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然頭疼欲裂,眼皮剛動了兩下耳邊就炸開了一聲哭嚎,“你這是作死啊,然然還這麽小,他媽剛走,屍骨未寒,你就動了這心思……我可憐的女兒啊,她拚死拚活的為你生了個兒子,現在她到地底下都閉不上眼……”


    這聲音又幹啞又難聽,扯的嗓子喊的撕心裂肺,就這麽幹哭了好一會。另外有人不耐煩的歎了一聲,“你要我說幾次,我沒那想法。”


    澄然豁地瞪圓了眼,剛想坐起來,肌肉一扯,渾身發痛,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隻剩眼珠滴溜溜的轉。


    哭喊的聲音停了一停,須臾又響,“我苦命的外孫喲!你要是有什麽事,我怎麽對得起你死去的媽!”


    接著,一雙幹癟的手撫上了他的臉,“然然啊,小然,乖孫啊,你可算醒了。”


    澄然睜眼看到的就是老舊的屋頂,豁然又是一個滿臉憂傷的老太太。他瞳孔深深的一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唇艱難的動起來,可惜發不出聲。


    “噯噯,醒了就好,嚇死外婆了。”老太太又淚流滿麵,然後,飽含了指責的目光狠狠一瞪坐在另外一邊的男人。


    “你還有沒有良心,你兒子醒了,你看都不看一眼。”


    靜了一下,便有人起身朝他走了過來,腳步聲還是如出一轍的牢穩。然後,那張折磨了澄然小半輩子的臉突然就占據了他的視線。


    他穿一身軍裝迷彩,上衣解著露出裏麵的工裝背心,緊實的肌肉凸起,腹下的輪廓完美的顯現。他神情冷然,薄唇緊抿,相貌是一種近乎嚴苛的英俊。且目光冷厲如鐵,看著人起了一股子寒意。


    澄然渾身一凜,腦子也麻木了,好像渾身的血液都給凍了起來。他一天天的數過日子,一百八十多天之後,他又一次見到了蔣兆川。


    神跡啊,從那麽高的樓摔下來,他竟然沒死!


    不過,不死也該殘廢了吧,難怪他感覺不到他的手腳。


    這不,等等!


    澄然混沌的腦子終於開始運轉,且不說他從三十多層的高樓摔下來沒死成,蔣兆川看著竟然年輕不少,可他外婆,他外婆都死了四年多了啊!


    那明明就在他十五歲時老去的外婆卻依然中氣十足的喊著,“然然他媽臨走前還拽著我的手,說‘一個,一個,我就這一個兒子,我到了天上都要看著他,我得護著。兆川,在然然懂事前,你不要再婚,你一定要照顧好我的然然,不能讓別的女人欺負他……’現在呢,你看看你……我可憐的然然喲,他才五歲,就要沒爹沒媽……”隨著老太太的幹嚎,又一次次的提及亡妻,蔣兆川的眉間也皺的更緊,十足是不耐煩了。


    好像碎掉的魂魄一點點的又匯到了身體裏,澄然傻了眼,他才五歲……


    他努力轉起脖子看了一下自己現在的境況,握了握拳,小手小腳,整個人都縮了水,躺的還是記憶裏,外婆家的那張老木床。


    他記得了,五歲的時候,還是剛過完年那會,他曾不小心掉到河裏。為此生了一場大病,燒的整個人迷迷糊糊,險些就隨他的母親一起去了。是他外婆一直守著他,照顧他,足足半年,才把他從病床上拉了迴來。蔣兆川呢,他那時正籌備著創業,竟都沒有來看過他幾次。他外婆本來就不喜歡蔣兆川,為這事更是恨了他許久。澄然聽人說過,老太太臨走前還在擔心,就怕蔣兆川趁她一走就再婚,領個狐狸精虐待他的乖孫。


    四年後,她的擔心就成了事實。


    澄然的眼眶紅了,怎麽一睜眼就又是一片真心喂了狗的夢境。


    蔣兆川被老太太夾槍帶棍的指責了一番,臉色更是難看,他低頭看著澄然,隻問他,“有沒有事?”


    澄然的記憶突然清晰起來,對了,他是怎麽掉到河裏的?


    母親為他取這名字,原是希望他“澄靜而清,然則名至”,可惜還沒教會他這幾個字的含義就撒手去了。而蔣兆川那時又還沒退伍,澄然從小基本就是由外婆帶著,老太太從來就是溺愛政策。於是澄然在鄉間長到五歲,追雞趕鴨,拽貓打狗,活物見著他基本就要繞開三尺遠,逐漸給混成了鄉村一霸。把這個寄予厚望的名字給糟蹋的連根雞毛都不剩。


    澄然幾天前就在田間的樹上相中了一個馬蜂窩,晾衣杆扛不動,幹脆就跑到路邊的墳地扯了根招魂幡,一個人咿呀亂喊的跑去捅那比他頭還大的馬蜂窩。真等蜂窩掉下來了,野生蜜沒采成,就被一群痛失家園的馬蜂追的抱頭亂跑。恰好迎麵走來的是蔣兆川一眾人。


    那幾個文藝兵就看著一個小孩舉著破破爛爛的招魂幡又晃又搖,順便領一堆蜜蜂直衝向他的老父親,大哭大喊著“不要不要”,全體給傻了眼。


    隻有澄然知道,他想喊的是“不要蟄我”,不是他外婆現在哭天搶地的,“我的乖孫啊,他掉下去之前還喊著讓你不要再婚啊!”


    踏了人家墳頭,是有報應的。


    澄然跑的上氣不接下氣,腳一扭直接朝斜坡滾了下去。剛過完年,外婆給他穿的紅衣紅帽紅褲子,這一路滾下來,活脫脫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風火輪。嚇的河邊一頭灰驢子尥蹶子噴沫子,一個華麗麗的二踢腳正中主人胸口,踢的主人血沫子噴了兩滴,就四蹄直奔的飛跑了出去。


    這一時間,驢鳴狗叫,拽驢的拽驢,牽狗的牽狗,山坡上那幾個文藝兵還被馬蜂追的滿山吼。


    等澄然的小腳外婆三步一晃,五步一顫,喊著“你這是作死啊”跑過來時,澄然已經滾著撲到了河裏。硬生生的把冰麵砸了個坑,咕嚕的沉了下去。


    十九歲的舊魂,遇著五歲的新主,“咣當”一聲,複機重啟了。


    五歲時的這一遭讓他差點病死過去,如今還是自個救了自個。


    澄然雙唇微顫,他記起來了,他是滾著一身的驢糞球掉進河裏的。上下兩片唇一動,說了他複生以來的第一句話,“你媽……”


    這綠箭都壓不住的一嘴驢糞味。


    外婆一聽“媽”字,更是老淚縱橫,“我的兒啊,你在天上睜睜眼。你怎麽能就這麽丟下然然走了……”


    蔣兆川實在忍不住了,“媽,那就是我的幾個戰友,是文藝兵,平時都不在一個連隊。我這次來就是想把澄然接走,我現在還沒那心思。”


    老太太向來是擠兌這個女婿擠兌慣了,又一聽要把她的寶貝外孫接走,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不在一個連怎麽了,然然他媽不就是文藝兵,還不是被你給勾走了。要是不出這事,我的乖女兒,我的乖孫,我現在活的多自在……”


    老太太一直放不下,打心眼裏覺得是蔣兆川害了她女兒。看他就長了一副勾搭人的禍害樣,要不是他,澄然他媽也不用迴來躲著生小孩,等生了又因為年齡沒到不能扯證,還得對外宣稱這孩子是從親戚家抱養來的。她女兒痛的死去活來給他生孩子,他卻還在部隊不迴來,這足夠讓老太太把他恨上一個血窟窿了。


    也真是她女兒福薄,剛等澄然三歲那年扯了證,蔣兆川也快退伍了。眼看著一家團聚的日子就要來了,卻在那個夏天,一場大病病的身亡命殞。真真的,是紅顏薄命。


    幸好,澄然長的白嫩幹淨,樣貌遺傳了他母親的精致,現在看著還沒一點像那禍害。要不讓老太太對著像他的臉,真怕連這個外孫都不想要了。


    澄然母親的死本就是蔣兆川心裏的一根刺,這下果斷不再搭理她,轉了身就要走。


    一看到他決絕的背影,澄然也不知從哪裏來了力氣,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嚎啕,“爸,你不要我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別走!”


    蔣兆川怔了一下,迴過頭的表情是百味雜陳。


    澄然被外婆帶著長大,自小就被灌輸了他爸是個禍害這類的思想。而他媽一走,這樣的言論更是惡毒了十倍。澄然被日夜熏陶著,也一致認同就是蔣兆川的錯,要不是他勾引他媽,要不是他不聞不問,現在的他早就父母雙全,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了。老太太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蔣兆川還這麽年輕,他以後肯定會再找個狐狸精,聯合著一起來欺負我的乖孫。


    每當這時,老太太就又陷入極大的悲傷之中,感染著澄然也一同怨恨他爸。


    澄然長到五歲,喊他“爸爸”的次數一隻手都數的過來。每次蔣兆川迴來看他,對上的就是澄然埋怨的眼神,甚至有一次當麵喊了他是“禍害”,讓他去找狐狸精。氣的蔣兆川舉了巴掌就要教訓,被老太太攔下來之後,父子倆的關係就更加疏遠。這次也是蔣兆川剛安定下來,才決意要把澄然接走,不然再讓老太太養兩年,估計澄然都要對他舉刀了。


    沒成想剛在田間找到他,就來了那一出,老太太怕是更不會放手了。


    蔣兆川受不了老太太撒潑,又不能跟她吵。打算等澄然病好,先搶了人再說。


    現在,澄然的這一聲“爸”,叫的他又是驚愕又是感慨。心口處驀然引上一股又酸又熱的感覺,竟不知怎麽反應才好。


    老太太一口氣提不上來,她一手帶大的乖孫,怎麽突然向著這個禍害了!


    澄然現在還嚴重分不清時間,他看到蔣兆川的背影,眼裏心裏都是高三的那個暑假,蔣兆川和沈展顏一起離開的樣子。心痛,痛的他直接哭了出來,小手小腳亂撲著伸向蔣兆川,“爸爸,不要走,你不要走。我好想你,你為什麽不要我了!”


    沈展顏得意的話簡直又在耳邊:澄然,你已經長大了,你爸爸對你的責任可以結束了。現在他要到我身邊,和我,和我們即將出生的孩子,開始他新的生活。


    蔣澄然,你可以清醒了!


    我是你爸,你是我兒子,永遠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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