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苑掃了一眼底下的人,慵懶開口:“抬頭,我瞧瞧哪個合眼緣。”


    底下跪著那六人一同抬頭。


    其餘五人都麵容冷厲,紋絲不動,眼睛裏一片死寂黑暗,如同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影子,與周圍富麗輝煌格格不入。


    不愧為影宮死士,他們看著不像活著的人,像死氣灌滿的一把刀。


    中間那位,李苑看了他一眼便沒再移開視線,托腮靜靜看著他,眉頭輕挑,欲言又止。


    雖然仍舊蒙著麵,這位小哥,看著眼熟呢。


    影四見世子對這少年似乎有些興趣,便冷眼望著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眼神都逃不過訓練有素的眼睛,過後,俯身在李苑耳邊道:“殿下,這是個鬼衛。”


    “鬼衛?”李苑頓時有了興致,挑眉問,“與你們一樣的鬼衛?”


    影四點頭。


    王府裏侍衛分三等,最普遍的是普通侍衛,負責王府守衛;


    進了影宮並活著出來的是影衛,直接聽命於王爺,如影隨形神出鬼沒,如同王爺的影子;


    影宮訓練三年中有無數考核,通過層層考驗得到影宮考核頭名的。便有當上鬼衛的資格,若他活著出來卻還能留有活人感情,便能直接入選鬼衛,他們比普通的影衛更忠誠更強大,與王府共存亡,享受著王府最優渥的待遇,衣食奢侈精致,地位非同一般,稀少難覓,可遇不可求,千金不換。


    能活著熬出影宮煉獄的已經算得上高手,可惜影宮曆練太過殘酷,訓練出的影衛大多是冷血無情,隻知服從命令的一把刀。


    那麽出了影宮,卻還能保留感情和思維的影衛就顯得彌足珍貴,因為實在太稀少,老王爺年輕時身邊曾有十三貼身鬼衛,待到數十年後,十三鬼衛年邁隱退,老王爺殫精竭慮為世子鋪路,無奈此等人才可遇不可求,王府也不過得到寥寥六個新鬼衛而已。


    堂下跪的那少年,敢偷跑出影宮,說明他的感情和思維還沒被磨滅,這就是鬼衛的象征。


    若問起為何逃出去,影四也在查,但這些小事比起得到一個新鬼衛而言微不足道。


    李苑敲了敲桌麵,嘴角微翹:“那就要他。”


    少年見世子指的正是自己,眼神仍舊淡然無波,低下頭,低聲應道:“遵命。”


    李苑無聊地支著頭打量他,他低著頭,耳朵尖紅得像昨兒個小廚房送來的山楂糕。


    李苑笑了,這是在害羞?


    當初從天而降的時候不是挺厲害的來著?


    李苑輕敲了兩下桌麵,叫他抬頭:“過來。”


    溫寂原本低著頭,抬頭看了一眼,發覺正是叫自己,膝行幾步跪到李苑腳下,微仰著臉,讓世子能看清自己,眼瞼低低垂著,不敢與世子對視。


    李苑一手托著腮,伸手捏了捏腳下跪著的少年的耳朵,他的耳垂在指尖捏弄下紅熱發燙,李苑輕聲哼笑:“聽說你們已拜見過父王了,你見父王的時候,也這樣嗎。”


    聲音溫和,如溫潤君子拂麵春風,世子一向如此,他的溫柔總是充滿侵略性,讓人不知不覺放下警惕,又不知何時就會翻臉。


    “屬下不敢。”他淡淡迴應。


    李苑注視著他的低垂著的眼睛,才看出他的局促。他很有意思,喜怒不形諸於色,心中萬般情緒卻全藏在一雙眼睛裏。


    眼皮上那顆細小的小痣仍舊乖乖印在那兒。


    李苑不再為難他,隨**代眾人:“月例銀子按府上影衛的來,王府對你們這些影衛可是半絲不曾虧待,記著,別犯我的忌諱。”


    “遵命。”那幾人一同應聲。


    李苑掃了腳下的少年一眼:“去吧。”


    幾人謝恩離開,溫寂不知在想什麽,竟有些走神,離開的時候慢了一步,李苑挑眉叫他:“你留下。”


    隨後道:“影四,你也出去。”


    “新鬼衛初來乍到,怕有二心,殿下還是別與他獨處的好。”影四毫不避諱跪在李苑腳下的少年,低聲提醒世子,也是在警醒這位新鬼衛,想得到信任就老老實實的。


    “不妨事,在門外等著。”李苑揮了揮手,把身邊人都打發出去,大堂裏就剩了兩人。


    終於能認真瞧瞧他了。


    溫寂也深深吸了口氣,眼睛不看李苑,餘光瞥見李苑的長發柔順地垂著,隔著蒙麵的黑緞掃到他臉頰上,他開始出神,周圍安靜,心裏跳得更快。


    李苑嘴角掛著一絲玩味笑意,輕輕解下了他蒙麵的黑緞,露出一張蒼白冷淡的臉。


    少時容貌盡毀……毀得好生清俊。李苑心中暗笑。


    他麵上仍舊冷著,沉默不語。


    溫寂覺得當時蒙麵蒙得嚴實,世子應該認不出自己,若讓眾人知曉他就是那天夜裏救了世子一命的人,絕對不會感激他,反而會防備懷疑自己另有所圖。


    齊王府裏高手如雲,讓一個影衛無聲無息的消失就像碾死一隻螞蟻般容易。


    忽然,李苑眉頭緊皺,抬起他的下巴仔細端詳。


    他有些緊張,不知殿下是不是對自己有何不滿,戰戰兢兢隻得順從地等著。


    卻聽世子殿下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唿出來,啞聲訝異道:“你是那個溫裳?”


    溫寂腳下一滑。


    萬萬沒想到殿下能說出這麽石破天驚的一個名字,耳朵尖頓時紅透了。


    “殿下……記性真好……兩年前的事仍舊記得這麽清晰。”他萬般難堪地讚美李苑,“溫裳”是他最難以啟齒的一段經曆,驟然被提起,他無所適從,隻覺臉頰發燙。


    李苑的記性的確極佳,他能憑借遮麵人的一雙眼睛認出這位小哥,更能記得兩年前與幾位友人遊秦淮時遇見的那位濁世出塵的公子——溫裳。


    頂著名倌兒豔名,冷若出水青蓮,雅如幽穀劍蘭,卻在自己身上盜走了一張密信手書的美人。


    他盜走的當然不是什麽密信,隻是李苑隨意寫的一幅扇麵而已,後來李苑才聽到了解釋,這是影宮的影衛在訓練,有一關卡名為“惟妙”,受訓的影衛抽簽,抽到什麽便扮作什麽,這位溫裳公子,其實是一位影宮影衛假扮而成,從李苑身上拿走了扇麵,已經通過考核,迴影宮去了。


    當時把李苑氣得不輕,本想找機會再尋他說話,他卻沒再從影宮出來,影宮是禁地,李苑也不得隨意出入,時間長了,漸漸也淡忘了。


    現在想來也沒什麽好氣的,隻是覺得有意思罷了。


    大多還是記掛著他長得實在好看,叫人發不出脾氣。


    李苑問:“你真叫溫裳嗎?”


    當時他長得棱角柔和,眼神比現在溫柔,現在出落得清俊硬氣,溫裳這名字反倒有些不襯他了。


    溫寂搖了搖頭,又猶豫著點頭:“殿下喜歡怎樣稱唿屬下都好。”


    李苑笑了:“我從不賜名。”


    他們本就是影子,若再讓他們忘卻自己的名字豈不太殘忍。


    看得出他在害羞,可能是不願提起往事,李苑也不想讓他難堪,不再追問。


    仔細打量著這張夜裏想象過不少次的臉,跟想象的不大一樣,兩年光景,他眉眼間仍舊帶著一股沉靜疏離,多了一半男人味。


    然而令李苑不快的是,他左邊臉頰和脖頸相連那處落了一道傷,一直延伸到衣領裏,邊緣結了痂,中間還紅著,看著像鞭子抽的。


    “在影宮過得如何?”李苑收斂了笑意,抬起他的下巴,仔細端詳著那道傷痕,輕聲問。


    “屬下都聽從薛掌事訓導。”他低聲迴答,聲音因為緊張而發抖,似乎在盡力隱忍著什麽唿之欲出的東西。


    鹽刑留在背後的傷口一動便疼得刺骨。


    他聲音還是低低的,嗓音帶著一絲疲倦沙啞,之前李苑以為他是傷得太重,累了,現在才聽出,這小哥的聲音就是這樣,有點兒懶,低沉悅耳,和從前不大一樣了。


    “哦……”李苑的指尖順著那道傷痕虛虛描摹,心裏不悅。


    就像把玩得正順手的一件瓷器,偏被哪個不長眼的磕掉了一塊青花。


    “去上點藥,換上衣裳,上任。府上鬼衛才至第六,那我便稱你影七了。”


    “是,謝殿下。”他應了一聲,匆忙退出了大堂。


    李苑一手托著腮,眯起眼睛,微揚著嘴角看那影衛落荒而逃,心裏好笑:他是不是覺得自己主子沒認出他便是那位從天而降的小哥來?


    影四見他出來,才迴到李苑身邊。


    李苑扶著額頭抬眼看影四,勾起嘴角輕聲笑問:“我看上去有些嚴厲?怎麽他嚇得渾身發抖。”


    影四一臉冷淡:“殿下若不喜,遣送迴去也可。”


    “哪能。”李苑饒有興致地摩挲著手邊茶杯的珊瑚雕紋。


    怎麽會不喜,喜歡得很呢。


    口中卻道:“府上好不容易才出你們幾個鬼衛,就算拿封地跟父王換你們幾個,他也是不願意的。”


    “影宮的掌事查過,他出身簡單,沒什麽背景。”影四道,“王爺也中意他。”


    “是了,告知父王一聲,我很喜歡。”李苑扔下那精雕細琢的小茶杯,起身走了,“你去安排吧。”


    “對了,記著給影宮的賞賜帶去。”


    “順便給薛掌事一份獨賞。”李苑冷笑道。


    影四漠然答應:“是。”


    齊王膝下僅有一獨子,尤為得寵,落地便封了世子,又得先皇賜名——李苑。


    這位世子殿下名聲大著,京城越州提起齊王世子,毀譽參半,有人罵他風流紈絝,三教九流之所無處不去,有人讚他霽月光風,獨上高樓飲盡風花雪月。


    話說迴來,提起相貌倒是眾口一詞:


    越州冬盡花姿色,不及世子一人春。


    一晃數年,世子李苑二十有二,王妃仙逝,老齊王的身子也不大利索了,常常閉門養病,偌大王府顯得有些冷寂。


    影四目送世子進了書房,自己便悄然退出大堂,身形微弓,猛然躍上三丈來高的飛簷,踏著琉璃青瓦飛快離開,往王府後院去了。


    作者有話說


    感謝大家打賞!感動要哭了!我整理一下記在小本本上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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