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秋日裏, 倒並不怎麽燥熱。接連下了三五場秋雨後,便引著涼風入夜,更不知為雲川城裏, 多少鋼筆紙箋下,添了幾分情思。


    此刻祁沉笙身臨那奢侈華麗的西式酒會,卻感不到幾分秋夜的寒涼。


    他靠在一處紅酒櫃便,手中的高腳玻璃杯輕輕搖晃,暗紅色的液體便在其中蕩漾起來, 引不得他的興趣。


    祁沉笙本就不喜歡喝酒,上去幾年拚了命的積攢家業時,倒也練出了酒量。


    隻是如今這宴席, 倒還不值當他喝什麽酒。


    他瞧著杯中的葡萄酒,忽而想起五年前在秦城時,汪巒卻很是喜歡在睡前淺飲上半杯,然後再帶著微醺的醉意, 軟軟地靠進他的懷裏。惹得他低頭縱情親吻時,都能嚐到那絲絲微甜的酒香……


    可惜——祁沉笙灰色的殘目稍稍一暗,可惜現在九哥的身子, 是不能飲酒的。


    耳邊還是熙熙攘攘的攀談聲, 祁沉笙卻越來越不耐, 待在這裏有什麽意思,九哥可還在等著他呢。


    “祁二少, 聽說你上月早早地占了北邊的好棉花,可是又要再建個棉紡廠?”


    “聽聞二少又搭上了港地的商路,不知可否再容幾人合作?”


    “祁二少當真是年少有為,就是不知……”


    可偏生祁沉笙越想離開,那些狗皮膏藥似的求合作者, 便越是熱情,一個勁地往他跟前湊。


    若不是因著這次宴會,是祁家的世交郎家老爺郎為風做東,祁家老太爺派人給他遞帖子時,再三告誡莫要失禮,祁沉笙當真是想一走了之的。


    他暗暗盤算著,那郎老爺到底要幾時過來,自己又要拖到幾時才能告辭離開,周圍的人許是終於能看出祁二少麵色不善,漸漸地也不再往他眼前湊了。


    沒想到祁沉笙沒能等來郎老爺,卻隻看見郎家三位少爺,身穿著燕尾小西裝,一個比一個風騷地,打門口走了進來。


    祁沉笙搖著高腳杯的手,突然頓了一下,到底是這些年的交情,他早已適應了郎家那三隻“花枝招展”的花瓶,但不料在他們的身後,竟還跟了一個人。


    “祁二少!”大花瓶郎華岸老遠就衝著祁沉笙招起手來,忙一麵微笑著讓兩個弟弟接待賓客,一麵親自向他這邊趕來。


    若在平時,祁沉笙與這郎家少爺間,至多能說上兩句話,他絕對就會尋借口離開。


    可眼下--


    “祁二少,我聽說了上月裏貴府發生的事,還請節哀。”郎華岸說得誠懇,麵上也帶著真摯的哀悼,可惜祁沉笙卻並不怎麽聽得下去。


    他的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到了郎華岸後麵,跟著的人身上了。


    那人十分年輕,看起來不過二十多歲,皮膚生得極白極白,而唇色卻又很鮮豔,鼻梁上架著副金絲眼鏡。一眼看去,祁沉笙隻覺“斯文敗類”這四個字,甚是與他相配。


    而更為引人注意的是,這人身穿一襲牧師的長袍,胸前那銀色的十字架,此刻正映著宴廳中的燈火,隱隱約約現出惑人的光芒。


    “郎少爺不介紹一下嗎?”祁沉笙幹脆打斷了郎華岸的話,直截了當地瞧著那人問道:“這位該如何稱唿?”


    “哦,哦!”郎華岸被打斷後,一點都不生氣,反而立刻積極地向祁沉笙說道:“這位,是我法國留學迴來的船上碰到的約翰*汪,現在就在咱們雲川的教堂裏當神父。”


    “約翰……汪?”祁沉笙的殘目冰冷的眯了起來,而對方卻毫無躲閃地抬起頭來,對著他露出了個微笑。


    “祁二少,久聞大名。”


    “哦?”無聲無息地,祁沉笙的紳士杖已經出現在手中,他敲擊著地麵向那人逼去:“不知,你是從哪裏聽聞過我的大名?”


    “自然是--”那人湊到祁沉笙耳側,壓低了聲音說道:“從汪九和家主那裏。”


    “最近大家都說,祁二少要與我們汪家的那位喜結良緣,實在應說一聲恭喜。”他笑笑,但隨即又頗為可惜地歎了口氣,悠悠地說道:“說來,小時候我與汪九也算是關係匪淺……他侍候人的本事,家主嫌髒不願意自己來,可都是命我去教的。”


    “那滋味,可當真是讓人忘不掉呢--他當年騙你,說什麽從沒被別人碰過,祁二少不會真的信了吧?”


    他像以防祁沉笙還是不信,又湊的更近,低聲言語了句什麽。


    而就是這最後的一句,霎時間引得祁沉笙的殘目中,劃過一絲血色,手中紳士杖也重重地落到地上--


    “這種事,就不勞約翰先生費心了。”


    “以後都是一家人,沒什麽費心不費心了。”那人看著祁沉笙的神情,笑得越發惡心,剛要再次開口說些什麽,卻突然瞪大了眼睛——


    “祁二少!”周圍的人群中,傳來慌亂的聲音,祁沉笙卻隻是從容冷漠的收起了手杖,灰眸掃過所有妄圖上前的人,直到腳邊的血匯流成泊,才轉身毫不停留地向外走去。


    -------


    壁上的掛鍾在一片秋雨聲中,走過了十點三刻。床褥間的玉席被撤去後,又換上了層薄薄的天鵝絨,柔軟地蓄著淡淡的暖意。


    汪巒倚著身後,寬大而鬆軟的靠枕,攜了本法文小說,在昏黃的床頭燈下,有一行沒一行得瞧著。時不時抬眼望望床頭正對著的那扇窗,厚重的窗簾並未拉上,夜雨打在玻璃留下透明的水痕。


    豐山敲敲門後,便端著隻荷葉紋的黃銅托盤進來了。汪巒聽到動靜,微微側臉而看,那托盤上擺的卻並不是藥碗,而是隻精巧的白瓷粥盅。


    許是察覺到汪巒目光中的疑惑,豐山把東西端到他麵前來後,便笑笑說道:“今兒早上大夫走前囑咐我了,夫人的病近來見著好,晚上那劑藥便可先停停,隻用白芨、冰糖燉了燕窩來,試試能不能吃得慣。”


    “我連那麽苦的藥都能喝了,現在換點甜的來,怎麽會吃不慣。”汪巒說著搖搖頭,將手中的書放到一邊去,伸手就接過了托盤上的小粥盅子。


    那溫甜的味道入口,汪巒的視線卻不由得落到了自己撥弄著勺子的手上,那枚絳石戒指宛若一滴紅血,點綴在他細瘦的指間。


    他的病最近確實好了不少,大夫隻當是之前那般名貴的藥材,流水似的灌下去,總算起了些作用。


    可汪巒卻知道……這其實多半,還是與祁沉笙同寢相歡的緣故。


    起先在祁家柳池小院裏那一迴,祁沉笙雖然如此可幫他調養身體,但汪巒心中其實並不如何信的。隻想著祁沉笙好不容易不再因著他的病避諱了,別管理由聽起來多荒唐,他總歸都是願意的。


    可誰知那麽幾番下來,他的身子當真見好了,而且--


    汪巒靈雀似的眼眸微轉,他清楚記得,當初被困在浣紗樓中時,他與執妖金絲雀之間的聯係,確實被阻隔了。


    每次要催動生出新的幻境時,祁沉笙都會偷偷將血,滴入這枚戒指中,以供應金絲雀的消耗。


    汪巒並非蠢笨之人,相反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確也算個聰明人。


    如此再結合過去幾次,他從重病中蘇醒後,在祁沉笙指上、腕上的傷口,汪巒又怎會不明白這是怎麽迴事。


    他垂下眼眸,輕輕地歎了口氣,好在如今再不需祁沉笙用血了。


    小小一盅燕窩粥很快便吃完了,口中還餘著淡淡的溫甜,豐山妥帖地將瓷盅接了過來,又給汪巒送上水漱口。


    不想,汪巒卻又問道:“我膝蓋上用的藥呢?怎麽沒一塊拿來?”


    薄薄的絨毯下,汪巒有些不適地動動右腿,隨即便仍是感覺到陣陣疼痛。有了這段時日的滋養,他的身子雖然好了不少,但是在浣紗樓裏那一下,卻是實打實地傷到了膝蓋。


    俗話說得好,傷筋動骨要一百天。早些時候汪巒還不信,可如今一個多月過去了,他那膝蓋外傷算是勉強好了,可內裏仍舊是疼得厲害,青青紫紫的淤血也不見退。


    平日裏祁沉笙都不許他下床走動,被老大夫再三勸說後,才每日騰出工夫來,小心扶著他走動幾圈,買來的拐杖幾乎沒用幾次。


    “二少爺說了,怕我們手上沒輕沒重的,要等他迴來自己給夫人上藥呢。”


    汪巒心裏暗暗念叨了他一聲胡鬧,但也沒堅持問豐山要傷藥,隻重新倚迴到靠墊中,翻書等著祁沉笙迴來。


    好在沒有過多久,他便聽到樓下的雨幕中,傳來車子駛過的聲音。汪巒忙坐起來瞧,雖然夜深看不清,但借著燈光也勉強認得出是祁沉笙的車子,他這才放下心來。


    果然,過了沒多久,臥室外的走廊上,便迴蕩起祁沉笙的腳步聲。


    汪巒稍稍直起身子,他聽得出祁沉笙的腳步比起以往有些散亂,應當是喝了酒的。他想要拄著床邊的拐杖站起來,可剛握住拐杖,便見著祁沉笙推門進來了。


    “九哥……”


    祁沉笙當真是喝醉了,便是再為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也染著幾分迷離。他撐著手中的紳士杖,腳步間仍是不穩,但好歹走到了汪巒的床邊。


    “這是喝了多少?”汪巒著急地想要扶住他的身子,卻不想祁沉笙忽然一把,緊緊地將他抱進懷裏,怎麽都不肯鬆手。


    “九哥。”


    “九哥……”


    祁沉笙還在低聲念著,轉而又不由分說地吻上了汪巒的唇,在醉意的加持下,顯得分外不講道理,隻一味的侵略索求,幾乎要耗盡汪巒唇間,最後的氣息。


    “沉,沉笙?”汪巒察覺到祁沉笙的異樣,在難得的空隙間,破碎地問出幾個音節,可很快便又那帶著酒氣的吻,迷亂的再無法思考什麽。


    “無事。”


    “我隻是,打死了一條野狗而已。”


    在陷入最後的沉淪前,汪巒聽到他如是說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民國兇少的病美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銀雪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銀雪鴨並收藏民國兇少的病美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