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掬樂搭計程車趕來,一下車便看見喬可南握著手機,蹲在路邊。


    他號哭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滴滴眼淚,從那空洞的眸子啪啦啪啦往下落,路邊的夜燈映照出他落魄身影,像隻被主人遺棄的可憐小狗。


    安掬樂心一下子就擰了,他示意司機等他,走過去。「我來了。」


    「嗯。」喬可南吸吸鼻子,低垂著頭,除了這聲應答以外,再沒說話。


    安掬樂:「去我那裏。」


    喬可南沒反對。


    他步履蹣跚,被安掬樂攙扶上車,係安全帶的手數度不穩,最後是安掬樂幫的忙。


    絢爛的霓虹自窗邊掠過,喬可南淚停了,隻一路上哽咽,安掬樂的手拍在他手背上,一下一下,帶來了不少溫暖。


    喬可南來到安掬樂的住處。那是一間十五坪左右的套房,安掬樂的職業是美術設計,這點完全展現在他個人品味強烈的套房裏,就連梁柱都被人精心布置過。


    喬可南看得一時發怔,道:「你家……真漂亮。」


    「嗯哼。」安掬樂脫下外套,任他參觀。他走至吧台式的小廚房,給喬可南衝了杯薰衣草茶,自己則灌下滿滿一杯濃咖啡。這一晚,他必須比誰都清醒。


    喬可南在看他客廳的那麵牆,上頭貼了各式各樣不同照片,但每張主題都是相同的──接吻。安掬樂在照片裏跟一個個不同男人親吻,有看似玩鬧的,有看似認真的,看似激情的……一張一張,層層疊疊,無法細數。


    喬可南睜大了那雙兔子眼。「你……這……」


    安掬樂:「我稱這麵牆叫my happy life。」


    喬可南:「……」分明是一麵淫蕩的牆。


    安掬樂把倒了薰衣草茶的馬克杯給他,勾唇道:「我用這麵牆提醒自己,我的人生還有更多美好選擇,不必非在一棵樹上吊死,你死了不是被人圍觀,就是要被人收屍,不管哪個,都很不光彩。」


    喬可南無話可說地接過了茶,喝了一口。


    熱燙的液體刺得剛才過度乾嚎的喉嚨有點兒疼,他繼續看那些照片,明知自虐,卻預想會從裏頭看出另一個熟悉的身影,補自己一刀。


    安掬樂明白他的舉動,直言道:「裏頭沒你那坑。」


    喬可南:「……」


    安掬樂:「我比你更貪生怕死。」說著這話,他下意識撫了撫自己的左腕,隱隱露出一抹自嘲的笑來。「來,親愛的,我跟你說:這張、這張、這張,這三人是三角關係;這張跟這張,兩個人交往七年了,七年之癢,嗯哼;這一張……他死了,嗑藥死的,這是他人生裏最後一張照片,他父母不知道;喔……還有這個人,他女兒現在估計都上小學了。」


    喬可南已經不隻是目瞪口呆,而是歎為觀止。


    他跟菊花黑好像在同個世界裏,又像在不一樣的地方,如果用oreo餅乾比喻,菊花跟陸洐之是外層那片黑色巧克力餅乾,而自己則是裏頭白色的餡。


    「這些人……看到照片,不會打起來嗎?」


    安掬樂笑了。「拍照的先決條件自然是保密義務啦,我從不帶人迴來,這麵牆隻有我自己看過,嗯~現在還有個你,要不要也來拍一張?」


    安掬樂本以為喬可南會拒絕,沒料他居然說:「好啊。」


    於是安掬樂把他那台立可拍拿了過來,夾進相片紙。喬可南主動問:「誰親誰?怎樣親?」


    安掬樂沉默了會,把喬可南拉過來,兩人臉貼臉,就是沒親在一起。「來~茄子。」


    「啪!」閃光燈一閃,過一會照片吐了出來,安掬樂拈起,在空氣中甩了甩,漸漸地兩張年輕的臉顯了像。喬可南眼睛紅紅的,拍出來自然不好看,他:「真醜。」


    「下次等你美了再拍一張。」


    喬可南:「親吻的?」


    安掬樂:「……不。」


    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你跟我那灘汙泥攪和在一起。


    我希望你維持那個天真的樣子,不要變。


    他走上前,撫了撫喬可南的頭,眨眼媚笑。「要先吃飯?還是先洗澡?或者……要吃我?」


    安掬樂表情很逗,喬可南噗嗤一聲笑了,然而下一秒就像表演特技,淚水又從他眼裏滲出,半點預兆都沒。


    安掬樂拿了一盒麵紙,看他淚落到一程度,就幫他擦。這十五坪大小的套房內,滿是啜泣聲響,他靜靜地陪伴,摸著喬可南手裏的茶杯涼了,又去給他衝了一杯,周而複始。


    最後喬可南用他那啞得不成樣的喉音說:「我不哭了。」


    安掬樂摸摸他的手。「好。」


    喬可南慢慢地沉定下來,盡管菊花很貼心地沒問,可他認為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那坑……要訂婚了。」


    安掬樂:「哦。」


    「他們一年前就在交往,情人節求的婚……那天我們一共做了三次,沙發上一次,床上一次,浴室裏一次。」


    安掬樂:「哇,真猛。」不愧是魔術師。


    「三次我都讓他射在我身體裏……你說,我是不是該去做個檢查?」


    安掬樂:「我幫你安排我熟識的醫生。」


    又過了一陣子,喬可南道:「我是不是很傻?」


    這話安掬樂迴答不出來。以他的立場來說,是;但以愛的立場來說,喬可南盡力愛過了,雖然結局不甚理想,過程產生的感情卻是真實的。很多事,好與不好,如人飲水,旁人無法幫之判定。


    喬可南也沒想得到什麽答案。他不是後悔,隻是覺得……怎會這樣呢?


    他以為自己跟陸洐之的關係再不堪,至少有一份誠信擺在那兒,沒料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騙局……不,陸洐之壓根兒沒「騙」他,他不過沒說,這是技術性犯規,太卑鄙了。


    喬可南很委屈。「他答應要給我一個明白的……」


    安掬樂:「也許你的明白,不是他的明白。」


    喬可南:「……」


    這晚喬可南留宿在菊花黑家,隔天他向事務所請假,盡管實在不想為哭過頭這般娘娘腔的理由耽誤工作,現實是喬可南怕會嚇到人:他雙眼腫得跟核桃一樣,一早差點睜不開眼,是菊花用水沾濕了毛巾敷上,才終於好點。


    喬可南:「謝……」


    安掬樂捂耳打斷他,一臉嫌棄。「拜托你別開口,聽了刮耳。」


    喬可南:「……」


    總之他這模樣,就算真去上班,估計也會被事務所的人趕迴來。


    安掬樂很賢慧,下廚煮粥給他吃,喬可南吃了口,滿眼放光,隻差沒下跪,拿紙筆寫:「菊花!嫁給我吧,我會給你幸福的!」


    安掬樂的迴應則是踹了他一腳:「滾邊去!」


    ※


    喬可南覺得事情就是這樣了,他哭也哭過、傷也傷過,陸洐之的選擇有他自己的理由,是他擅自給這段關係加了太多不必要的想像,至少以炮友來說,陸洐之的表現已算是可圈可點,上奧運絕對可以拿金牌。


    偏偏,他不甘心,窮極無聊地不甘心。


    明明約好的你怎可以這般不守婦道……不對,不守信用,還有你那天到底是怎樣分身的我真的好好奇。


    於是在這一念頭的驅使下,喬可南撥通了那足足有三個多月,沒打過的號碼。


    「喂?」仍是那般沉厚有力的嗓音,喬可南很意外,陸洐之居然願意接聽。


    畢竟久沒聯係的奸夫打來通常都沒好事,總不會是學那則經典廣告:「哇阿榮啊~哇呴呷哩寄來的屁股運功散,哇心抗斬斬、中氣不順,已經厚啊~~」


    「……喬可南?」陸洐之的語調隱隱有絲罕見的高昂亢奮,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驚喜?


    喬可南冷冷地勾了勾唇。「聽說你訂婚了。」


    電話那頭瞬間沒了聲,彷佛一出戲放映到一半,驀地停電,四周陷入一片漆黑的感覺。


    陸洐之:「這件事……」


    「那小姐挺漂亮的,情人節求的婚?很浪漫啊。欸……其實我隻是想問,你從哪學的分身術,能不能把師傅引薦給我?我對忍術可崇拜了。」喬可南不無諷刺地道。


    他承認自己無聊刻薄,偏偏又不吐不快。


    大抵是壓抑久了,他需要一個發泄出口。


    事實上,說這話的時候,他握著手機的手,都在顫抖。


    內心有兩股力量在拉扯:一個在說住手,這樣子太難看了;一個在說風度?去你媽的風度!老子又被劈了不找你pk找誰?


    陸洐之噤聲,許久後才開口,「……你在哪?我去找你。」


    喬可南歎一聲,掛了電話。


    他想:我在哪裏?我在你那藏屍洞裏。


    ◎ ◎ ◎


    喬可南很感慨。自己當真人如其名,就是一則笑話:他跟蘇沛談感情,失敗了;他跟陸洐之談肉體,也失敗了。


    果然人生不能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喬可南心想,他這算是開悟了嗎?


    他不願再跟陸洐之扯上關係了,甚至連枝微末節的聯係都不要,喬可南掂了掂口袋裏的存款,深思一晚,痛定思痛,決定跟事務所請辭。


    宇文博接到辭呈的時候非常意外,把人請進辦公室裏詳談。「怎麽迴事?有人挖角了嗎?」


    老大這半開玩笑的話令喬可南哭笑不得,自己什麽東西啊,還有人挖角。


    「沒,隻是累了,想休息一下……抱歉我任性了。」對於這位長者,喬可南始終是尊敬的。


    事務所很好,這裏的人也很好,不好的是他──分明不需要連自己的工作都賠下去,卻做了這般情緒化的選擇。他不想再折騰了,光想到自己曾在這裏和那人……就不愉快。


    宇文博泛白的劍眉一凜,表情肅穆地看望這從退伍之後,就在他事務所裏拚搏的小子,承認自己對他,多少有點另眼相待──因為他是陸洐之很難得地放在心上,數度向他提起的人。


    見他似乎心意已決,宇文博忖了忖,道:「既然如此,你先休一個禮拜的假,好好想想,倘若確定了,我們就留職停薪。年輕人有自己的打算總是好的,但日子不能過得太率性,知道嗎?」


    喬可南一臉意外,無法否認這位長者說得沒錯。他誠懇地朝對方深深一鞠躬:「謝謝您。」


    宇文博歎口氣,拍拍他肩膀。「你是洐之親口跟我推薦的人,我很看好你,別讓我失望。」


    喬可南睜大了眼,像是被那人的名字狠狠燙到。


    這算什麽?贍養費?


    太好笑,他都快笑不出來了。


    宇文博給他三天時間做交接。而從昨天他一時頭腦發黑,打了通不明不白的電話給前奸夫開始,陸洐之便不斷聯係:最初是手機,喬可南沒接,最後把人拉到黑名單;後來那人改打事務所電話,喬可南一聽到聲音,就掛了。


    果然衝動是魔鬼,一切是他自己造的孽。


    好在第二天以後,陸洐之那兒也沒了衝勁。


    事務所同事隻接到他請假一段時日的消息,並不知他請辭,紛紛調侃他過太爽,喬可南不想多解釋,便笑笑接受。


    三天後,他下了班,走出事務所,竟看到那台熟悉的黑色奧迪。


    他腳步一頓,原先還跟同事有說有笑的表情,頓時僵住。


    陸洐之下了車。


    「欸,陸律師!」有人率先認了出來。


    陸洐之朝那人點了點頭,一雙黝黑深沉的目看了過來。他一臉風塵仆仆地跟喬可南說:「我有事找你。」


    「哦。」他應了一聲,垂頭看了看表。「欸,不好意思,我跟人有約了。」


    陸洐之:「我不耽誤你太多時間。」


    喬可南:「……」


    他心裏懊悔得要死,不甘心就不甘心了,幹麽打那通電話,自取其辱,好像很在意一樣──確實是在意啦,喬可南那時就是很堵心,堵到必須找個人跟他一樣堵,他承認自己有意讓這人難受,就算隻有零點一秒都好。


    他知道,陸洐之對他,並非完全地沒有感情。


    那些日常生活裏的相處片段畢竟不是假的,自己會眼一閉愛上這人,就是因為感受到對方傳達過來的情感,或許不夠強烈,可它切實存在。


    至少這一點,喬可南不會否定,也不想否定。


    「我趕時間,先走了。」


    說罷,他不管周遭人什麽反應,招了計程車就跑了。


    反正明天,他就不上班了。


    迴到家裏,喬可南一頭一臉的冷汗,路上看到惡鬼都沒這般嚇人。


    他是不是應該去跟陸洐之講清楚?其實我不是要聽你解釋我隻是因愛生恨想諷刺你兩句,因為你居然讓我當了最不屑為之的小三。


    還是男小三,什麽亂七八糟的世界。


    喬可南深唿吸,去廚房給自己倒一杯水,門鈴聲卻在這時響起。


    他駭得手裏馬克杯落了地,「鏘」一聲,碎片四裂,有一片甚至刮破了他腳背,瞬間劃出紅痕,滲出血水。


    喬可南沒感覺到疼,門鈴又響了第二聲。


    一直響到了第五聲,喬可南才終於平複下心緒,這都自己招來的鬼,得自己超渡。


    他按開樓下大門,再出去,倚著門板盯著一片昏暗的樓梯口。他住三樓,沒電梯,隻見陸洐之頎長的身影逐漸在灰暗的樓梯間出現,兩人四目對上,不過短短三個月未見,卻像隔了千年歲月。


    這是陸洐之第一次到他所住的公寓來,喬可南攤手。「抱歉,家裏很亂,就不讓你進去了。」


    陸洐之眉目之間隱約有點疲憊,忽道:「我接電話隔天就下南部去了。」


    喬可南:「哦。」這是在解釋為何後來三天沒真登門找他嗎?說實話,他沒在意這個。


    「那天是我衝動了。」喬可南說。「我隻是……被嚇到了,我確實有點不爽,我這輩子從沒對不起過別人,你卻讓我莫名其妙背了一股債。」


    陸洐之擰眉,他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些什麽,最後卻握拳吐息,道:「你繼續工作吧。」


    喬可南一愣。


    「宇文律師很看好你,我不知道你辭職的原因是什麽,但若是為了我……就太不值得了。」陸洐之說。


    喬可南傻了一會,隨即憶起宇文博那番話,原來男人是接了消息,來當說客的。


    真是……難為他了。


    喬可南不自禁笑了一聲,陸洐之不懂他為何而笑,卻不好問。他們之間,已經變成連多講一句體己話都嫌尷尬的關係。


    這個曾經傾盡一切,柔軟接納他的青年,如今同樣在用他的一切……排斥他。


    陸洐之瞬間心就疼了。


    喬可南問:「你為什麽會想從政?」


    陸洐之:「?」


    「你已經有很多很多錢了,你不愛女人,但若要從政,就非攀親帶故不可,你寧可讓自己一輩子活在陰影跟不誠實底下,也堅持走這條路的原因,是什麽?」


    喬可南挺好奇,莫非權力真是男人最好的春藥?


    徑道內一時陷入冗長沉默,終於,陸洐之開了口,「我是孤兒。」


    喬可南瞠大眼。


    陸洐之:「我三歲被人扔在育幼院門口,不太記得自己的父母,大概他們給我的印象不好,就不想多花心思去記憶了。」


    喬可南:「……」


    整個很老梗又很狗血的扭曲大人演變史。總歸是在育幼院裏受同儕欺負,在寄養家庭裏感受人情冷暖,在學校被人鄙視排擠……一路心酸到了高中畢業,直到大學,靠著體格的成長、智慧的累積,以及強大的氣場,終於扳迴了頹勢。


    更何況,陸洐之還是同誌。


    每個同誌都免不了學生時期的煎熬,學校是個小型的社會,又是個封閉場所,一旦人際關係沒搞好,痛苦的程度足以留下一輩子的傷。即便是喬可南自己,青春時數度也有過撐不下去的念頭。


    陸洐之:「我在社會的邊角看到了很多無能為力的事,我想改變,幫助一些人……目前還算有效的方式,就是從政。」


    有位置才能說話,這是他長久以來,體會到的真理。


    「原來如此。」喬可南聽著,果然人家有理想有誌氣就是不一樣,原來早餐店那天陸洐之不是說假的,他是真的想做大事。


    「挺好的。」喬可南肯定地點點頭,隻差沒拍兩下手鼓掌。「那你加油,如果選區在我這兒,我肯定投你一票。」


    陸洐之:「……」


    「幹麽那副表情?你想我同情你?」恐怕男人最不需要的東西就是同情,他靠自己的力量一路走來,這份決心,喬可南予以佩服,但絕不憐憫。


    開玩笑,天底下可憐事多得去了,爹不疼娘不愛的例子更堆積如山,一個人受到傷害,固然值得憐惜,卻不代表就能藉此理所當然地傷害別人。


    至少,不該瞞騙。


    這是喬可南糾結的首因。


    「關於辭職的事……我會再想想。總之我也是個男人,自己的選擇會自己承擔。」他直視他,一字一句,很清晰地說:「希望你也能承擔自己的選擇。」


    陸洐之一震。


    喬可南不想管他露出了什麽樣子,遂朝男人揮了個手。「慢走不送,我不會再聯係你了……喔對了,這次是真心的──恭喜你訂婚。」


    好,太完美了。


    青年非常滿意自己的迴應,簡直幾罷昏。


    他轉身開門,還來不及入屋,瞬間有人攬過他肩膀。「砰」一聲,門板關上,他被壓製其上,撞到腦袋,一陣目眩間,熟悉的marlboro氣味不容置疑地灌入了嘴裏。


    又苦,又辣。


    老天,這家夥剛到底抽了幾根煙?!他快被熏死了。


    男人的嘴碾壓上來,喬可南迴神,試圖逃躲,他雙唇緊閉,下一秒卻被狠狠捏住了雙頰,嘴唇被迫打開,男人的舌在口腔裏一陣亂攪,瘋狂至極,喬可南簡直要暈了。


    「你媽的……」他抬腳想踹,卻動到那隻受傷的腳,疼得頓時失了力氣。


    陸洐之趁機更加放肆地傾壓上來,修長的腿卡進他雙腿之間,完全將他的掙紮封死,不論喬可南怎樣閃躲,就是不肯鬆嘴。


    喬可南火從心頭起,手用力緊握成拳,在陸洐之專心舔弄他牙齦的空隙,奮力一揮,一下子打在男人臉上。


    兩人都掛了彩──喬可南嘴被吻腫,嘴角被磨破;陸洐之掩住臉靠向另一頭牆壁,猛力喘氣,男人眼裏有種陰暗逼人的東西,很沉、很重,襯著他嘴角那抹傷跡,昏暗裏彷如一隻瀕臨絕路的野獸。


    喬可南雙眼恨得發紅,他的嘴、他的手、他的腳……還有他的心,都在劇烈抽疼。


    他掩著胸口,覺得快要裂掉了。「你往後別出現在我麵前。」


    陸洐之:「……」


    「你跟蘇沛,我都不知道誰多惡心我一點。」說完,青年不顧他難看下來的臉色,踅身進屋。


    寂靜的樓梯間內,隨即傳出了大鎖落下的聲響。


    喬可南剛那一拳沒省力。陸洐之背靠著牆,太陽穴一突一突地疼。


    那疼一路滲進了胸口,鑽著心髒,往他最脆弱的位置上戳。


    他被自己的行為嚇到了,那種喜怒哀樂情緒全然不由自己控製的感覺,他這輩子從未經曆。


    喬可南說:希望他能承擔自己的選擇。


    他掩著心口,迴想適才那番對話,自己身為律師,法庭上駁倒過許多人,如今卻連一句像樣的話都吭不出來。


    他心虛。


    因為他忽然發覺,自己的選擇……太沉重了,他好像有點擔負不了。


    他執意從政,骨子裏根本是想自己總有一天要成為人上人,證明給曾經瞧不起他的人看,以及拋棄他的父母……壓根兒不是跟喬可南說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這念頭支撐了他近三十年,像一道障,他無法擺脫。


    ◎ ◎ ◎


    陸洐之本想直接迴家,卻發現自己有重要文件沒拿,隻得掉頭迴辦公室一趟。


    正值新官上路期間,辦公室裏燈火通明,人員二十四小時輪班待機,處理各種突發情況,有個立委注意到陸洐之,一見他青紫的臉便驚唿:「你怎麽了?!」


    「遇上了一點意外。」陸洐之苦笑,但嘴角一扯,臉就發疼,喬可南到底力氣不小。


    「是哦……總之這段期間小心點,千萬別出任何意外,有點風吹草動都很致命,挨過這陣子,就沒事了。」那立委表情很緊張,自然不是緊張陸洐之的傷勢。「小心別對往後選票造成影響。」


    「嗯,我知道。」陸洐之應聲,沒多耽擱,從自己的辦公室取了文件就走。


    他搭上車,自從來到這裏,他聽到最多的兩個字就是選票。


    選票選票選票……搞得他聽到這兩個字,就一陣作嘔。


    陸洐之發動車子,自嘲地笑了笑:自己這是在幹麽?又不是二十幾歲的憤青,在決心要走這條路時,不是早該覺悟了?


    陸洐之迴到了家。


    房子裏很空,他分明已經習慣,此時卻有點兒難挨。


    他開了電視,坐在沙發上,臉頰的傷勢必得處理,可他居然……舍不得。


    尤其想到一小時前,自己重新接觸到的那人的味道,陸洐之舔了舔唇,在這一刻,萬分眷戀,無法擺脫。


    以致分明不該,他仍那般做了。


    他一直都有準備,自己將來是要從政的。


    為了鞏固勢力跟自己不愛的女人結婚,這作法很卑鄙,他不否認,所以並不打算拉人下水,最多就是在那之前,與人保持隻性不愛的關係。


    他有固定炮友,多數受不了他的冷漠而離開,去者不留是他最大原則,偏偏他遇到了喬可南……他太溫暖,充滿吸引,如冬天裏的一杯熱茶,騰騰熱氣,鮮活得讓他這長年煢煢獨立於冰原上的人無法抵禦,渴望親近。


    陸洐之曾以為他對他的興趣,建立在那被自己徹底開發過的肉體上──一開始的確如此,之後卻慢慢變了調,他數度想懸崖勒馬,始終沒法成功。


    因為……他也是個人,心頭空蕩蕩的日子,換了誰都不好過。


    喬可南喜歡他,他從不說,但陸洐之知道。


    而自己……也是喜歡的。


    他覺得他挺沒資格說這兩個字,喜歡啊,愛的,總歸是一份太瑰麗的情感,他不配擁有,偏又沒法找到其他詞匯替代。


    自己這輩子從來是細細計較著利益,拿捏得失,運籌帷幄,卻唯獨在青年的事情上出了岔。他計畫在離開前替那人布置好出路,令與他相識多年的宇文博非常意外,道:「這不像你的風格。」


    陸洐之聞言苦笑,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因為自己千算萬算,就是漏算了他對青年的依戀程度。


    依戀到該分手卻分不了,藕斷絲連、苟延殘喘,一句「結束吧」,誰都講不出口,隻能寄望肉體分割。他為此加快自己從政腳步,糾纏的感情卻無論如何都沒法割舍分離。


    後來在街上偶遇前炮友搭訕,陸洐之想的是:也許換一個人試試,自己就能從名為喬可南的迷障中走出來,還給那人該有的乾淨生活。


    他一般不會把一夜情對象帶迴家,但對方曾在他家裏做過,要求想去,陸洐之沒拒絕,畢竟喬可南從沒主動來過他家……唯獨那次,就那一次,在青年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時,陸洐之渾身就像泡進冷水裏,首度有了做錯事情的狼狽感。


    兩人分手是遲早的事,卻沒想過是這樣一個結局。


    蘇沛事件對喬可南造成的影響是隱性的,那就像一個瘤,蓄積在體內,不發作的時候沒感覺,發作的時候很疼。陸洐之知道,所以想:如果要分手,一定要用一個確切明白的方式。


    這是他唯一能給那人的,一份誠信。


    不料一步錯,步步錯。


    暌違多月,在接到青年的電話時,他淩亂極了,如被逮到錯事的孩童,第一時間隻想解釋: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沒跟別人糾纏不清;章茗雨……我們是協議好的,我不愛她、她不愛我,情人節求婚,僅僅是給媒體的一個美好說法。


    但最終,他沒講出口。


    何必呢?他已經自私地害了那人,到這時說這些話,隻是讓彼此益加牽扯不清,喬可南不會為此好過多少。既然自己從頭到尾都不是好人,就別妄想漂白,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連他都覺得吃相難看。


    所以當晚,他克製了自己的衝動,沒真去找他。


    直到隔天隨同章世國下南部,半路接到宇文博來電:「你勸勸那小子吧!他忽然說要離職,這是怎麽了……」


    他一聽,登時傻了,心裏頭陣陣抓撓,難受得很,恨不得當即奔迴台北,搖醒那人:你就不能好好過,讓我安安心?


    他接受宇文博做說客的要求,打了很多通電話,青年鐵了心不接,三天後他先章世國一步趕迴,心裏想的是不論如何,他都得見他一麵。


    見了以後卻發現,喬可南比他還清醒。


    他很清醒,清醒得明白自己在做什麽──從頭到尾不明白的是他。他被喬可南詰問至無語,結果連一句抱歉都沒講出口……因為青年根本不屑,而他也沒這個權利,在一遍遍的傷害以後,還妄想搏得對方的原諒。


    他甚至搞砸了。


    為了那份盲目的衝動。


    於是,喬可南徹底惡心他了。


    電視機的聲音空虛地迴盪,陸洐之把發疼的臉疲憊地埋入掌心,恨透這般無能為力的滋味……隨即,他眼眶一疼,注意到自己灰色的西裝褲褲襬,有幾點腥紅色的痕跡,很是惹目。


    男人仔細一瞧,瞬間驚愕──是血。


    那鮮豔的紅尚未乾透,陸洐之幾乎能肯定自己是何時沾上的……青年受傷了。


    這念頭如雷電竄進腦裏,陸洐之臉色蒼白,瞬間不管不顧地起身,可直到手碰上大門門把,他被金屬的冰冷狠狠刺了一下──那個人受的傷,何止於此。


    真正的傷,在他心裏,在他的靈魂裏。


    還是自己一道一道,淩遲上去的。


    陸洐之轉身,頹然把自己扔在沙發上。


    如同對待一塊破物。


    他想說:對不起,我其實並不想傷害你。


    他嘴角扯出一抹嘲諷又苦澀的笑來,這分明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苦果,他該親嚐,卻發現……自己比想像中的還要無法承受。


    可是,他必須得將之咽下。


    伴隨那份悔恨苦痛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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