不好。”蔣兆川都覺得眼眶發熱,他撫著澄然的腦袋,似乎到了現在才找到一點為人父的感覺,“之前是爸爸在部隊不能迴來,沒有不要你,從來沒有不要你。”


    澄然哭的聲噎,一雙眼睛被淚水浸的又紅又腫,“可你就那麽走了……”


    “爸以後不走了,爸爸會好好養你的。”


    “好,好,你不準走……”也許這次是真的吧。


    澄然驚魂未定,到底還是五歲的身體,哭過一陣就精神不濟的睡過去了,就是手還拽著蔣兆川的迷彩服,睡沉了才垂下手。


    蔣兆川猶豫了一下,然後舉手拍了拍睡的不太安穩的澄然,小孩子是不是要這麽哄?


    蔣兆川的父親當過兵,他從小不是讀書的料,於是初中畢業後幹脆就走了父親的老路,一頭紮進部隊。全家人都指望著他退伍後能給安排個職鋼廠的工作,也算是個鐵飯碗。結果蔣兆川十八歲那年遇著澄然他母親,兩個人一即對眼,天雷勾地火的一夜幹柴。後來澄然他媽大了肚子,為了保全兩個人,隻能自己先迴了鄉下老家,背著壓力生下了澄然。雖然等到了那張結婚證,卻沒等到最後的團聚生活。


    倆人自己都是個孩子,蔣兆川十九歲就成了爸爸,著實有種“喜當爹”的感覺。且不說他對這種感覺陌生到了極點,又因著常年呆在部隊,加上老太太不待見他,五年了,和澄然的父子關係也是冰點。如今總算退伍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領迴他的兒子,先試試親自教育,把關係緩和迴去吧。


    蔣兆川早就猜過他一定會被氣的掉頭就走,就是萬般也沒有猜到,澄然竟會主動叫他!


    那隻會對他冷言冷語,從來都不跟他親近的小孩,實在激不起他半點父愛。直到剛才被他哭了這一遭,意外的把他的心腸都哭軟了大半。血脈相連,原來是這種感覺。


    他現在又有信心能把孩子領迴去了。


    老太太在房間裏一邊抹眼淚一邊給澄然收拾行李,罵罵咧咧的,“然然的媽媽走了,現在連他也要離開我了,就我一個人在這,還有什麽意思!”


    蔣兆川動了動嘴巴,沒有說話,他還不想給自己找不自在。


    老太太其實看的很開,她也知道孩子早晚要走,不可能永遠把澄然留在身邊,但就是接受不了蔣兆川。她抹著眼淚,從灰撲撲的毛線大衣裏掏出一個布口袋,打開後粉色的手絹還精心包著一層,手絹裏放著一張黑白的全家福照片。老太太幹枯的手指輕輕的撫著照片上抱著小孩的女人,到底是放不下這個心。


    澄然在睡了兩天一夜後才好了不少,他終於能試著活動身體,走兩步,跳兩步,證明自己沒毛病。


    就是看著鏡子裏,那小胳膊小短腿的自己,實在還是如做夢一般。他會去捏自己的臉,咬自己的胳膊。他分不清,到底那十九年是一場夢,還是現在仍在夢中?


    他有時看著蔣兆川,腦子裏會閃過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一會兒是蔣兆川抱著一具縫縫補補,已經不成人樣的屍體悶聲痛哭;一會是在靈堂上,他對著少年的照片伸出手,往前一撲就暈過去;最後是在他們的那個家,他懷抱著一個骨灰盒坐了一夜,就那一夜,蔣兆川就衰老的竟同行將就木……他看到地上鋪了很多東西,手表、照片、書,還有很多很多,他們每年生日都會拍的合照……


    到底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幻覺?蔣兆川會為他這麽傷心嗎,那當初,怎麽又會走的這麽堅決!


    他明明待他那麽狠。


    澄然搖搖腦袋,他又頭疼了,他從鏡子前離開,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如果之前都是一場夢,那現在,是給他重新夢一場的機會嗎?


    他一心煩就想找點事做,轉著轉著,剛走出房間,就在大堂的那張四四方方的木頭桌子上看到了蔣兆川放在那裏的半包煙。


    澄然沒什麽煙癮,但他一喜之下早忘了現在是什麽年紀,瀟灑著夾一根煙在手裏,然後去找打火機。他十四歲時就開始偷他爸的煙抽,這個動作完完全全就是下意識的。但沒看到打火機,隻有一個小小的火柴盒。


    “然然,你要不要吃……”蔣兆川拿著一包剛買的薯片,剛跨進門檻,就看到澄然捏著煙,笨笨拙拙的在劃火柴棍。


    “蔣澄然!”他一手捏了包裝袋,“出息了你!”


    澄然被一把揪著後領趴到了蔣兆川的腿上,等老太太循著叫喊聲跑過來時,澄然已經隻剩半口氣了。


    這一邊小孩的哭喊剛停,老太太的嚎啕又起,鬧的簡直要把屋頂給掀了。


    澄然大病剛愈,又被結結實實的打了一頓屁股,再次趴在床上動彈不得。他氣的想甩枕頭,可外婆家的枕頭是用蕎麥皮灌的一個大包,他連推都推不動。


    哎,這他媽的都什麽事啊!


    蔣兆川不可能一直呆在這,他又等了兩天,確定澄然的高燒退了,也能下地活動了,帶著他就準備走了。


    老太太一把一把的抹眼淚,臨走前說:“然然,帶著你爸,先去給你媽媽上柱香。”


    澄然心中一頓,緩緩的點了點頭。


    他媽走的時候他還太小,小到完全不能理解死亡的意義。隻知道外婆說的:媽媽去天上了,在天上看著你。後來跟著蔣兆川,倆父子極度缺少交流,澄然才開始哭著喊著要媽媽,然後誰都跟他說,你再有,也隻有後媽了。


    澄然對母親的記憶其實沒剩多少,從來都是外婆在他耳邊說著一些過往。但她很愛他,所以哪怕病的連話都說不利索了,臨走前還要指著蔣兆川:在然然懂事前,你不能再婚。


    蔣兆川果然聽了個十成十,等他一考上大學,算半個獨立體,他就迅速的再婚了。還是在臨結婚前的一個月才告訴他,表明了事情再無迴轉的餘地。


    他瞞的那麽滴水不漏,對於再婚的事,還很狗血的奉子成婚,實在一點都沒有尊重過他這個兒子。


    澄然又想,也許,他就是記著亡妻的交代,即便知道自己對他懷著那樣的心思,也要等送了他進大學,才徹底割地。


    澄然心裏還是懷著恨,跪在他媽的墳前一邊燒紙一邊哭,反正他現在才五歲,哭的再怎麽難看都不會被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實在忍不住去想,他媽媽要是沒有走的那麽早,要是能陪他度過一整個青春期,要是能給他培養好一套嶄新的獨立觀。說不定,說不定他就不會把蔣兆川看的那麽重要了……


    大夢一場,又再初醒。他對著那塊堅硬的墓碑問:媽,是你在保佑我嗎,是不是你真的在天上看著我,讓我迴來了……


    老太太看著澄然把紙燒完,看他正正的磕了三個頭,等最後一點火星子湮滅的時候。老太太佝僂的背突然就挺的筆直,眼神更是閃亮的堅定。她把粉紅手帕重新塞迴了毛線口袋,然後對著澄然招招手,“然然啊,到外婆這裏來。”


    澄然抖了抖了跪的發麻的腿,走到外婆身邊。


    “然然,來,看著你媽的墓。”


    澄然聽話的轉過身,突然老太太一把把他環到懷裏。兩條本該枯瘦的手臂竟爆發出了千鈞之力,她把澄然死死的卡在她的臂彎裏,對著蔣兆川,渾濁的眼珠子都瞪了半隻出來,“要把然然帶走,你就在他媽媽墳前,好好發個誓。”


    依著老太太一日三次說“狐狸精”的尿性,這誓言的內容是什麽,動動腳趾也能猜出來。


    蔣兆川戴著一副露指手套,手指微微一彎,眼神兇狠而淩厲,活像被惹怒的野獸在撲出前露出的那一截獠牙。


    老太太緊纏的手背上青筋縱橫,她也用盡了她所有的兇猛,但還是難掩撒潑,“你不發誓,我就帶著然然一頭撞死在這。跟我到底下,總比被你帶著糟蹋好。”


    “然然他媽就是被你害死的,你給過她一天好日子沒有。要讓然然媽放心,你必須發個誓。對著死人,你可不能說謊,不然會遭遇天打雷劈的。”


    蔣兆川實在不耐極了,在老太太眼裏他到底是個多冷血的人,澄然是他的兒子,他何至於要用毒誓相報!


    他本就不易妥協的性子,驕傲使然,何況是被這樣逼著。這老太婆簡直是在侮辱他,更是侮辱澄然他媽。


    澄然也緊繃著臉,然後眼睛一眨,脆聲的哭了起來,“外婆,你不要逼爸爸。他會記得媽媽的話的,他一定會記得的。”


    這一哭,老太太馬上就慌了,手臂一鬆,澄然就抖著小腿撲到了墓碑上,哭的低聲,說的大聲,字字聲情並茂,“媽媽,你放心吧,爸爸說會照顧我的,就算他以後不要我了,你也會在天上看著我的。外婆說你天天都在看著我,我一點都不怕……”


    蔣兆川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厲聲的說:“我發誓,我一定會好好照顧澄然,養育他,栽培他,一直到他長大成人。”


    老太太還直挺著腰,大喘氣不肯鬆口,顯然沒滿意。


    簡直是從齒縫裏逼出來的,“我不會再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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