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耳邊細微的人聲唿喚,沈流飛終於醒了,眼皮一動,從窗外大喇喇刺進來的陽光瞬間灌滿了雙眼。


    沈流飛抬手遮擋眼睛,適應了強光之後才再次睜開,看見一張熟人的臉,輕聲說:“是你。”


    段黎城微微一笑:“醒了?”


    記憶未曾移植前,沈流飛一直把他當大哥,通訊錄裏他的名字排第一位,他們的交流也並任何人都多。段黎城接到醫院通知便匆匆奔赴泰國,他花了些力氣,費了些金錢,就這麽悄然把他從醫院中帶走了。然後找了這麽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好生照顧對方。


    空氣熱烘烘的,大粒塵埃似金屑般飛舞,天花板也跟著旋轉顛倒,沈流飛感到頭疼,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跟那個少年的手術還成功麽?”


    麵上笑容凝結一瞬,段黎城問:“你說什麽。”


    “那個出車禍腦部受傷的少年叫白朔,是不是?”沈流飛低頭,注視著全然陌生的雙手,自己對自己說,“就這麽換了你的身體,很抱歉。”


    段黎城稍加思索,便問:“你還記得今天是幾幾年幾月幾號嗎?”


    沈流飛想了想,報出一個時間。距今整整一年之前。


    全球罕見的先例,誰也不知道移植手術的後遺症是什麽,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突發新的狀況,一場險些殃及生命的車禍之後,沈流飛的記憶迴到了剛剛做完手術的時候,他把在漢海與謝嵐山同生共死的那些故事全忘記了。


    段黎城驚詫不已,接著恰到好處地煞住了自己的驚詫,他微笑著說:“是的,看來手術很成功,你該記得的都還記得。”


    段黎城突然就很想把這人藏起來,藏一時或藏一世,都好。他不願他再次涉險。


    這地方仿佛世外桃源,從明晃晃的落地窗望出去,草甸子上綴著的花朵一直蔓延至天邊,沈流飛裸著上身,立在鏡子前,時不時輕嗅飄飄而來的芬芳,偶然迴頭,還能看見兩隻皮毛光亮的邊牧在草地上互相追逐。


    這個名喚白朔的少年比他本人高大不少,身體年輕而強壯,肌膚白滑如脂,肌肉虯結健美。聽說他酷愛極限運動,擅長格鬥飆車,也正是因為太過追求極限帶來的刺激,才落得這個受傷不醒的下場。他僅剩的家人是隔了輩兒的叔嬸,不願再花醫藥費,也就順了段黎城的意思,將這副健康的軀體換給了他。


    段黎城注視著這個嶄新的沈流飛,眼裏盛不下的溫柔全流出來。他走過來,取出胸前口袋裏隨身攜帶的照片,對鏡子前的男人笑笑說:“再最後看一眼你以前的照片吧,別忘了自己原來的模樣。”


    沈流飛接過照片,垂眸細看。照片上是一坐一站的兩個男人,站著的是段黎城,一如既往的挺拔英俊,坐在輪椅上的則是一個瘦弱青年,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五官談不上多漂亮,但勝在幹淨秀氣,憂鬱的眼神格外招人心疼,還能把一件簡單的白襯衫穿出初戀的味道。


    照片上的這個沈流飛身染重疾,逐漸癱瘓,雖沉默內向卻也樂觀,一抹怡然微笑常掛唇邊。他拒絕與任何人見麵,隻通過郵件往來,由於今日不知明日事,所有的時間都被他用來看書或者繪畫。如果不是想查明當年全家滅門、母親失蹤的真相,他也不會采納段黎城的建議,接受這種違反倫常的手術。


    經曆了一場瀕死的體驗之後,沈流飛目前的記憶還有些混亂,一些人像影影綽綽地飄在眼前,卻如霧中之花,看不真切。他仿佛做了一場不屬於他的夢,但卻想起一些久埋於記憶深處的往事。


    頭很疼,全身都疼,各種混亂的畫麵在腦中翻攪,沈流飛很快感到疲倦,又在段黎城的攙扶下,躺迴了床上。


    沈流飛撫摸對方的臉,微微動情地說:“好像一直在麻煩你。”


    段黎城輕笑,抬手將對方的手掌摁在自己臉上:“你知道我永遠會出現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


    段黎城的聲音醇厚深沉,令人心安欲睡,沈流飛順從地閉了一會兒眼睛,又睜開望著段黎城:“很奇怪,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段黎城問:“什麽事情?”


    “我想起來,在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被異聲從夢中吵醒,我下了樓,看見我媽媽被鎖在廚房裏,她像一隻任人宰割的牲口,腿上拴著鐵鏈……我聽見我爸爸對她說,懷著孩子還想走?再走我就把你兒子殺了……我想一探究竟,結果我的奶奶突然從身後出現,她把我的眼睛捂上,在我耳邊輕聲絮叨,你這是做夢呢,這是做夢呢……”


    除了兇惡的父親、古怪的祖母,還有他的叔叔,一個專盜女人褲頭的下流胚子,偶爾登門造訪,卻永遠大睜著一雙追腥逐膻的眼睛,像惡犬一樣垂涎他的母親。


    這樣的畫麵太過令人費解,當年的他又太過稚齡,以至於這一幕畫麵被他本能地藏在了記憶最深處,若非人之將死,可能一生都不會再想起來。


    “我很小的時候就有個預感,她太不快樂了,終有一天是要離開的……我現在有個猜測,我的母親與我父親的結合可能並非出自愛情,她是一個不斷被侮辱、被強暴的女人。”沈流飛再次閉上眼睛,手指不自然地撫摸著左手腕——那裏空無一物,可他總覺得那裏本來該有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隻是被他弄掉了。


    睡意深沉,再次睡著之前,他忽地又想起一件事。先後想起的兩件事好像有關聯,好像又沒有。


    他的父親要懲罰他不聽話的母親,最常用的法子就是“母子連心”,靠虐待他來使他母親屈服。他曾被他父親倒吊在院子裏的樹上鞭打,吊得大腦充血瀕臨昏迷,唿救半天都沒人搭理。昏昏沉沉中,綁他的麻繩忽然斷了,他跟個沙包似的摔在地上。待徹底清醒過來,發現繩子是被人拿小刀割斷的,身邊卻空無人影。


    冥冥之中有人相助。沈流飛把這事情告訴奶奶,奶奶笑他多想,說可能隻是想偷東西的賊吧。


    隻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他雖沒與那人打過照麵,卻見過那人的眼睛。


    對方應該跟他差不多年紀,偷偷摸摸地隔著鐵門打量他,露著小半張臉與一雙很漂亮的眼睛。這雙眼睛輪廓深邃,瞳仁是中國人罕見的淡琥珀色,多半是混了外國人的種。


    倉猝對視一眼,這雙眼睛就不見了。它出現並消失於整個夏季最為溽熱的一個夜晚。那個夜晚與前後無數個夜晚一樣,滿院子的海棠盎然生長,紅則紅得更嬌豔,粉則粉得更晶瑩,天地闔靜得像一個謎。


    跟韓光明學得那手正好派上用場,謝嵐山喬裝之後,決定去醫院探望母親。


    他綁上辮子,粘上胡須,戴上墨鏡,一切就緒之後又打開手機,看了看通緝令上的那張照片,這個沉默至呆板的優秀警察,與他現在這派魅惑不羈的浪子形象截然不同。謝嵐山關掉屏幕,嘲諷地一勾嘴角:失之毫厘謬以千裏,明明氣質天差地別的兩個人,那些蠢貨居然到現在才發現。


    他現在是通緝犯,但依然走路生風,浪蕩優雅,一點沒有被人通緝的自覺,卻也因為過於坦蕩,一點不招人懷疑。


    走進醫院之前,謝嵐山給精神科打了個電話,謊話掰得行雲流水,特別自然地就套出了新入院的那些精神病患者的病房號。


    到了病房門口,確定病房外無異樣,病房裏也除宋祁連外沒有別人,謝嵐山直接推門而入。


    “阿嵐——”宋祁連驚覺有人進門,還沒來得及驚叫出聲,就被一記手刃劈暈了過去。


    謝嵐山橫抱著宋祁連,將她放平在病床上,接著便走向窗口。高珠音的輪椅就安置在窗邊,她獨自坐在陽光下,長久地凝視窗外,似乎沒注意到病房裏的異響,仍是一臉的平和聖潔。


    他走向自己的母親,然後單膝跪地,跪在了她的身前。


    高珠音終於將目光自窗外收迴,垂眸看了兒子一眼。


    他在刀尖遊走、在地獄掙紮,一路與所有人甚至與自己鬥爭,本以為已經足夠強悍頑勇,卻不成想,自己負擔不了這樣平靜柔和的目光。謝嵐山眼眶微紅,將臉埋在母親膝蓋上,如遊子歸家一般迫切真摯,輕聲唿喚:媽媽。


    高珠音也為這聲唿喚動了情,眼底柔情溢出,伸手撫摸起兒子的臉——忽然間,她的眼珠一僵,以雙手扳住謝嵐山的肩膀,大喊大叫起來:“陶警官,抓壞人呀!快來抓這個冒充我兒子的壞人!”


    一聲聲“抓壞人”刺入耳膜,謝嵐山大感受傷,猛然掙脫了母親的雙手,打算奪門而逃。


    可是來不及了。一直小心埋伏在外的藍狐隊員破門而入,將出口堵了個結結實實。謝嵐山反應夠快,直接躍窗而出。七層樓不算高,他在空調架上攀爬跳躍,不一會兒就落在了地麵上。


    運動神經係統控製下的這副軀體身手太好,簡直是上天對他的饋贈,謝嵐山迴頭,仰望著從病房窗口探出頭的兩位藍狐隊員,並著兩指在額角處一揮,算是敬了個嘲弄對方的歪禮。他嘴角輕蔑勾起,自己對自己說:謝謝你了,謝警官。


    除了藍狐隊員,醫院裏還埋伏著市局重案大隊的人,謝嵐山連著幹倒三個刑警,卻也因此被耽擱了一會兒工夫。他疾跑至馬路上,陶龍躍已經追至他的身後,舉槍衝他大喊:“阿嵐,你迴來吧!”


    這迴沒有可以用來擋槍的小朋友,謝嵐山不得不停了腳步。這迴心態迥異,不比上迴被哥們拿槍指著這麽痛心震驚,他慢悠悠地迴了頭,還笑盈盈地說了句:“拿槍的是老板,你說了算。”


    “我不想拿槍指著你,我隻想跟你好好談談。”陶龍躍誠懇表態,“阿嵐,我們錯怪你了,你迴來吧。”


    這一聲“錯怪”,比起他屢被懷疑時血肉塗地的痛苦,簡直毫無分量,謝嵐山都快笑了。他挑著眉,以一種全然陌生的目光打量著陶龍躍,一臉的無所謂。


    陶龍躍繼續說下去:“泰國那邊傳來了最新消息,你的嫌疑已經被洗清了。藍狐隊員現在全在市局,他們有個隊員被抓了,就是那個特別陽光的、待你也向來客氣的淩雲,現在他們希望你能迴去,幫著他們一起把人救迴來——”


    “等等,陶隊長,等一等。藍狐的隊員被抓,管我什麽事?”謝嵐山出聲打斷陶龍躍,又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戲謔地聳聳肩膀、勾勾嘴角,“我是葉深,又不是謝嵐山,再說就算是謝嵐山,也早不是藍狐的人了。你們拋棄他時那麽篤定幹脆,現在又來求他去救你們的人,不覺得有點好笑麽。”


    “這個……是前兩天泰國那邊送過來的,”陶龍躍自知有愧,想了想便放下槍,從兜裏掏出一根掛著一枚子彈的鏈子,伸手往謝嵐山眼前一杵,示意物歸原主,“我想應該是你送給沈流飛的東西。”


    子彈上有幹涸的血跡,這原是他父親的遺物,後來由他送給了沈流飛,連帶著腔膛裏的一顆心。


    謝嵐山眯眼盯著這根鏈子,沈流飛確實出事了。


    “你知道,重大立功可以減刑,就算你是……你是葉深,也可以不被……”陶龍躍說不下去了,這種交易性質的溝通聽著怎麽也不夠敞亮。


    “哦,是麽?”這下倒露出了感興趣的表情,謝嵐山收了暗昧眼神,眼珠左右幽幽一瞥,便勾著手指讓陶龍躍向自己靠近,“你過來跟我說清楚,到底怎麽迴事。”


    “淩雲被穆昆抓了,被折磨得很慘。穆昆黑了市局的內網,發了個實事轉播的視頻,說如果你不在三天之內去找他,他就要將淩雲割喉處死……”


    陶龍躍一邊說著話,一邊來到了謝嵐山的身前。他卸下防備,卻不料對方突然出手,猛力將他推了出去——


    適逢一輛卡車唿嘯而來,若不是陶龍躍反應夠快,及時在地上打滾躲避,能當場被撞成肉泥。


    待他一身塵土、驚魂不定地從地上起來,謝嵐山又不見了。不止人不見了,連著那根鏈子與他的配槍都被對方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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