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船先後發航。兩艘已經離開,葛廷芳的輕舟正在收統,艾文慈的船卻需在此等人前來會會,未作啟航的打算。


    葛廷芳在艙麵向艾文慈打招唿,笑道:“老弟,過幾天兄弟在贛州尚有俗事待理,屆時仍須前往贛州一行,希老弟前來小敘。贛州舍親的住處,請勿相忘,日後如有需兄弟相助之處,隻須向舍親留下話,兄弟便會趕來相會,務請老弟不以外人相待,至要至要。”


    艾文慈甚感欣慰,笑道:“小弟在贛可能身不由己,萍蹤無定,但有暇將至令親處登門拜候,葛兄關切之情,小弟感激不盡。”


    葛廷芳的船徐徐離開碼頭,兩人行禮相別,一聲珍重,不勝依依。


    上遊兩三裏,一艘客船順流下放。艙麵上,盤坐著曾在合江碼頭現身的兩名豐神絕世英俊秀逸書生。


    一艘小艇從龍泉沈口駛出。四技漿劃動,艇似勁夫離弦,直向洲上衝來。


    不久,艾文慈偕同江漢虯龍兄弟倆,並帶了兩名同伴,登上了小艇,小艇逆來上航,進入了龍泉江。


    小艇可以到抵縣城,但水流湍急,險灘相接,上航十分吃力,太慢了。龍泉江從左右兩溪會合處,下迄江口,共有八十四灘,可知這條江航運極為有限。小艇在廢金城靠岸,舍舟就陸,並未逗留,由三名來自金城的大漢帶路,一行八人樸奔龍泉縣城。沿途,來自金城的三名大漢,一直與江漢虯龍嘀嘀咕咕低聲談話,語不可聞。


    江西吉安府的龍泉縣,是一座相當古老的城,五代時稱為場,南唐時正式改縣,一度曾改名泉江(宋),以後在宋紹興初年又改迴龍泉。但比起浙江處州府的龍泉縣,卻隻能算是小老弟,晚建了百餘年。可是,浙江龍泉沒設有城池,麵積小些,沒有江西的龍泉繁榮。如果請人帶信不說府名,隻說龍泉縣,那就麻煩了,兩地同名,地隔數千裏,投信人必定找不到門路。


    龍泉江在城東南,八人進了東門,疾趨北大街,進入一座販賣竹器的小店,在店內受到幾個陌生人的歡迎。


    匆匆膳罷,眾人行色匆匆,舉動顯得極為神秘,打發金城來的人轉迴,另由小店派出的兩名削竹工人領路,七個人分兩批動身,出了西門至五裏亭,兩批人方行會合,沿西行小徑急走。


    二十裏到了西龍山,已經是午間了。


    天氣炎熱,到了西龍山下,氣候清涼多了。這兒是風口,山頂上有一座風穴,常年風聲不絕,冬季霜雪之夜,更是驚人,風聲怒號,聲聞數裏,但天陰下雨,風聲自患,顯然受天候所控製,卻憑空造出不少有關風神雨師的神話。


    山北近山麓一帶,草木蔥籠,樹林深處,有三棟茅舍簡山而建,一條小徑可達山東麓的李家村,相距僅三裏左右,往來倒也方便。


    一行七人進人李家村,敲開一座農舍的大門,出迎的是兩名村夫打澇的壯年人,其中之一欣然地道:“皇甫兄來得正是時候,請進,請進。”


    “有何消息?”江漢虯龍一麵走一麵問。


    “廣信插天山山主,死鬼王浩八的義弟饒四海派人前來,帶來了三名郎中,意在和咱們搶人了。”


    “哦!他們到了多久啦?”


    “剛到半個時辰,現在村北的一座農舍中歇腳。”


    “那麽,咱們趕先一步。”


    “來不及了。”


    “怎麽?”


    “他們已派人到楊家談判。”


    “那…”


    “咱倆先把他們的郎中弄來。”村夫陰森森地說。


    江漢虯龍趕忙搖手,說:“怎可妄動?王浩八雖死,但餘賊散布廣信饒州兩府,暗中乃推舉饒四海為首,待機而動,徐圖東山再起,手下高人輩出,實力比咱們有過之而無不及。


    同時,聽說饒四海與寧王府的把勢王儒搭上了錢,定然已被寧王所收買。萬一鬧出事來,饒四海興師動眾前來問罪,咱們誰擔當得起?”


    “那……依皇甫兄之見……"


    “兄弟隻負責將郎中艾老弟帶來,其他的事,須聽命於劉豪前輩,劉前輩在嗎?”


    “劉前輩帶了六位弟兄,一早便西上秀州巡檢司訪友去了,要宋牌正末之間方可轉迴,目下此地由兄弟作主。”


    “哦!咱們隻好等劉前輩迴來再說了。他不在,陳兄諒也不敢擅專。”


    未牌正,劉前輩帶了六名大漢,自秀州巡司趕迴。這位劉前輩生得暴眼凸腮,年約半百,五短身材,不太起眼。江漢虯龍執禮甚恭,問好畢,替艾文慈引見。劉前輩名豪,綽號叫一指勾魂。江漢虯龍未作進一步介紹,艾文慈無法知道這老家夥的底細。


    一指勾魂聽說艾文慈是即中,臉上登時湧現不悅的神色,向江漢虯龍不耐地說:“皇甫兄,你們到底是怎麽迴事?”


    “劉前輩………”


    “你們根本就不是辦事的材料,隻會敷衍推搪糟踏糧食,一麵再派些不中用的郎中來,夜長夢多,楊家受得了,我可等得不耐煩。要不叫你大哥牛猛別逞能,交給別人接手好不好?”


    江漢虯龍臉紅耳赤,分辨道:“晚輩兄弟已經盡了力,已經將五省的名醫-一找來了。


    那些家夥一聽病狀,便拍著胸膛保證可以治好……”


    “十個郎中有九個說是風濕,而當風濕治卻毫無效用,你們卻拚命把那些風濕郎中找來,豈不是白費勁嗎?可是,你們就麻木得仍然一而再將那些風濕郎中送來,分明是給我姓劉的丟人現眼。”


    “這次送來的郎中,可不是敞大哥的主意,而是……”江漢虯龍及時住口,未說出是誰出的主意。


    “哼!不管是誰的主意,反正在下大概又得臉上無光,被人轟出大門滾蛋。”一指勾魂恨恨地說。


    “前輩這次大概不會失望……”


    “不會失望!”一指勾魂怪叫,向艾文慈一指,憤憤地說:“派這一個乳臭未幹還得要人把尿換褲的人來冒充郎中,我還大概不會失望?虧你還說得出口,丟人的不是你,你當然可以說風涼話。混蛋!”


    江漢虯龍被罵急了,脫口叫:“前輩,誰不知南京淮安府艾神醫的大名?這位是艾神醫的兒子,前輩可不能小看了艾老弟。”


    艾文慈大吃一驚,一把抓住江漢虯龍,沉聲問:“皇甫兄,誰說我是艾神醫的兒子?”


    江漢虯龍臉色大變,惶恐地說:“大哥手下有一位弟兄,過去是山東響馬,事敗逃亡江西藏身,他……他認識你的身份。”


    “見鬼!山東響馬中,沒有任何人知道艾神醫的底細,更不知我艾文慈是何許人,誰把我和艾神醫牽連在一起的?說,你得說實話,不然體怪兄弟無禮。”艾文慈聲色俱厲地說,手上一緊。


    江漢虯龍感到被抓的右手奇痛入骨。急叫道:“我說,我說。三月前,有一個北地大名鼎鼎的高手,前京師鎮遠鏢局的副總鏢頭神劍秦泰。在南昌找到江湖最神秘、實力最強的龍鳳盟屬下一位弟兄,查問老弟的下落。那位弟兄與咱們的人有往來,將這事透露給咱們的人。所以當咱們知悉老弟的名號後,便猜出老弟的真正身份了。”


    艾文慈又是一驚,追問道:“神劍秦泰是京師金翅大鵬嶽雲鵬人拜兄弟,他不可能胡說我是艾神醫的兒子,定然是你們……”


    “神劍秦泰並不肯定認為老弟是艾神醫的後人,隻說可能是而已。”


    一指勾魂訝然間:“你就是官府縣賞白銀千兩,三年尚未緝獲的艾文慈?”


    “正是區區在不。”


    “京師派了不少狗官捉你,你知道嗎?”


    “知道。”


    “去年有個姓嶽的狗官,聽說是金翅大鵬的兒子,曾經在杭州府打聽你的消息。有金翅大鵬嶽老狗出麵撐腰,你得小心了。”


    “在下自會小心。”


    “你到底是不是艾神醫的後人。”一指勾魂沉聲問。


    “艾神醫全村慘受屠殺,雞犬不留。”他避免正麵迴答。


    “你最好不是。”


    “為什麽?劉前輩與艾神醫有仇?”他沉聲問。


    一指勾魂哼了一聲,說:“劉某與艾神醫素不相識,聞名而已。據在下所知,那艾神醫醫道通神,但為人固執,做事一絲不苟,從不肯通融,看病分輕重緩急,誰想倚仗權勢欲享優先,決難如願。一生中不向權勢低頭,不怕來自各方的威脅。因此,他獲得不少人的敬重,也得罪了不少人。江湖朋友中,在他手中起死迴生的人不知凡幾,但因找不到而客死淮安的人亦複不少,遷怒於他的人自然不在少數。十年前,劉某途經淮安,就親見衝州府來陽縣天柱山摩雲山莊莊主童成派來請神醫的人,說是有久病的人待救,請他定一趟湖廣。艾神醫堅決拒絕,說是此地病恩甚多,他不能將寶貴的時日浪費在旅途,要來人將病人帶到淮安診治,不然免談。來人自然不肯,當堂撒野擄人,幸而遇早年的一代豪俠西海遊龍楊永治,打抱不平拔劍幹預,方將摩雲山莊的人趕走。此後,聽說童莊主那位患病的人,是童莊主的愛女,在派去的人失望返莊的前一天魂歸地府了。這一來,不但童莊主恨死了艾神醫,也和四海遊龍結下不解之仇,五年前中秋夜,兩人在武昌黃鶴狹路相逢,從樓下鬥至江邊,雙雙落水方了卻那場惡鬥,兩人都受了重傷。四海遊龍在一年後,突然在江湖失蹤,也許與童莊主有關哩。就這件事看來,如果你是艾神醫的後人,最好不要到湖廣自投虎口,同時,在江湖盡量避免表明身份,以免麻煩。”


    艾文慈沉浸在迴憶中,十年前往事依稀,自難忘懷。他臉上神色凜然,頰麵出現輕微的抽搐,久久方冷冷地問:“依前輩之見,那艾神醫是否錯了?”


    “錯是不錯,但一樣米食百樣人,人的想法務是不同,而且世間不自私的人,為數太少,牽涉到己身的利害,就不管對方錯不錯了。”


    “公道自在人心,前輩認為不錯,足矣夠矣!”


    “你不是艾神醫的兒子吧?”


    “在下已表明過了。”


    “但你是福林村的人,姓艾,說不是艾神醫的後人,誰會相信?”


    “信不信由你。”


    “據在下所知,艾神醫有一個獨生子,叫人……叫碧哥兒………”


    “在下叫文慈,文文慈。”


    “不管你姓什名誰,與我無關。你既然姓艾,又是艾神醫的同村人氏,醫道想必不差,也許咱們這次找對人了,這就走。”


    “前輩可否將病人的底細見告?”


    “屆時自知。”一指勾魂敷衍地說,說聲走,領著眾人出門,徑奔村北。


    三裏地片刻即至,一指勾魂領先踏入樹林,急行半裏地,已可隱約看到前麵茅舍的形影,驀地從林口一聲長笑,躍出兩名青衣人,迎麵攔住喝道:“姓劉的,這次你們不必來了。請擺駕迴府吧。”


    兩個青衣人皆年約四旬,生得好兇猛,深目,鉤鼻,高顴,凸腮,尖領,留了刺猖般的虯須,相貌相同,打扮一樣,各佩一把長劍,帶革囊,身材高大。


    一指勾魂臉色一變,止步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桃源雙兇柏家兄弟,難怪敢如些猖狂。怕老大,貴山主先後派了四批人前來,兄弟從未加以阻撓,這次派兩位前來,是不是有意攆兄弟走路?”


    桃源,不是湖廣的姚原縣,而是饒州府的萬年縣(萬年縣建於正德七年)東門外東鄉的桃源。其實,應該叫桃源洞,叫來叫去,訛為姚源。


    洞在東門外裏餘,兩山並峙,林木蓊蔚,土地肥沃,深澗十五裏,極為壯觀。正德三年間,此地屬於幹縣地,知縣潘泰暴虐貪贓,苛政似虎,鄉民忍無可忍,共舉餘幹七為首,揭竿而起殺官為寇,共聚姚源穀,官兵稱為姚源賊,後來訛稱桃源賊,該賊的聲威,幾與山東響馬齊名哩!


    官兵進剿經年,耗費千萬,直至正德七年,餘幹七方棄暗投明接受招撫,當即即割餘幹的萬年、新政二鄉,鄱陽的文南、文北兩鄉,樂平的新進、豐樂兩鄉,貴溪的歸桂鄉,置萬年縣,用意在控製流民土寇。


    可是,當局並無招撫的誠意,隻不過藉機喘息而已,等到實力足以控製群賊,立即反臉,餘幹七暴死,餘賊四散,至正德八年春,悍賊王潔八與數百賊眾重聚桃源,並招來數百五洞蠻,大劫各州縣,賊勢似野火燎原,不可收拾。


    王浩八號稱混世魔王,手下有八虎將十三太保四大金剛。夏四月,大軍雲集,總兵官劉暉率領頗負盛名的狼兵進剿,江西兵備副使約四大金剛之一的悍賊王賽一為內座,擒殺王浩八的賊夥伴東鄉巨賊樂庚二。


    陳邦四。王浩八受此打擊,於是為害益厲。五月,江西參政吳廷舉單騎人桃源勸降。混世魔王王潔八居然不殺這位狂妄參政,待之為上賓,卻不願將其放迴。吳廷舉並未喪失自由,乘機接近八虎將策反,僥幸成功,八虎將的三名倒戈,擒殺另五名虎將,保護吳參政逃出賊巢。


    之後,大兵合圍,賊巢乏食,混世魔王派十三太保到裴源搶糧,被官兵數路合圍,大敗而走。混世魔王一怒之下,傾巢而出,突圍東走,出江西進入南京地境,大掠徽州、衡州,接近黃山時被總督浙江軍務都禦史陶琰預先設伏,在六月盛夏一舉消滅混世魔王數千賊兵,混世魔王終於伏誅,結束了五年離亂。


    但姚源賊並末完全消滅,餘賊流串四方,十三太保走脫了六名。混世魔王的義弟饒四海,召集餘寇重迴廣信,盤據在插天山,待機而動。


    恰好碰上南昌的藩王寧王宸濠蓄意造反,派巨賊王儒為使,赴插天山做說客。那王儒本是江西湖廣兩地的大盜,與死在山東的飛天夜叉楊清毒龍柳絮兩人,同是大名鼎鼎的江洋大盜,也同在寧王府中榮任“把勢”。揚、柳兩賊在山東死在艾文慈之手,寧王失去了兩條得力臂膀,急於找人補充,看上了插天山主饒四海。雙方各懷機心互相利用有誌一同,自然一拍即合,功德完滿。


    姚源雙兇柏家兄弟,老大柏龍,老二柏虎,是雙胞胎兄弟,正是十三太保中的兩大保。


    兄弟倆的武藝自不必說,心狠手辣驃悍絕倫:殺人不眨眼,饑餐人肉渴飲人血,贛東一帶提起雙兇的大名,小兒不敢夜啼。


    一指勾魂眼高於頂。目無餘子,但看到雙兇出現,臉色為之一變,可知心中必已發虛,所以說話的態度沒有往昔狂妄囂張了。


    相老大桀桀怪笑,說:“閣下,諒你們也不敢阻攔。”


    “咱們雙方的主人,一在贛南一在贛北,風牛馬不相及,彼此並無利害衝突,因此應該井水不犯河水,互相敬重才是。龍泉乃是咱們的勢力範圍,柏老大,你的話是不是說得太滿,強賓壓主不將咱們放在眼下嗎?


    好吧,劉某認栽,後會有期。”一指勾魂憤憤地說,扭頭便走。


    柏老二柏虎見鬧僵了,趕忙說:“劉兄,你要走咱們兄弟不便挽留,等劉兄將消息送出,責處曲高手即使會飛,也趕之不及了,咱們早就走啦!家兄並非有意阻攔,而是出於一番好意。”


    一指勾魂冷哼一聲,轉身道:“好意?這番好意免了吧,咱們走著瞧。”


    “嗬嗬!不用走著瞧,這比青天自日還明白,你們的人,誰敢到贛北興問罪之師?沒有,你們隻能在贛南稱孤道寡,在淺水灣裏興風作浪。


    咱們這次帶了三位即中來,全是關中大名鼎鼎婦孺皆知的神醫,必可起楊老先生的沉病,救楊老二出死神之手,中原一劍楊老大將是本山的貴賓客聊,日後登高一唿,中原武林朋友必將群起響應。閣下,你還不迴去,非前往碰釘子不成嗎!”


    艾文慈大吃一驚,忍不住插口問:“中原一劍楊老大,是不是十年前篙山武擂的金鼎的得主楊世超?”


    他問得冒失,柏老二一怔,訝然問:“你這小輩既然來了,竟然不知中原一劍楊世超在此?”


    山西,自幼投奔河南,獲異人傳授,參悟少林佛門秘學,返迴山西赴五台,改投密宗佛手座下苦參密宗,得獲瑜伽真傳,可說是空前絕後的武林第一人。他自稱清靜居土,朋友們追傀參與嵩山論武擂台大會,以劍、擎法、不壞法體三絕榮獲武林第一的金鼎獎,一直隱居山西,怎麽會在此地出現?”他朗朗而言,對中原一劍不算陌生。久走江湖,他極少與人打交道,對江湖上的高手名宿雖說所知有限,但多多少少也有所風聞,對這位獲武林第一尊號的中原一劍,豈有不知之理?


    “咦!你是郎中?哈哈哈……”柏龍狂笑起來。


    “有什麽不對了?”他困惑地問。


    “你幾歲了?”


    “二十歲了。”


    “你學了幾年醫?”


    “學了好幾年。”


    “不是從娘胎中學起的?”柏老大相龍怪聲怪調地問。


    “這倒不是。”他忍下惡氣泰然地說。


    柏龍讓在一旁,捧腹大笑道:“哈哈哈哈!在下讓你們到楊家一走碰碰運氣。”


    “不攔阻咱們了?”


    “攔你們做什麽?讓你這小郎中去見識見識來自關中的神醫是如何治病的,你好好地學學吧。”


    說完,兩人大笑著轉身揚長而去。


    艾文慈不在意地笑笑,向一指勾魂說:“前輩,咱們去看看。”


    一指勾魂信心全失,沮喪地說:“人家遠從關中來了三名神醫,咱們去獻醜不成?迴去了吧!”


    “既來之則安之,好歹也要走一趟,是嗎!”


    “前輩,走一趟好了,既然來了,總不能自來哪!”江漢虯龍也出言相勸。


    “好吧,依你們一次。”一指勾魂無可奈何地說。


    到了中門的台前,姚源雙兇已高坐堂上相候,門外站著八名青衣大漢,虎視耽耽迎客。


    尚未跨入柴門,內堂已魚貫出來了四個人,領先那人穿一身青袍,年約半百,但鬢腳已斑白。方臉大耳,身材修長,劍眉入鬢,虎目亮晶晶,但神光內斂,留了一招短須,臉色略蒼。


    後麵三人都是年居花甲的郎中,背著雙手臉現困惑,隨著主人出堂。


    柏老大含笑離座,迎上問:“楊兄,三位郎中怎麽說?”


    這人正是名震武林啟山論武台武林金鼎的得主,中原一劍楊世超清淨居上。他穩重地落坐說:“三位郎中語焉不詳,讓他們說好了。”


    一指勾魂跨人堂中,抱拳行禮硬著頭皮說:“在下再次至楊大俠府上打擾,敝長上請來了一位郎中,現在門外聽命,楊大俠可肯讓他進來替老太爺瞧瞧?”


    中原一劍客氣地離座,迴禮道:“劉兄,請郎中進來一敘。”


    艾文慈一腳踏入大門,柏龍便叫道:“楊兄,兄弟情來的郎中還未表示意見呢?”


    中原一刻注視著進來的艾文慈,口中卻說:“柏兄,楊某曾公然表示過、誰能治好家父舍弟的病,楊某便替誰效力,歡迎任何人前來一試。


    目下劉兄又帶來一位郎中,他應該有機會一試。楊某剛才已親聽三位郎中所說的病情征狀,及下藥之方,不瞞你說,他們並不比兩年來前來座診的其他郎中高明多少。”


    一名郎中以拳搗著掌心說:“楊居士,老朽認為令尊並非絕症,請讓老朽試投藥餌以便找出病因,或可對症下藥,請給老朽一次機會好不?”


    中原一劍堅決地搖頭,苦笑道:“三位老先生既未見過這種病狀,又找不出病因,怎能亂投藥餌相試?試差了,誰負其責?不能試,在下隻好另請高明。”


    柏龍冷笑一聲,“揚兄,像你這種畏首畏尾的態度,不讓郎中投藥找病因,怎能起令尊個弟的沉屙?何不讓他試試?”


    中原一劍苦笑道:“不是楊某畏首畏尾,而是被郎中們試得心驚肉跳,兩年來,初來的郎中也是一試再試,試得家父舍弟的病日趨沉重,這一年來竟癱瘓在家,這就是試的結果。


    因此,楊某一聽試字,便感到心驚肉跳,不試也罷。”


    “楊大俠,可否讓小可看看令尊令弟的病況?”艾文慈接口道:“你是……”


    “小可姓艾,名文英,略知醫理,稍涉金針之學,但願能為楊大俠分憂。”


    他說得客氣,中原一劍反而動容,趕忙讓座,沉吟著說:“老弟台遠道而來,楊某心感盛情,但不知劉兄已將診治的規矩向老弟台說明否,病況是否已先有所聞?”


    “小可一概不知。”


    “咦……”


    “兄弟來得倉猝,來不及向艾郎中敘說。”一指勾魂趕忙接口解釋。


    中原一劍點點頭,向艾文慈說:“楊某求醫遍天下,走遍五嶽三山,踏遍通都大邑,但十分失望,不得已在三年前暫借此地棲身,出下策示意江湖朋友,誰能治好家父舍弟的怪症,楊某甘願為奴替這人效力,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兩年來,不少朋友弓階各地名醫前來診治,反而病況日漸轉劇,十分令人失望。因此,楊某對郎中有一要求,便是不許問病況,須由郎中指出病名,與及指出病者體內各部的征候。楊某需要的是真正知道此病的郎中,而不是亂猜亂探以病人的性命試藥的庸醫。”


    “小可記住了,但願小可不負楊大俠所望。”艾文慈含笑欠身答。


    “那麽,請隨我來。”中原一劍離座說。


    “楊大俠請領路。”他客氣地說。


    不但三位郎中跟入,一指勾魂和桃源雙兇也悄然跟在後麵。


    內間草屋隻留了一座上窗,一扇小門,山區雖然涼爽,但仍顯得悶熱。裏麵寬約兩丈見方,設了兩張床,有兩名仆人伺候。床上各躺了一個人,東首的病人蓋了一床薄衾,須發皆白,而且胡須數量少得可憐,快掉光了。臉上隻見骨不見肉,“形容枯槁”四個字便可說明一切了。


    西首的床上,也是一人隻剩皮包骨的人,隻是亂發成了灰色,比東首的人要年輕些,但臉上的神色並不比東床的病人好多少。


    房中黑暗,人一多更形局促煥熱。艾文慈首先便向仆人叫:“勞駕大叔,把窗門全打開。”


    中原一劍急道:“不可,病人可不能見風。”


    艾文慈笑笑,說:“楊大俠,這兒沒有風。即使是健壯如牛的人,住在這不見天日的悶室中,不病也得生病,我不知道令尊與今弟居然在此呆了三年,居然還挺得住,怪事。”


    “所有的郎中都說……”


    “他們大概都不想病人有起色,所以都說見不得風,又不是小兒出麻疹發傷寒,再說這兒根本沒有一絲風。”


    “開門窗。”中原一劍斷然地說。


    艾文慈走近東首病榻,所有的人全都屏息著。


    他先用醫家探病四要訣替病人細心診治,四要訣當然減去“問”字訣,久久,他取出懷中的金針,不用卸病人的衣褲,他隔衣探索。


    所有的人等得出了一身大汗,他方診完東首榻的病人。


    替西首榻上的病人察看片刻,他離床說:“不用診看了,兩人是同一樣病。”


    中原一劍劍眉一揚,按住心跳急問:“老弟台,怎樣?”


    他淡淡一笑說:“這種病如果在江南患上,不足為奇,但在山西患上,小可大感奇怪。”


    “這是何故?”


    “山西沒有這種致病的毒物。”


    “什麽?你……你說是中毒?”中原一劍駭然問。


    “胡說八道。”一名即中不屑地說。


    “不全是中毒,病是末,毒是本,拖延日久,本末相合,病因不明,難免群醫束手,如果在三年前,小可保證三天痊愈……”


    “你說,這是什麽病,又是什麽毒?”一名郎中冷冷地問。


    艾文慈不在意他淡淡一笑,取過一枚金針放在口中溫針,說:“在末說出病毒之前,小可先證明給諸位看看。病人看似消竭,其實根基尚存。目下是四肢麻木,必定午夜發生虛汗,痙攣,胸有物上頂,右半身下沉,不時感到左臀及左頸側如同針刺,須半個時辰方能恢複原狀。瞧,小。可要病人的右腿抽動。”


    聲落,他在病人的右膝輕刺一針,然後在腿股側一針刺下,迅速拔出。


    病人如受電殛,右腿一陣獨動。


    中原一劍喜悅地問:“老弟,你刺的是歸來穴?別人曾經試過……”


    “但別人卻不知刺太乙穴相輔。”


    “這是……”


    “這是足陽明胃經受損的證明。”


    “那……左頸側………”


    “手太陰小腸經失去作用,胃已傷,腸焉能不損。”


    “這是……”


    “令尊先是經過一場極端疲勞的劇烈活動,不知保重,貪圖涼爽夜宿風露之中最少有兩個時辰,風邪即行入侵,因此醫家鹹認是風濕。風邪入侵本已嚴重,不該在體內賊去樓空的緊要關頭誤服產自閩省的綠珊瑚,以至胃傷腸漬,如不是病人根基深厚,早年多服養氣培元藥物,恐怕早已當時身死了。綠珊瑚不是產自大海的珊瑚,而是一種有枝無時隱花的灌木,枝蔓如珊瑚,嫩翠叢生,折之甚脆,流出青汗,沾體膚腐,生長在田旁時,人畜不敢近,所以也稱護田草。楊大俠不許小可問病人,其實也問不出什麽來,因為病人咽喉受損,說話不易。”


    中原一劍一把抓住他,唿吸沉重地問:“老弟台,請問病人有救嗎?”


    艾文慈低頭沉吟,不願迴答。


    “求求你,說實話,老弟台。”中原一劍激動地叫。


    “有。”地吐出一個字。


    中原一劍屈身下拜,他趕忙一把扶住苦笑道:“楊大俠,不可衝動,在兩月之內,也許小可能令病人起床,但必須有藥才行,可是,小可不能在此耽擱那麽久,愛莫能助。”


    “你……”


    “小可不能說,隻能告訴你,小可離開贛州已經三天,還有十二天期限,小可如果不趕迴贛州,那……恐怕小可比令尊要早一步向枉死城投到了。”


    “什麽?你……”中原一劍駭然叫。


    他已看出中原一劍對夜梟牛猛那群碼頭痞棍的重要,靈機一動,打定主意解除自己的威脅,所以故意裝得進退兩難地說:“在下別有隱情,恕難見告。本來,如果在一年前,令尊可運至贛州讓小可調治,但目下太晚了,不能移動他,他經不起任何顛簸,動則有死無生。


    不是小可不肯醫治,而是小可事非得已。楊大俠可以從容準備後事,病人大概尚可支撐一月左右。”


    他不是危言縱聽,而是病人確是隻能支撐一月左右,至於不可移動,那是鬼話。


    中原一劍豈是外行人?虎目怒睜,手一抄,便扣住了一指勾魂的右手脈門,冷哼一聲問:“閣下,你們在艾老弟的家小身上弄了手腳?”


    一指勾魂成了個見水的泥人,向下癱瘓。


    “不要怪他,小可還未成家呢!”他趕忙替一指勾魂解圍。


    “我跟你走一趟贛州,哪怕將江西翻轉過來,也要把你的事弄清楚。”中原一劍恨很地說。


    姚源雙兇與三個郎中悄然溜走,暗地裏商量毒謀,未留意主人在暗中向他們冷笑。


    武林中誰不知中原一劍的三絕學可怕?尤其是少林的達摩禪功與瑜咖術同參的獨創奇學,不畏刀槍,水火不侵,已成了金剛不壞法體,而且朋友眾多,惹火了他,後果不堪設想。


    一指勾魂怎敢讓中原一劍到贛州掀起驚濤駭浪?臉色灰白地說:“楊大俠,他……他還有十二天期限,在下作主將他留下,飛報贛州請示,豈不兩全其美?”


    中原一劍長歎一口氣,說:“劉兄,請將兄弟的意思帶給貴長上。楊某一生中,自問不曾傷害過人,處世心平氣和,從不與人爭強鬥勝傷和氣,但為了家父舍弟的死活,楊某可以做出任何可怕的事來。請衝楊某的薄麵,留一分情誼,此恩德不敢或忘,容圖後報。此去贛州來迴五天足矣夠矣,在下希望五天得到確實的迴音。不然,反正家父與舍弟已無生理,贛州城將掀起血雨腥風。楊某不敢自命不凡,但探你們底細諒無困難,你們將以千百條命,償迴家父舍弟與艾老弟的血債。再見,劉兄,恕楊某不送了。”


    艾文慈也接著告辭道:“楊大俠,在消息未到前,小可不敢留此,務請見諒,小可告辭。”


    中原一劍不好阻止,苦笑道:“在下不敢強留,五天後見。剛才在下失儀,老弟幸勿見笑。三年來,在下久困愁城,看不破世情,難忘親恩似誨,為了家父,在下甘願粉身碎骨。


    可是,一絲希望全無。今日老弟光臨,在下如同撥雲見日,未免衝動了些,尚請老弟海涵。”


    艾文慈想起雙親的慘死,觸動心中的痛創,不由心中大痛,淚下數行,顫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楊大俠,我……羨慕你。如果小可能留下,那麽,請追究令尊當日的詳情。據小可猜測,令尊令弟必是也武功超群,千錘百練經驗豐富,決不至在元氣竭盡時夜宿風露之下,更不至於在發病時跑到閩省來吃綠珊瑚,不合情理……


    “哎呀!我想起了。”中原一劍醒悟地大叫。


    “想起什麽?”


    “家父與舍弟在病發前,跑了一趟贛州,返迴時兩人臉色都不正常,當時並未在意,隻說在贛州曾和一群黑道人物交過手,力竭昏倒而已。


    半月後,兩人開始感到風邪徹體,方延醫診治。”


    “半月後?那麽,令尊那時口腔與腹中並無異狀了。”


    “是呀!並無異狀哪,練武人受了些風寒,平常得很哪!可是……”


    “可是藥服下就變了。”


    “是的,愈來愈不對,失音,食欲減退……”


    “那是逐次下毒的,由少而多……”


    “哎呀!這狗東西!”中原一劍厲叫。


    “又是一場難解的恩怨。”艾文慈哺哺地說,偕同一指勾魂出室而去,留下激怒得像頭瘋獅似的中原一劍。


    李家村距村口裏餘,路兩旁的矮林中,潛伏著一群人。姚源雙兇躲在最前麵,緊盯著北麵的小徑。


    柏老大臉有得色,向乃弟興奮地說:“已經知道病因,不難醫治了,咱們宰了艾郎中,哈哈!不怕中原一劍不就範,咱們此行不虛。”


    “連一指勾魂一群小賊全給宰了,一個不留永絕後患。”帕虎獰笑著說。


    “咱們兄弟倆辦事,沒有不成功的。”柏龍手舞足蹈地說。


    不久,遠遠地出現了一指勾魂的身影。


    一指勾魂走在最前麵,驚魂未定,向身後的江漢虯龍猶有餘悸地說:“姓楊的果然名不虛傳,他手上的力道怪異得駭人聽聞,扣得並不緊,而且不痛不癢,可是身上各經脈如有蛇行蟻走,滋味無法形容,渾身癱軟,毫無巨抗之力,這是什麽奇功?可怕!”


    走在中間的艾文慈接口道:“據在下所知,世間不怕火的奇功,約有三種,一是練至化境的佛門達摩禪功,一是玄門爐火純青的罡氣,一是邪道至高絕學玄氣陰功。但這三種絕學,也隻能支持片刻。而楊大俠在嵩山論武台當天下群雄之麵,足踏三足火鼎,手持鬆油火很,支持半枝香時刻,褲管靴袂衣袖全成灰燼,而手腳皮肉絲毫未損。他並非少林門人,但所學確是達摩禪功。五台佛門弟子共有三大派流,禪宗、密宗、婆羅門。密宗以圓覺活佛為領袖,婆羅門以達宗佛子為首。圓覺活佛以法力無邊深獲皇廷見寵,不時應召至京師在豹房陪待皇帝。達宗佛子以苦行亨譽佛門,六通圓滿。以楊大俠的年歲猜測,不難修至略具六通的地步,天眼通可能明視兩三裏,天耳通遠聽百丈當無困難。但在下認為他到底年輕,六通不具,至少他看不破世情,宿命通顯然欠缺。再就是他並不完全了解你們的意圖,沒有知人之明,至少他不知在下的藥道造詣如何,所以他心通並未具備。”


    他話中有刺,可惜一指勾魂這些人聽不懂,稍頓又道:“如在下所料不差,天下間除了少數隱世奇人風塵奇土之外,能修至他這種境界的人,少之又少,你們如果激他動手,不啻以卵擊石。”


    “艾兄弟,你就在李家村等候,在下即派人至贛州稟報,五天便可來迴,也許三兩天之內,便可獲知贛州方麵的決定了。”


    一指勾魂神情恍惚地說,心中仍在發虛。


    柏龍注視著漸來漸近的六個人,喜悅地向乃弟說:“他們走得匆忙,相距甚近,咱們先用暗器,先斃了三四個便可省不少事,免得逃脫一兩人,驚動姓楊的到底不便。”


    “好,我對付一指勾魂老匹夫。”柏虎說,掏出一把飛刀在手。


    “好,我斃了那小郎中。”柏龍欣然地說,也取了兩把飛刀準備。


    他們的後方不遠處,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在樹林中,像伺鼠的貓。


    一指勾魂領先而行,不知前麵有兇險,逐漸接近了埋伏區。


    第二是江漢虯龍,第三是艾文慈。八臂金剛自從被艾文慈製服之後,一直就抬不起頭來,連走路也不敢走在艾文慈前麵。以後依次是江漢虯龍帶來的兩個從人,與一指勾魂的一名手下,重要首腦皆走在前麵,魚貫而行地位分明。打蛇打頭,隻消把前麵幾個人一舉解決掉,後麵的人便不用費心了。


    以姚源雙兇的身份地位來說,足以輕而易舉公平收拾一指勾魂,賊到底是賊,不想公平解決卻想先以暗器襲擊,以求省事。


    接近至五丈左右,艾文慈的目光始終向前麵注視,突然見六七丈外路左的矮林中,樹梢接二連三飛起三段小樹枝。


    他心中一動,這是極為可疑的景象,黃昏將臨,獸類尚未出巢獲食,倦鳥歸林,一切顯得平靜安溫,這三段怪樹枝,難道是鳥獸在作弄人?


    那是不可能的。


    他一把拉住前麵的江漢虯龍道:“留步,稍候。”


    所有的人全站住了,一指勾魂扭頭惑然問:“艾老弟,你怎麽啦?”


    “前麵不對。”


    “有何不對?”


    “就是不對,咱們分開來走,到路兩側看看。”他神色凜然地說。


    “為什麽?”


    “說不出道理,但在下確是心生警兆,似乎前麵有危險。”


    “你練了六通不成?見鬼。”一指勾魂冷冷地說。


    他不在意對方的態度,說:“咱們都沒帶兵刃,這是一大失策,劉前輩如果認為在下膽小,小就小吧,你們先走,在下得仔細看看。”


    說完,離開路麵徐徐向左麵走去。


    一指勾魂略一遲疑,最後胸膛一挺,大踏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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