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麵兩裏外一座江濱的草棚中,張秋山在黑暗中默默地行功療傷。


    要修至可排除體內異物與毒物的境界,天賦夠的人也需下一甲子歲月苦功。但他二十餘歲年紀,居然修至這種不可能境界。


    這是供往來此地工作的村民歇息的草棚,用蘆葦搭建,聊可遮蔽風雨,附近三裏內沒有居民。


    葛夫人母女四人在四周警戒替他護法。一直就對地能行功排除毒龍掌餘毒的事存疑,所以小姑娘心中焦灼,不時悄悄溜進棚察看,像熱鍋上的螞蟻。


    “娘,要不要用真氣助他一臂之力?”她出現在乃母身旁不安地說:“好……好像他有了困難,有……有點像真氣上不了重樓現象,隻在冒冷汗……”


    “女兒,關心則亂,你可不要自作聰明幫倒忙。”葛夫人拍拍她的背肩,用令她心安的平靜口吻說:“他如果沒有把握,決不會用自己的性命來冒險。先天真氣療傷是不是甚麽困難的事,但排除異物可是性命悠關的大險,稍一出錯,不死也將成殘廢,異物會堵絕或毀壞經脈,連你爹都沒修到這種神化境界。我想,他一定有成功的信心,任何人想插上一手幫助他,都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定下心來,別胡思亂想。”


    “娘,大概要……要等多久?”


    “誰知道?恐怕連他自己都無法估計。女兒,你太關心他,有時候反而會誤事的。”


    “女兒該……該關切他的……”


    “我知道,但是……娘隻能告訴你,你年紀還小,不要太早就……”


    “娘,也許女兒……”小姑娘期期艾艾,詞不達意:“不管怎樣,女兒是……是很……


    很喜歡他……”


    “感恩圖報?”


    “女兒不……不是這意思……”


    “好了好了,娘隻是提醒你,感情的事,勉強不得,你必須在心裏有所準備,等到心收不迴來,可就有苦頭吃了。”葛夫人語重心長地說。


    “娘的意思是指……”


    “他對你最多……最多把你看成一個頑皮的小妹妹,你本來就小。”


    “這……”


    “他在揚州灑脫地、無牽無掛地溜走了之,就因為他把你看成小妹妹,所以心中沒有負擔,沒有掛念,沒有依戀,你還不明白嗎?”


    “女兒正在成長,正在……”


    “不害躁,羞!”葛夫人笑罵:“我看你真需要好好管教了,再三偷偷溜走四處闖禍,現在你有更充分的理由發瘋似的……”


    “娘!”


    在棚南首戒備的奶娘方氏,突然發出一聲暗號。


    四周都是及腰的篙草,積雪尚未溶化,視界可以遠及百步左右,但如不留心,便不易看到悄悄接近的人。寒風唿嘯枯草搖曳,視線易受擾亂。


    片刻,南麵十餘步外有人長身而起,然後接二連三出現七個人,全穿了灰勁裝,外加一件馬甲形的無袖皮祆。


    八個人兩麵一分,徐徐舉步向茅棚接近。


    葛夫人長身而起,距棚十步卓立。


    “不要再接近了,免滋誤會。”葛夫人沉聲說:“諸位有事嗎?”


    “咦!是女人。”為首的人按在劍靶上的手鬆開了,大概認為一個女人不值得動劍:


    “甚麽人?亮名號以免自誤。”


    “沒有亮名號的必要,諸位何不先明示來意?”


    “北關大道上,有四個人被殺,咱們是調查兇案的人,在附近搜查兇手。半夜三更荒野之中,你一個女人在此現身,想必是武林中人。”


    “本來就是武林中人。”


    “請教姑娘貴姓勞名。”


    “恕難奉告。”


    “哼!那麽,姑娘涉嫌重大,老夫必須盤根究底。”


    為首的人一麵向前接近,一麵揮手命七名同伴跟上,八個人緩緩逼進,氣氛一緊。


    “閣下的口氣,不像是公人,倒有點像強盜口吻。”葛夫人緩緩舉劍:“誰再接近,休怪老身劍下不饒人,生死各負其責。”


    對方用行動作為答覆,中間的三個人一聲沉叱,三支劍狂濤似的湧到,劍氣破風聲如萬頃鬆濤,每個人都用內功馭劍,向一個女人發起群毆,毫無武林朋友的風度氣概,著陣勢就知不是好燃。


    葛夫人怒火上衝,劍起處風雷乍起,一招濁浪排空攻出,向三支劍湧發的劍山楔入。


    “錚錚……”金鳴震耳,劍光狂舞中,人影四分,一招勝負已決。


    “聊施薄懲,下次必定有喪命。”葛夫人退迴原位冷冷地說。


    三個人皆是右脅中劍,傷肌而不曾損骨。


    小小的創口,把三個人的膽都快嚇破了,那勢若狂濤的劍影封不住閃不了,排空切入一擊使中,假使存心殺人,三個人恐怕無一幸免。


    其他五個人大吃一驚,忘了救助同伴,也忘了一擁而上拚搏,楞住了,似乎還不相信三個高手一照麵便裁,這怎麽可能?


    一聲唿哨傳到,八個人狼狽地徐徐後退。


    葛夫人聽到唿哨聲,不再輕鬆,沉著地起劍立下門戶全神待敵,並發出大敵將至的信號。


    突然,一道電虹從三十步外夭矯暴起,有如長虹經天,以懾人心魄的奇速射來,眨眼即至。


    葛夫人裙扶飄飄,身動劍發,絕招驚濤駭浪出手,驚濤十二劍中的精華殺著,氣勢渾雄無匹,人與劍合而為一,迎著射來的電虹,迸發出無數驚心動魄的光華,她用上了真才實學全力以赴。


    數聲懾人心魄的劍鳴進爆,風吼雷鳴中,兩人的身影向兩側急分。


    勢均力敵,劍上的勁道難分軒輕。


    是一個發辮灰白的幹瘦老人,斜飄出丈外立地生根,手中電芒閃爍的長劍,仍傳出隱隱龍吟。


    “原來是滄海幽城的妖婦。”幹瘦老人沉聲說:“驚濤十二劍果然名不虛傳。傅老,該你出麵了,拖下去夜長夢多,這潑婦交給你啦!”


    兩個穿了一黑一白怪袍的人,從十餘步外並肩緩步而來,似乎身上散發有死亡的氣息,陰森的形態也充滿懾人的鬼氣。


    “真該由老夫出麵的。”叫傅老的白袍人一麵走一麵說:“滄海幽城的劍術並無奇處,派得上用場的是玄門練氣絕學玄天神功,老夫的太極神功,自信還有與玄天神功分庭抗禮的把握。”


    “我百毒真君可以讓這妖婦生死兩難。”穿黑袍的怪人說:“傅老,何必浪費元神真氣拚命?這是匹夫之勇,讓貧道伸一個小指頭把她弄成軟骨美人,根本就不費三五兩力道,豈不太妙?不過,人我要。”


    百毒真君的名號、可把葛夫人嚇了一跳。


    這玩毒的老道叫青鬆,道號平平凡凡,號稱玩毒的祖宗,所以綽號叫百毒真君,提他青鬆的道號,反而沒有人知道,知道的人也不多。


    在魔道人物中,每個度頭都自稱魔中之魔,難免有自賣自誇之嫌。


    而這位首毒真君,的確可稱魔中之魔而無愧色,施放毒物時人畜遭殃,一次毒死三五十個人,在他來說的確不費吹灰之力。他說用三五兩力道來對付葛夫人,已經說得大客氣,把葛夫人看成勁敵了。


    葛夫人久走江湖,留意江湖情勢,見多識廣,自然知道百毒真君其人,難怪心中吃驚。


    她也知道穿白袍的傅老是何人物,那身怪白袍就令人心中發毛。白無常銀博,姓很怪,綽號也嚇人。


    夜間出現時,按例穿的是銀色怪袍,白天在外行走才穿白袍。


    所以夜間看到銀白色,真令江湖的高手名宿心驚膽跳,是一個黑道中惡名昭彰的殺人魔頭,殺人越貨心狠手辣,但卻不是強盜,黑道與綠林道劫財殺人的方法是不同的,雖則手段相去不遠。


    “人,當然無條件交給你,你百毒真君對鼎爐的選擇要求甚濫,甚麽女人都行,隻要是女的就好。”白無常嘿嘿怪笑,說的話邪味十足:“但老夫堅持要見識見識玄天神罡的威力,你得讓銀某有鬆鬆筋骨的機會。”


    “好吧!三招,如何?”百毒其君讓步。


    “三招正好,這一來,銀某如果敗了,也在臉掛得住,不至於一招使灰頭土臉。”“少廢話!上啦!”


    一聲怪叫,白無常手中的閻王令兇猛地衝上揮出。


    這種外門重兵刃,外型與雁鋼刀相差不遠,不同的是鋒尖成三角形很像令牌,所以叫閻王令。


    葛夫人的劍輕了一倍以上,怎能與男人比臂力?


    但她別無抉擇,非接不可。如果白無常一衝落空,很可能乘機衝入茅棚,在棚內行功迫毒的張秋山,有死無生,所以她不能不接招。


    金鳴聲與氣爆聲狂震,劍令瘋狂地糾纏片刻,突地狂嘯聲震耳欲聾,再傳出兩聲可怕的金鳴,火星飛濺,枯草亂舞中,驀地風止雷息。


    葛夫人連退三四步,腳下虛浮,身軀似乎在這刹那間矮了半尺,以劍支地搖搖欲倒。


    白無常退了五步,屈右膝著地,閻王今無力地斜支在一旁,渾身霧氣蒸騰。


    “太極神功足以與玄天神愛分庭抗禮。”白無常的嗓音全變了,吃力地挺身站起:“滄海幽城的所謂蓋世玄功,未免誇大了些。老道,再給我三招的機會。”


    “不行。”百毒真君斷然拒絕:“假使你們兩敗俱傷,我的損失大了,到何處去找有此慧根的鼎爐?你給我站到一邊去。”


    葛夫人身側,出現二姨楊碧娥、奶娘方氏、葛佩如小姑娘,兩支劍一把神犀匕布下陣勢,掩護葛夫人調息,顯然已看出情勢不妙。


    “不能全陷在此地。”葛夫人虛脫地說:“方嫂,速帶佩如脫身。”


    “娘,女兒不走。”葛佩如咬牙說:“要死,就死在一起,女兒……”


    “哈哈哈……”對麵的百毒真君狂笑:“貧道的手下管製的生死,閻王爺也不敢與貧道爭。你們,貧道看中了你們幾個好鼎爐,就算你們大限已到注定三更死,閻王也不敢派使者拘你們的魂……”


    四女身後,突然出現張秋山的身影。


    “老道,真的嗎?”張秋山中氣充沛的嗓音震耳,舉步超越葛夫人:“我雷神卻是不信。閻王管不了你,神祗卻不容許你任意荼毒人鬼。你的時辰到了,妖道。”


    “雷神?”一旁的白無常脫口驚唿。


    雷神的名號,確有震撼人心的威力。


    百毒真君哼了一聲,但似乎有所顧忌,不敢再逼進。傳聞中,雷神的霸道武器雷珠,威力可遠及百步外,擲出的距離也就是威力範圍,被擊中保證可以血肉橫飛,爆炸的威力令人喪膽。


    “貧道也不信雷神能管得了我百毒真君的事。”百毒真君厲聲說:“你也不是神祗,你同樣是血肉之驅,禁受不起貧道的百毒……”


    “當在下知道你是百毒真君時,你已經死了一半了。”張秋山搶著說:“你不會有搶上風放毒,或者近身以毒殺人的機會,在下可以在十丈外殺死你,而你決不可能在三丈外用毒物殺我,除非你能及時搶得上風。”


    “你少吹大氣,貧道就可以……嗯……貧道可以在……呃……在三丈外……呃……


    哎……”


    最後一聲哀叫得尖厲刺耳,不住搖晃的身形突然扭轉,不敢用縱躍術,撒腿狂奔,像是見了鬼,奔跑時身形歪歪倒倒,像個醉鬼。


    白無常與其他八個人,起初看到百毒真君一麵發話,一麵發出嗯嗯呃呃的怪聲,而且身軀隨怪聲而不時震顫,正感到莫名其妙,但還弄不清是怎麽一迴事。等妖道轉身踉蹌逃命,他們才大吃一驚。


    雷神說,可以殺人於十丈外。


    目下雙方相距有四丈左右,妖道不但不出手反而逃命,逃走的形狀,已清楚的表明受了傷。


    這可不是裝出來的,老道不是不動手就認輸逃走的人。


    第一個一躍三丈飛逃的人,正是白無常。


    八個人都不是笨蛋,像驚散了的鴉群一飛而散。


    “你不要緊了?”小姑娘驚喜欲絕,忘形地收了匕,一把抱住了張秋山。


    “先天真氣更精純了些。”張秋山挽著她走近葛夫人:“伯母,不要緊吧?”


    “還好。”葛天人收劍苦笑:“白無常的太極神功,確是玄天神罡最強的勁敵,我幾乎毀了氣門。哦!你用甚麽把妖道嚇跑的?你不會用妖術吧?”


    “棚柱上有幾枚船釘,可惜又短又小不足三寸,四丈外擊殺普通人尚無困難,想擊斃百毒真君這種有太極神功護體的高手,就難上加難了。”


    張秋山沉靜地又說:“我利用他說話的機會,首先擊中他的下陰,斷了他的衝脈周天氣路。然後是鳩尾和左右期門,最後用全力貫入神關穴。如果我所料不差,妖道的腰帶內附有鐵鏡一類護身物,針可能貫穿了護臍鏡,能否貫入臍就無法判斷了。我從不使用暗器殺人,雷珠也不是用來殺人的。但對付百毒真君這種近身必被他毒死的兇人,隻好用暗器計算他了”


    “他會死嗎?”


    “死不了,日後我得小心提防他。四枚船針都傷了穴道,但傷勢有限,要不了他的命。


    葛伯母,謝謝你們趕來救援,感激不盡。再蒙諸位冒險阻止他們……”


    “張小哥,你就不必說感謝的話了。”葛夫人阻止他繼續道謝:“你救小女在先,我還沒好好謝你呢!”


    “伯母是跟蹤小佩來的?”


    “是呀!她偷偷溜出客店,我就知道她要到何處找你了,神爪冷鏢糾眾聲稱對付你,乃是眾所周知的事。我晚到一步,小妖怪已跟了一批人繞城北走,幸好及時趕上了,設想到捉你們的竟然是天地會的人。


    “恐怕不是天地會的人。”張秋山一語驚人。


    “不是?他們已表明身分……”


    “本來我也深信不疑,但……”


    “有何可疑?”


    “天地會不論開何種型式的堂,尤其是性質近乎刑堂的處理會外人的外法堂,不可能有人在暗處牽線掌握形同天外之天。該會畢竟是有組織有紀律,旗號鮮明以孤臣孽子身份:擁有強大潛勢力的秘會,不可能擺出這種黑道豪霸在暗中控製會場,躲在幕後不敢亮像的陣仗,那會引起會中弟兄互相猜疑,導致離心離德的惡果。所以我懷疑他們可能不是天地會的人,雖則穿著打扮與氣勢並無錯誤。天地會的底細,我對他們不陌生,就是覺得不對勁。”


    “那你的猜想是……”


    “想不起來,日後當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哦!小佩,你發現我帶著的麻袋嗎?”


    “裏麵是不是盛有人?”葛佩如問。


    “是的。”


    “那人死了。”小姑娘歎口氣:“獵犬先找到麻袋,跟在犬後的幾個人立即用暗器襲擊,把人拖出,已經無數了。我還以為是你,剛要撲出和他們拚命,卻聽到有人叫不是你,幾乎嚇掉我的魂。你……你……”


    “鎮定些。”張秋山拍拍小姑娘的肩膀:“危險已經過去了,我得好好謝你。”


    “那人是誰?”葛夫人問。


    “小刀會的叛徒,陸一刀陸全,也叫安慶陸,江湖十大暗器殺手之一。”


    “咦!你怎麽與他走在一起?”


    “神爪冷鏢派他來誘殺我,卻不知道他的真正身分。我要過江,快三更正了,你們盡快返城……”


    “好啊!你又想獨自溜走?我不依。”小姑娘跳起來叫:“我一定要跟你走,不然……”


    “丫頭,別鬧。”葛夫人喝止:“張小哥,風狂浪猛,三更半夜如何過江?如無必要,不宜冒險,有事明天再說好不好?”


    “明天,五萬兩不義之財泡湯了。”


    “甚麽?五萬兩不義之財?”


    “是的。”


    “說說看!”


    “是揚州府庫存撥出來的秘密開銷銀。滿人的皇帝十分可惡,吃定咱們漢人了,地方的稅賦不留分文給地方使用,全部得向京師繳交,地方上修一條路,也休想扣繳一文半文。地方沒有錢做任何便民利民的事,隻好巧立名目向百姓攤派,地方官都是漢人,百姓恨官府卻不很皇帝,你看毒不毒?現在揚州府庫居然撥出五萬兩銀子秘密開銷,沒有任何一個知道官場規矩的人肯相信。我相信,所以我要去查明白。陸一刀有朋友在揚州庫存大使衙,知道有關撥銀的事,用這件消息換他的命,我答應銀子的事證實就放他逃生、沒想到他依然被殺死了。”


    不遠處草梢一動,站起一個灰袍身影。


    “請勿誤會,是友非敵。”灰袍人急叫。


    張秋山已像個幽靈,幻現在灰袍人身左。


    相距四五丈,連葛夫人也沒看清他是如何接近的,反正隻覺眼一花,他就在五丈幻現了。


    “他會變化?”暗暗驚心的葛夫人脫口輕唿:“那怎麽可能?”


    張秋山也有點心驚,隻覺神意一動,移動的身形任意所之,行動與神意合而為一,這是練武人夢寐以求,求之不可得的所謂通玄境界,玄門方土所謂地行仙的成就,也是他不敢妄想的境界。


    他有點醒悟,先前他曾經告訴葛小姑娘,先天真氣更精純了些,沒想到比想像中的境界更精純。


    那毒龍掌沉重一擊,掌毒深人體內奇經百脈,生死關頭,他為了自救,以元神精髓洗煉奇經百脈,競貫通了生死玄關,等於是經曆了一次蛻化大劫,道行更深三分。


    玄門重視劫難,能度過一劫,結果有兩種極端情況出現,一是道基全毀,得重新修煉;一是死而複生,道行更深三五分。


    這一退一進之間,差異極為懸殊。


    他經曆這一劫難,幸獲後者的成果,等於是脫胎換骨,進入連他也大感驚訝的堂奧。


    灰袍人假使出聲晚一刹那,可能就叫不出來了。


    “你是甚麽友?”張秋山冷冷地問,立掌當胸,隨時可以伸出,將灰抱人控製在威力圈內。


    “生死交情的朋友。”灰袍人沉著地說。


    “我不認識你。”


    “你救葛小姑娘時,同時救了另一個人……”


    “哦!原來是你。”張秋山消去敵意。


    “老朽姓尹,尹蕭蕭。”


    “熊尹江?”張秋山一怔。


    “對,尹二。”


    “小刀會三祖師的尹二?風蕭蕭兮易水寒?”


    “正是老朽。慚愧的是,老朽一輩子暗算人,卻一時大意,被人用接引浮香糊糊塗塗弄翻了。接踵而至的慘禍令老朽痛心疾首,三汊河塔灣事件,敝會精英幾乎被一網打盡。天地會江寧方麵派來的會盟人員,也不幸傷亡殆盡,此仇此恨,沒齒難忘。老朽正為了此事進行偵查,也希望向老弟麵致謝忱。”


    “請勿掛在心上,在下之救前輩並非有意,順便而已。”張秋山搖頭苦笑:“貴會與天地會的事,在下從不過問,對你們所知有限,在下對組幫結會的事毫無胃口。三汊河事件,在下離開揚州才知道一些眉目。沒想到的是,一到鎮江,就有人指稱在下是出賣兩會結盟消息的罪魁禍首。不久前,天地會擺出九老開堂陣仗,指證在下的罪狀,真是莫名其妙。尹前輩,你也要指證在下……”


    “老弟請勿誤會……”


    “真的?”


    “本會早就知道江湖上有一批極端神秘的人,與官府暗中通聲氣,而且專與滿人的方麵大員交易。滿人出賞格最高的兩件事,一是告變,一是提出滿漢有別妄自刻書刊行的人。告變,包括招兵造反、謠言天命、組會結社等等,天地會與敝小刀會更是被禁黑名單中的首要。陸一刀是敝會的期徒,他往昔的確認識許多三教九流的狐鼠,他知道揚州府庫存有銀撥出並非空穴來風。老朽猜想這批銀子,可能與三汊河告變事件有關,老弟可否讓老朽一同前往一查究竟?”


    “這個……”


    “老朽指天發誓……”


    “尹前輩,請不要這樣。”張秋山搶手架住了下跪發誓的尹蕭蕭:“在下相信前輩是誠意的,咱們這就找船過江,在船上再商量。”


    “老朽有人在江濱,有快船可用。”


    “這就走。”


    “我呢?”小姑娘跳起來叫,要撒野了。


    “你跟伯母迴城歇息。”張秋山斷然拒絕。


    “你……你……你休想趕我走,你……”


    “張小哥,帶她去見識見識也好。”葛夫人說:“我相信你能照顧得了她。這丫頭心眼多,鬧起來真會影響你辦事。”


    “帶人消災?”張秋山擰了小姑娘的臉頰一把:“你是個敲詐勒索的專家。好吧!但你得放乖些,你那毛躁性子如果不改,早晚會闖出大災禍來的。”


    “我在改,你沒感覺出來嗎?”小姑娘幽幽地說:“我知道我有點任性……”


    “知道就好。”張秋山誠懇地說:“人總會長大的,多活一年,你將多知道一些做人的經驗和見識,玩命的人必須克製自己的性情缺點。我對你娘有承諾,所以你必須聽我的話,知道嗎?”


    “好嘛好嘛,人家聽你的就是啦!”小姑娘可懶得費神聽他說教,隻知道可以跟他走就心滿意足了。


    “真是女生向外。”葛夫人半真半假地說:“這一路上,她在我麵前,從來就沒有這麽聽話。張小哥,一切拜托啦!”


    “伯母,小侄如果能平安返迴,小佩一定也平安地在小侄身邊。”張秋山鄭重地說。


    弦外之音,也明白地表示,如果他不能平安迴來,那就不用說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心了。”葛夫人抱了抱愛女,語氣難免有點異樣。


    □□□□□□


    揚州的富豪很多,最富的以包銷官鹽致富稱尊。


    揚州一府的鹽稅計歲輸一百二十萬兩,每一分一厘皆須連往京師繳納。而前朝揚州的稅額隻有三十萬兩,地方上可以留用十之二。


    包銷官鹽的揚州巨富有十二家,負擔稅額八成左右。


    光是這十二家鹽號,每年就付出一百萬兩,加上其他名目的活動費、火耗、厘金、捐輸,每家每年付出十五六萬兩並非奇事。


    而那時,四或五兩銀子可買一畝肥田。


    十二家大鹽號,有十家的棧倉貨號在儀真而不在揚州。


    鹽船從運鹽河抵揚州,與運河(治河)會合,經三汊河走上河,在儀真的下江口聚泊,地名十二坪,在縣城東南十餘裏,也是上運河的人口,鹽船以這裏為集散處,也就是十家鹽號所在地。


    碼頭與漕運碼頭分開,形成另一小王國,設有鹽運司管製,由縣城南門外江口的奇兵營派兵支援。


    奇兵營是八旗兵駐防,有數百名水陸勇健,由一名遊擊統領,專向各商號與船舶大索常例錢。


    當然他們不會親自出麵需索,而是利用地方名人與地棍混混做中間拉線人。


    所以,真正的億萬富豪在儀真十二坪,而不在揚州,揚州隻是他們的別業所在地,享樂納福的銷金處而已。


    鹽運碼頭鹽倉林立,工人們晝夜不停地忙碌,半夜三更仍有人活動,混進三五十個人,誰也不會注意。


    有些船來自湖北、湖南、江西,各種聽不懂的方言大聚會,誰知道身旁的老兄是老幾?


    每天都有數百艘大小隻進出,生麵孔誰也不認識誰。


    四更將盡,一艘快船悄悄泊上了西碼頭。誰也沒注意這艘船,鄰舟的人甚至連招唿也懶得打。


    碼頭靠西首的一座大鹽倉內,倉門緊閉,不再有工人活動,大概已經封倉了。


    倉內的賬房燈火明亮,十餘名健壯的大漢在烤火喝酒取暖,三個穿袍著褂的中年人,則在案上清理一些文書單據,神情頗為嚴肅。


    房外近壁處,堆放了五十隻麻袋,看了長方的外形,便知道不是鹽袋,裏麵必定是木箱倉內鹽袋堆積如山,一股鹽味衝鼻,鹽袋比這五十隻箱袋大兩三倍,可知裏麵所盛的決不是鹽。


    十餘名健壯大漢似乎沒帶任何兵刃,三個穿袍中年人一佩劍兩佩刀。


    一排四座大倉門,是從裏麵上杠關閉的,除非破門而人。


    而這種沉重的大倉門真不易撞破,撞則驚動碼頭上的人,在這一帶像強盜一樣破門,會被抓住砍腦袋的。


    倉頂沒加建承塵,行家隻須爬上去揭掉瓦,就可以開天窗進入,輕而易舉。


    鹽包堆得幾乎高與梁齊,揭瓦開天窗的人降下毫不費勁。


    十餘名以黑巾蒙麵的人,就是從上麵開天窗進入的,沒發出任何聲息,都是行家中的行家。


    賬房附近空間並不寬闊,鹽包一堆堆排得整整齊齊,每一條走道寬不足八尺,賬房前麵也隻有兩丈左右的活動空間,十餘名健壯大漢就在這地方的長條凳上喝酒、歇息、或者假寐。


    三個中年人在長櫃內的大桌旁,就燈低聲談論一些單據的事。


    其中一人偶然抬頭站起伸伸懶腰,突然從櫃上的一排窗口向外瞧,看到兩堆鹽包中間的走道.魚貫踱出幾個蒙麵人。


    另一條走道,也有幾個人踱出,神態沉靜,腳下無聲,像是鬼魂出現。


    “咦!”中年人諒唿:“甚麽人?”


    外麵的十餘名健壯大漢失驚而起,有幾個跳起來,火速從老羊皮大襖內,拔出暗藏的鋒利匕首,三麵一分,布下陣勢嚴陣以待。


    共有十四名蒙麵人,隻有四個人穿著不同,任由對方列陣,泰然地在倉門一麵雁翅排列,無聲無息,對嚴陣以待的十餘名大漢視如無睹,也不迴答中年人的喝問。


    三個中年人急急外出,其中之一挾了一隻招文袋。


    “你們到底是甚麽人?”佩劍挾了招文袋的中年人沉聲問:“你們是怎麽進來的?”


    “不要管咱們是怎麽進來的。”以黑巾蒙麵的張秋山說:“東西準備好了嗎?”


    “咦!你們……你們為何早來半個更次?”中年入頗感不悅:“在下必須按時交貨,不能提早,你們……”


    “閣下,這種事如果按時辦理,萬一事先走漏了風聲,是你負責呢,抑或是我負?少廢話。”


    “不行這……”


    “那麽,咱們走,一切後果,由閣下負責。”張秋山欲擒故隊:“哼!說不定你們這邊走漏了風聲,半個更次誰知道會發生些甚麽可怕變故?告辭!”


    “老兄,你別為難在下好不好?”中年人急了,用近乎央求的口吻說:“在下也是奉命行事,萬一出了繳漏,豈不是……”


    “那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


    “老兄……”


    “在下也是奉命行事,不能稍留免生變放,閣下既然不變通辦理,在下隻好走了,日後……”


    “半個更次你們就不能等?”


    “片刻也不能等,告辭。”


    兩名佩刀中年人低聲商量片刻,與佩劍中年人低聲耳語,並且點頭示意。


    “好吧!”佩劍中年人終於勉強讓步,伸手指指壁下堆放的五十隻麻袋方包:“東西都在這裏,你們先點數,再按規定點交。”


    “晤!在下得打開檢查……”


    “老天爺!你這豈不是存心找麻煩嗎?”中年人叫起苦來:“東西是鹽運司倉場大使派人運來的,在下從府城來,僅負責接收和點交,我帶來的這些人根本不曾動過這些東西,誰知道裏麵盛了些甚麽物品?你老兄要打開檢查,我怎麽知道多甚麽少甚麽?豈不是任由你老兄說好說歹嗎?”


    “你是府城來的?”


    “不錯,在下是刑房譯字所的屬員,負責與滿城守備府的通譯連係,前天到達此地,入黑時分方進倉接收這些東西,預定五更三點再開倉交給你們……”


    “好吧!大概你也不知道詳情,點交吧!”


    中年人從招文袋中,取出一根劈開成兩關的半根木簽,上麵刻了徐朱的古怪滿文,和半張也寫了滿文的桑皮紙,往櫃上一放。


    “在下要先核對信物。”中年人說:“請取出來並合核對。”


    張秋山傻了眼,他那兒來的信物?


    半根木簽,半張桑皮紙文書,他必須有另一半簽和另一半文書,而且必須雙方能契合才行。


    “沒帶來。”他硬著頭皮說:“交給咱們就是了,何必那麽麻煩?”


    “天老爺!你這豈不是存心要我的腦袋嗎?沒有信物,我迴去怎麽交代?你……”


    “少廢話!”


    “他們是賊,冒充的接貨人。”佩刀的中年人拔刀怒叫:“擒住他們,死活不論。”


    剛衝向張秋山,刀剛舉起,張秋山身右的一個蒙麵人右手一拂,電虹一閃即逝。


    是一把小飛刀,小刀會弟兄的暗殺絕技,近距離發刀快愈電閃,百發百中。


    刀貫入中年人的右肩井,雖是重穴卻不致命,右半身失去活動能力,貫在穴上方奇準無比,血不至於沁人胸肺,醫治得當甚至不會成為殘廢。


    “呀……”中年人叫,刀失手墮地,人仍向前衝,被蒙麵人搶出一掌劈昏了。


    這片刻間,砰砰卟卟倒了八個人。


    佩劍中年人隻攻出一劍,便被張秋山扣住右腕,左手扣住脖子,抓鵝似的吊起、扔出,立即被蒙了臉的葛佩如一腳踢昏了。


    包括尹蕭蕭在內的十二個蒙麵人,僅用飛刀傷人、打昏,根本無意與大漢們的匕首拚老命。


    再片刻,另八名大漢全倒了。


    “準備歡迎接貨人。”張秋山下令:“把這些人掘好藏妥,幾個首要的人以後要帶走問口供。”


    眾人急急動手處理俘虜。


    尹蕭蕭拆開一隻麻包,裏麵果然是鹽運司經過改鑄的官定銀箱。撬開箱,廿錠五十兩重的紋銀光亮耀目。


    五十箱,每箱紋銀一千兩。紋銀,也稱官銀,是官鑄的通用銀兩;但用來繳稅,同樣要加收火耗折損。


    打開了後庫存門,十二個人一陣忙碌,將五十箱銀子先後快速搬上船。不久,鹽倉重歸沉寂。


    巡街的更夫,敲出五更初的更柝聲。


    碼頭上,仍有人在忙碌,有些船正在焚香敬神準備啟航。


    黎明前的陣黑光臨,五更三點。


    遠處,隱隱傳來寺廟的晨鍾聲,打破黎明前的沉寂。


    雲沉,風黑。


    十六名挑夫打扮的人,大搖大擺到了倉門外。一個挑夫上前,抓住門環敲出三、二、三,八聲三節暗號。


    裏麵的取下沉重的門杠,拉開沉重的倉門。


    “請進。”啟門的人說,閃在一旁。


    燈光明亮,四周共點了八隻燈籠。


    賬房外,張秋山與尹蕭蕭帶了三位同伴迎客。


    “請核對信物。”張秋山取出半根簽和半張文書放在櫃上:“諸位真準時。”


    十六名挑夫全進來了,不住向四周察看。


    為首的挑夫從懷中取出另一半木簽,和另半張文書,雙方合並十分契合。


    “東西呢?”挑夫問。


    張秋山收了信物,指指壁根下堆積的五十包鹽。


    “那就是,在下這就點交,你們數數看數量是否相符。”他緊跟在為首挑夫身右:“在下驗收的,就這五十袋,這是你們的了。”


    有十個挑夫不假思索地上前,毫不遲疑地推動鹽包。


    一袋鹽是一百六十斤,真需要壯實的漢子才奈何得了,通常由兩個抬起,放在一個人的背肩上背著走。


    “且慢!”為首的挑夫阻止同伴背鹽袋,鷹目中有疑雲:“不對,在下所獲的指示,是每袋的重量約六七十斤,這些……”


    “給多還不滿意?”張秋山失望地說:“在所奉的指示,就是這五十袋,要不要悉從尊便。”


    對方既然不知道所盛的內容,也就表示與五萬兩銀子無關,至少也是不明內情,像那位點交的譯字所屬員一樣,根本不知道點交的是銀子,所以張秋山深感失望,對方安排策劃得十分周密,是犯罪的專家。


    假使對方真把鹽撤走,他更失望啦!


    一直站在人叢最後麵的一位挑夫,突然排眾而出,伸手拍拍鹽袋。


    “是鹽。”這位挑夫狠盯著張秋山說。


    “也許是鹽。”張秋山指指四周如山的鹽袋堆:“除非那些袋裏盛的不是鹽。”


    “貴上真要你移交這五十袋鹽?”


    “我可沒說是鹽。”張秋山泰然地說:“反正我不知道盛的是甚麽,隻知奉命移交這五十袋物品,至於裏麵到底是些甚麽,我不知道。”“混蛋。”


    “甚麽?你罵……”


    “你給我聽清了,好好招來,到底是誰在玩弄偷龍轉鳳老把戲。”挑夫一把揪住張秋山的領口厲聲說:“守備府多繹參領親口轉達的承諾,親交的領賞信物,清清楚楚說明是五萬兩銀子,你這袋中是銀子嗎?”


    “哎呀!你……放手……”張秋山尖叫:“不關我……我的事……”


    “混蛋!守備府本身沒有錢,當然指定揚州府庫存墊發,府庫存自然也沒有這許多銀子,所以由鹽運司代籌,先由鹽稅款中抽調,責令十大鹽號提前繳交,日後再補扣。所以需要五六天時限才能辦妥。這也就是咱們籌劃在此地交付的緣故。你這混蛋趕快說,毛病出在何處?府庫?鹽運司?各鹽號?說!”


    “毛病出在我身上。”張秋山說:“原來你知道內情,像這種牽涉到五萬兩銀子的大事,豈能派一些完全不知情的人來搬取?官司你打定了……”


    “卟卟”兩聲悶響,兩記短衝拳全搗在挑夫的小腹上,左手扣牢了對方抓領的手,對方無法倒下。


    挑夫呃了一聲,左手食中二指點在他的七坎大穴上。


    他感到身軀一震,護體神功居然有撼動現象,這位挑夫的點穴勁道十分驚人,是高手中的高手。


    這瞬間,四周電虹來勢如狂風暴雨。擠在一團的十餘名挑夫,想躲也力不從心,狂叫著中刀掙命。


    “卟’一聲響,他的右肘攻出,來一記兇狠的霸王肘,力道如山。


    “呃……”挑夫支撐不住了,肘骨大概有幾根受損,內腑必定受傷,人向下挫。


    “交給你了。”他將挑夫向尹蕭蕭一推:“二爺,知道該如何循線追查嗎?”


    尹蕭蕭先將挑夫一掌劈昏,屈膝下拜。“老弟雲天高誼……”老人家淚下如繩:“二百一十三名男女老少九泉得以瞑目……”


    “二爺,好自為之。”他急急扶起尹蕭蕭:“這該可以洗雪晚輩的嫌疑,逐一循線追索必可將罪魁禍首找出來的,祝你們成功。”


    “老弟……”


    張秋山一拉葛佩如的手,三兩閃便消失在倉門外。


    □□□□□□


    辰牌末,渡船靠上了西碼公渡口碼頭。


    這是府城至對岸瓜洲渡的渡碼頭,也叫京口渡或蒜山渡,渡船一次往返,需一個半時辰。


    十餘裏寬的江麵,風浪稍大使險象橫生,航線隨潮水而上下移動,載車馬的大型渡船,單程就需要一個時辰。


    葛佩如緊挽著張秋山的手,得意洋洋地通過收渡錢的柵口,能平安地往返,她心滿意足,畢竟曾經與心愛的人一同曆險,雖則這次幾乎無險可言。


    張秋山卻有點失望,對方策劃得太周全,未能捉住重要的人物,小刀會追查便得多費不少工夫。


    那麽,天地會在這期間,很可能再向他采取行動,他的處境依然兇險,除非他能硬下心腸大開殺戒。


    他不能殺天地會的人,盡管他對幫會的組織有反感。


    “秋山哥,不要躲到城南山區裏去嘛!小姑娘興致勃勃地說:“沒有甚麽好怕的到城裏的京口老店去,我娘替你預訂了上房,他們敢在城裏撒野嗎?”


    “在揚州有人敢撒野,在鎮江他們難道就怕了不成?你沒忘了你是在客店被擄走的吧?”


    “這裏……”


    “鎮江比揚州複雜十倍。”他笑笑:“歹徒惡棍也多十倍。我有事,不能躲在城裏避禍。”


    “那你要……”


    “我要找一個老混蛋,老漢奸,老兇魔,他也決不會放過我,很可能比我找他更迫切,他怕我把他的混帳事公諸天下,必須盡早殺掉我滅口。


    我在郊區等他,可不希望走在大街上,被人在後麵捅一刀,或者撤一把人鼻封喉的奇毒,你明白嗎?”


    “是飛龍天魔嗎?”“你記性不差。”


    “當然。”小姑娘毫不臉紅地說:“而且我很聰明機警。你所說的話,我都會記在心裏。”


    “你是甚麽?記話的葫蘆?”他調侃小姑娘:“我的話你最好不要記,因為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從北門進城,我繞過西門往南走,小心啦!”


    “哈哈!我跟定你了。”小姑娘欣然大笑。


    “甚麽?你……”


    “你不敢進城,我娘那邊你不交代?如果我獨自進城出了意外,你沒忘了你向我娘所提的保證吧?


    “這……罷了,你這鬼丫頭難纏得很,先到城南,晚上我再送你迴城。”


    “這還差不多。”小姑娘得意地說:“秋山哥,人家肚子餓了嘛!早膳還沒著落呢!真該在瓜洲進食的,都是你,要十萬火急趕路又趕渡船。”


    向南岔出一條大道,繞城而行,左麵是城壕,右麵裏餘是槽河出口的京口閘,附近野林竹叢遍布,路兩側視界有限,平時就很少有人行走。


    “到京口驛進食,我請你吃綠楊春的精致點心。”他信口說:“我上一次途經鎮江,曾經在綠楊春太快朵頤。小心!”


    隨著他的叫聲,挽了小姑娘的小腰肢飛退兩丈外,反應之快,匪夷所思,心字仍在耳際,人已遠退止步。


    三道電芒從路右的竹叢內飛出,一枚接一枚向前移,假使他不退而向前縱躍,決難完全避開三枚暗器的襲擊,向後退,暗器便追錯了方向。


    “該死的鼠輩無恥地偷襲,給我滾出來!”小姑娘冒火地,大罵,驚出一身冷汗。


    那是三枚小銀梭,也叫梭子鏢,第一枚幾乎貼她的酥胸掠過,危機間不容發,難怪她心驚。


    這瞬間,她突然發覺腰肢一鬆,挽著她的手不見了,扭頭一看張秋山也不見了。


    “他快得像個鬼。”她心中暗叫。


    竹絲後方,突然傳出張秋山的一聲怪笑,然後竹叢籟籟急動,竹葉紛落,強勁的氣流撼動竹叢,像是驀地刮起一陣怪風。


    她知道,張秋山正向竹叢用劈空掌攻擊。


    她心中一動,飛躍而進。


    竹叢側方人影暴起,森森冷電人目。


    “來得好!”張秋山迎著斜方向攻來的劍虹一掌虛攻,強勁的氣流更猛烈一倍。


    破空而至的劍虹突發龍吟,一聲嬌唿傳出,撲出的身影一頓,隨即倒退入竹叢,枝葉搖搖。


    卟一聲,背部撞在一株竹幹上,向側反彈。


    “咦!是你?”張秋山大感驚訝。


    是江南一枝春,由於風帽掩耳已經放下掩住口鼻,所穿的又是長褲短祆,所以男女難辨,要不是那一聲驚唿是女性嗓音,怎知是男是女?


    張秋山記性特佳,聽出是江南一枝春的聲音。


    江南一枝春穩下身形,似乎已把張秋山誌了,一聲怒叫,重新挺劍衝出。


    “我是張秋山。”張秋山急叫。


    劍尖距體約尺餘,張秋山正要側閃。


    劍突然頓止,劍氣徐消。


    江南一枝春本來放射出怨毒冷電的明眸,突然換上了笑意。


    “唷!是你。”江南一枝春劍垂身側徐徐走近:“你也從揚州趕來了?”


    “咦!路姑娘,你不知道我來了?”他訝然問。


    “嘻嘻……”江南一技春笑聲悅耳極了:“怪事,我該知道嗎?是不是你認為我對你有好感,所以……”


    “我那敢有這種念頭呀?”張秋山也笑:“我是江湖浪人,你是江湖浪……江湖女傑,走在一起,蠻短流長就令人受不了啦!我是男人還無所謂,你是女人……”


    “你胡說甚麽?”江南一枝春掀起風帽掩耳,白了他一眼,眉梢眼角流露出女性的風情。


    “我知道你在三山園,與長春公子在一起,你那位風流倜儻的武林公子,正唆使一些無聊鼠輩計算我,我不信你不知道,除非你不在三山園。”


    “唷!你說得多難聽?甚麽我的風流倜儻武林公子?你得解釋明白……”


    “秋山哥小心……”小姑娘急叫。


    葛小姑娘站在一旁,看張秋山與江南一枝春又說又笑,男的嘻皮笑臉,女的似在眉目傳情假嬌假噶,她愈著愈冒火,打破了醋缸子。


    在她的心目中,張秋山是她的伴侶。至於張秋山怎麽想,她以為一定是相同的:我喜歡他,他當然也喜歡我。


    這種想法很危險,不成熟,一廂情願,這是尷尬年齡的少年男女們的通病。


    所以,她像一頭急將發威的雌虎,就在她即將爆發的瞬間,她發現了令她震驚的跡象。


    江南一枝春的劍尖有聚勁的現象,鋒尖待升。


    江南一枝春的媚笑,仍然掛在臉上。


    隨著叫聲,她以前所未有的奇速,拔出了神犀匕,身形突進,化流光猛地一拂。


    “錚”一龍吟,江南一枝春驟然升起、刺出的劍,被神犀拂中重新下沉,鋒尖觸地。


    這電光石火似的刹那,江南一技春的左手同時扣指彈出,一縷罡風虛空射向張秋山的眉心要害。


    張秋山就在指風及體前一刹那,險之又險地左移三尺,但劍尖重新疾沉時,劃破了他的褲管。


    一聲怒叱小姑娘奮起攻擊,神犀七形成萬道霞光,向江南一技春連續吞吐,她怒極狂攻聲熱空前猛烈,每一皆貼身發招,淩厲無匹銳不可當。


    江南一枝春連封十八劍,快速地閃退,竟然連反擊一劍的機會也沒抓住,封架得十分吃力,劍氣擋不住匕首的透入。


    有幾次她幾乎被鋒利的匕首傷及右肩助,險象橫生,長度幾乎超過匕首一半的劍,占不了絲毫優勢。


    錚一聲劍匕再次接觸,小姑娘銳氣不繼,劍才能脫出糾纏,兩人的距離拉開了張秋山到了小姑娘身旁,伸手把她拉住了。


    “算了,小佩。”張秋山說:“長春公子即將親自出馬了,咱們留些精力對付他,這位路姑娘替他打頭陣,為朋友赴湯蹈火值得原諒。”


    江南一枝春知道對付不了葛小姑娘,不再逞強,臉上冷厲的神色,突然消失不見。


    “我不是替長春公子打頭陣。”江南一枝春收了劍,臉上明媚動人的微笑:“他也不想有失身分出麵找你的晦氣,無仇無怨無憑無據,他得保持風度。我找你,是想試試你的真才實學,想知道你來鎮江有何圖謀,希望不要影響我在鎮江的活動。唔!你很了不起。”


    “誇獎誇獎,但是,比你仍然差了一截。”張秋山指指裂了三寸長破口的褲管:“你那一劍,在下幾乎無法躲開,右膝差點兒就被你割裂了。世間恩將仇報的人為數不少,似乎你江南一枝春不是這種人,但……”


    “甚麽恩將仇報?”江南一枝春一怔:“你是說我嗎?要不就是你信口開河,你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些甚麽。我江南一枝春久走江湖,結交了不少朋友,也樹了不少強敵,恩怨分明,這也說是我頗有人緣的緣故,自問不曾做出恩將仇報的卑劣事情,你怎麽胡說影響我的聲譽?”


    張秋山審視對方的眼神變化,找不出可疑神情,略一思付,有點恍然。


    那天晚間他救醒的六個人,大概神智還沒複生,便碰上了兩個蒙麵強敵襲擊,江南一枝春被一個蒙麵人帶走,很可能江南一枝春根本不清楚當時所發生的事,所以不知道是被他所救。


    “好好好,我道歉。”他放棄將那晚發生的事故說出的念頭:“在下也沒指證你是恩將仇報的人。不管你是不是替長春公子找麻煩而來,在下不介意。你已經證明武功比在下高明,應該滿意了吧?”


    “你滿意,我卻不滿意。”葛小姑娘沉聲說:“秋山哥,她用詭計偷襲你,下手毒得很,這怎能證明她的武功比你高?呸!她配說比你高明?我要向她挑戰,我要她灰頭土臉,我要……”


    說要就要,猛地身劍合一發起急襲,神犀匕再次發威,像是無數電虹經天,疾衝而上。


    江南一枝春吃了一驚,來不及拔劍,以金鯉倒穿波身法倒躍而起。


    一陣枝葉搖擺,倒飛入竹叢,半途翻正身形,手腳並用一沾竹稍,美妙地斜彈而起,兩起落便已飄落在竹叢後,飛騰的身法美妙輕靈,輕功之佳令人大歎觀止。


    葛小姑娘衝過濃密的竹叢,確被江南一枝春的超絕身法所驚,即使能飛越追趕,也無法將人追上了,繞過去更耽誤時間。


    “你給我記住,妖婦。”小姑娘隔著七八丈寬廣的竹叢大叫:“下次你再用卑劣的手段計算秋山哥,我一定要把你的手砍掉。”


    “她走了。”張秋山說:“很可能把長春公子的孤群狗黨召來,咱們趕兩步,以免耽誤早膳。”


    葛小姑娘曾經聽張秋山提及救江南一枝春的事,那晚她與奶母四個人在廣陵園捕殺,關沒出園追殺歹徒,不曾參予救人的行動,人沒救到手是事實,所以她不計較江南一枝春恩將仇報的荒謬行為。


    她憤怒的是,江南一枝春不該笑裏藏刀,與張秋山眉來眼去,卻突然揮劍攻擊,這種女人太可怕,所以她也用突襲作為迴報。


    “要是碰上那甚麽花花公子,交給我。”她火爆地說:“他算甚麽東西?他憑甚麽理由找你的晦氣?哼!他來好了。”


    兩人一陣急走,想早早趕到京口驛漕河碼頭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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