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威爾神父仍舊陷溺於內心的掙紮時, 祭台之上,突然又傳來步行聲。


    他哆嗦著抬起頭,盡管心中早已做了準備, 但仍舊不可抑製地睜大了雙眼,握著高腳酒杯的手,也顫抖起來。


    一個小小的身影,披著柔軟的白布,從燃著蠟燭的燈台邊走來, 溫暖的燭光照亮了他從白布中露出的身體,早已幹枯腐朽成了暗棕色,沒有一絲生機。就連行走的動作, 也因為失去了肌肉與水分,顯得分外詭異。


    威爾神父艱難地,想要看向一旁的汪巒與祁沉笙,卻絕望地發現, 他們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驚恐或異樣,反而滿是期待與欣賞地,看著那具屍骸走到了他們的麵前, 宛如紳士般彎腰致意。


    汪巒也微笑著點點頭, 並向他舉起了酒杯, 泛白的薄唇輕啟:“伊恩,今晚期待你的歌聲。”


    聽到那個名字, 威爾神父頓時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像是要裂開,自己的身體卻化為了不可逃脫的牢籠,囚困著他等待命運審判。


    他隻能看著,伊恩的屍骸從汪巒與祁沉笙的麵前離開, 然後步步走上十字架下的管風琴。


    伊恩從幹淨的白布中伸出雙手,幹癟的皮膚緊緊包裹著手骨,看起來十分僵硬地按在琴鍵上,卻意外地彈出了流暢而沉重的聲音。


    每一個音符,都隨著管風琴的隧道,擴放出來,驅逐著黑夜的靜寂,迴蕩在教堂繪著天堂的穹頂。


    \”agnus dei,qut tollis pata mundi:miserere nobis--\”[1]


    (免除世罪的天主羔羊,求你垂憐我們)


    天籟般的歌喉,永遠停留在了青澀的少年時期,他縱情地歌唱著 ,仿若迴到了哪些歌懷著無法言說的戀情,而向上帝懺悔的日夜。


    他曾經苦悶而糾結,卻不曾放棄過希望,隻是不知自己的生命,已經在那罪惡的貪欲下,即將走到盡頭。


    金色的光芒自高處的耶穌像降落,灑落在伊恩的身上,像是春雨落在幹涸的土地上,終於帶來了生機。


    少年暗褐色的皮膚漸漸充盈起來,幹枯的金發重新變得有光澤,深陷的眼珠也煥發出神采。


    那雙彈奏的鋼琴的手,褪去了腐朽,整整齊齊的指甲貼合在指尖,躍動於琴鍵之上。


    伊恩在流金的光芒中,轉過了身,用昔日的模樣,望向坐在長椅上的威爾神父。


    雖然沒有人繼續彈奏,但管風琴中依舊響著音樂,天籟的歌聲繼續響徹黑夜。


    \”agnus dei,qut tollis pata mundi:miserere nobis.\”


    伊恩就在這歌聲中,走下了盡頭的祭台,所過之處遍地都是散落的金色碎羽。


    威爾神父在巨大的恐懼中,不知什麽時候起,竟出奇的安靜下來,他不再做任何無謂的反抗,隻是含著血絲的眼球,隨著伊恩的身影,而微微地轉動。


    直到伊恩走到了他的麵前。


    威爾神父張開嘴,他的嗓音嘶啞得厲害,幾乎遮過了顫抖:“……你來了。”


    “終於……還是來了。”


    這樣的開端,似乎能夠引出足夠多的對白,但伊恩卻沒有了任何興趣,他隻是很滿足於此刻威爾神父的鎮定,直接奔向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當年害死我的那個人,是你?”


    威爾神父望著他,當年的事他騙過了老頭,騙過了伊恩,騙過了教堂中所有的人,但此時此刻,看著昔日的少年重新站在他的麵前,他卻再無法否定。


    “是。”


    “是我。”


    伊恩垂眸看著他,他很想問一句為什麽,當年威爾神父作為斯戈爾教堂中,最為年長的神父。雖然大家並沒有像親近希儂神父那樣親近他,但也是打心底就對這位年長的神父,有著濃濃的尊敬與愛戴。


    直到最後的答案揭曉前,他仍舊無法相信,那個欺淩侮辱他,將他殘忍的困死在酒窖中的人,會是威爾神父。


    “其實,沒有什麽理由,”威爾神父仿佛知道了伊恩的想法,他的嘴唇已經幹裂,隱隱地滲出血跡:“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麽。”


    “我違背了上帝,引來了魔鬼--”


    他用力閉上雙眼,似乎這樣就能逃避一切,可是少年伊恩的身影,卻還是不斷在眼前閃現。


    威爾神父無法忘記,他在陽光下歌唱的模樣,無法忘記他對著希儂神父露出的笑臉,無法忘記戀情被揭穿時,他哭紅的眼角。


    他不記得自己究竟是什麽時候,對著伊恩生出了那樣邪惡的念頭,在這神聖又禁欲的教堂中,任由這念頭在不見光的汙濁中,慢慢生長蔓延。


    知道伊恩即將離開的那一夜,威爾神父在十字架前跪了許久,他懺悔著,祈禱著,期盼上帝能夠賦予他力量,讓他忘記那些不該有的想法。


    可最終他失敗了,他違背了上帝,走向到魔端。


    後麵發生的事,威爾神父已經記不清了,多年來他完全無法去迴想,自己是怎麽找上了老頭,怎麽在遮蓋住了自己的臉,怎麽去到酒窖中等待伊恩的到來。


    伊恩慌亂地想要逃離時,那驚恐而又絕望的尖叫聲,才讓威爾神父大夢驟醒。那時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絕對不能讓伊恩離開這裏,絕對不能讓伊恩把事情說出去。


    於是他狠紅了眼睛,掐住了少年的後頸,將他的頭用力按入酒桶中。


    他不知道這樣重複了多少次,直到伊恩完全無法動彈,隻剩下奄奄的氣息,像一具屍體般倒在地上,他才後知後覺地害怕起來,抓著手中的十字架跪地痛哭,然後緊緊鎖死酒窖的門,從地下逃離。


    “我每天晚上都有去看你,我怕你已經死了,又怕你還沒有死。”


    仿佛隻有伊恩沉浸在醉倒的狀態中,他才能夠放心。


    於是威爾神父隻能麻痹著自己,不斷給伊恩喂下冰冷而深紅的酒液。


    直到第十三天,他推開酒窖的門,發現少年再沒有了氣息。


    他如釋重負,像是終於解決了什麽,偷偷地將伊恩裝進了酒桶中,混淆地藏進了一排排架上,希望能將這個秘密,永遠深埋於此……


    “不要再給自己找什麽借口了,”伊恩搖了搖頭,伸出手來指向威爾神父的心口,身上不斷落下碎羽:“這世上,沒有什麽魔鬼……如果有,那也是在你這裏。”


    從始至終,不是因為魔鬼迷惑了他,而是因為他心中生出了魔鬼。


    “現在,該結束了。”


    威爾神父的雙眼中流淌下渾濁的淚水,他聽到伊恩的聲音,抗拒地搖起頭來:“不,伊恩,不……”


    “我知道錯了,我會向上帝懺悔,永遠地在此懺悔,隻求你的靈魂能夠安息。”


    “我不需要安息,”伊恩突然打斷了威爾神父,他不再怯懦,也沒有之前的瘋癲,隻是平靜地望著威爾神父,打破他最後的希望:“從我踏入酒窖的那一刻起,我就永遠不可能得到安息。”


    “至於現在,”他移開了抵在威爾神父心口的手,托住了盛著鮮紅酒液的高腳杯,送到了威爾神父的嘴邊:“請您喝下他吧。”


    “所有的罪孽,都會交給上帝判決。”


    “不,不……”更多的眼淚流淌在威爾神父的臉上,他苦苦哀求著,許諾出更多的條件,但伊恩卻連眼睛都不曾眨動過一下。


    他定定地舉著酒杯,看著那冰冷的酒液終於灌入了威爾神父的口中。


    威爾神父想要抗拒吞咽,但那些酒卻如毒蛇般鑽入了他的喉嚨,爬向他的肚腹。


    而更為讓他逐漸崩潰的是,那看似小小一杯的酒,卻像是怎麽都喝不完。


    一口又一口,他被強迫著吞咽更多的酒,直到他感覺自己胃已經被撐起了,食道中的酒都要從喉嚨溢出,可高腳杯中的紅酒,卻沒有減少分毫。


    快要……撐死了……


    威爾神父想要出聲求救,可還未等發出聲音,酒液便迅速地占據了新的縫隙,瘋狂地湧入到他的氣管中!


    救命--救命--


    他想要掙紮地推開伊恩的手,沒想到這次他居然成功了!


    威爾神父狂喜地看著伊恩離自己越來越遠,身體因為慣性向後倒去,他本以為自己會碰到後排的長桌,可迎接他的,卻是深不見底的酒淵。


    伊恩站在原地,手中還執著那隻高腳杯,淡淡地看著威爾神父穿透了地麵,跌入到鮮紅色的葡萄酒中。


    他的身子不斷在其中沉浮,雙手掙紮著妄圖離開酒水,抻著青筋的脖頸垂死地伸出,卻唿吸不到任何的空氣。


    任何懺悔都不會有作用,所有的神明已經拋棄他。


    他隻能殘忍地消耗盡最後一點力氣,感受著口鼻被酒水所淹沒,在瀕死的窒息中,帶著滿身的罪孽,沉向冰冷的深處--


    \”agnus dei,qut tollis pata mundi:dona nobis pacem.\”


    隨著鋼琴聲的休止,伊恩喃喃地念出了最後一句歌詞,而威爾神父的身影,也終於徹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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