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是瞬間報廢,人是當場昏迷,萬幸的是車體看上去砸得稀爛,但車身骨架剛硬,扛住了沒有大變形。撞擊的角度也夠幸運,謝嵐山受益於安全帶與安全氣囊,雖然顱內出血,雙肺挫傷,但都沒到致命的程度。開顱手術不用做,唿吸機倒上了,人在昏迷第四天的時候總算醒了過來。


    一睜眼,看見一個白衣女人在窗前低頭擺弄白百合花。昏迷多日,眼睛一時適應不了光線,還當是車禍幻景中見過的那張臉。謝嵐山一驚,試著坐起來:“你是……”


    窗邊的女人一迴頭,原來是宋祁連。


    病房裏沒有護工,這幾天照顧他的人是宋祁連。


    宋祁連將新買來的百合替換了原來有些蔫了的,細細打理了枝葉又插入瓶中。迴頭見謝嵐山醒了,她替他倒了杯水。


    “不好意思,”謝嵐山接過水杯,“還勞你來照顧我。”


    “應該的,”宋祁連的聲音極美,簡單幾個字仿佛吟詩,讓人聽之十分愜意。她脈脈注視著謝嵐山,由衷感激,“你救的那些小孩子裏就有我的兒子。”


    虧得謝嵐山最後關頭選擇犧牲自己,那群出來郊遊的小孩子沒一個受傷,最嚴重的不過是一個胖小子慌亂之中跌了一個跟頭,嚇得尿濕了褲子。宋祁連的兒子劉暢也在其中。


    “謝謝你救了我的兒子,”宋祁連傾身靠過來,輕輕抱住了謝嵐山,重複說著,“謝謝你。”


    久違了的女性柔軟馨香的懷抱,謝嵐山不自禁地身子一仄,心也跟著微微悸顫起來,那種細微至不可察覺的顫動,仿佛石子落入湖麵,水花澎濺。


    宋祁連閉著眼睛,把臉埋進他的脖子裏,一直抱著他,一直抱著他。


    “謝什麽,”謝嵐山抬起手,想以擁抱迴應宋祁連的這個擁抱,又覺不妥。躊躇片刻,最後隻是在宋祁連的後背上禮貌地拍了拍,他說,“跟十年前一樣,我依然願意隨時為你付出生命。”


    病房的門吱一聲被推開了,一個男人走進來:“沒打擾你們吧。”


    聽見第三個人的聲音,宋祁連慌慌張張撒了手,偷偷拭了一把眼角的淚水,扭頭看了一眼從門外進來的男人。她對謝嵐山說:“隋隊昨天就來看過你了,你們久沒見麵,好好聊聊吧。”


    抱起替換下來的百合花枝,宋祁連與男人擦身而過,離開了病房。


    很英俊的一個男人。不比陶龍躍一身火上房的熱度,也不比沈流飛那般冷淡疏離拒人千裏,這人氣度不凡又和藹親切,令人陶然的微笑一直掛在唇邊。


    抬眼看見來人,謝嵐山眼眶頓時發燙。僥幸撿了條命,他眼下渾身都疼,腸在絞,肺在燒,全身骨頭都不禁碰,一碰就哢哢欲斷。但他仍以最英挺的姿態挺直上身,恭敬喊了一聲:“隊長。”


    男人點點頭,衝他笑笑:“阿嵐,好久沒見。”


    隋弘,省禁毒總隊的副總隊長,當年就是他,從幾千個警校學生裏一眼挑出了謝嵐山。


    以前常有領導來視察警校,謝嵐山跟他的同學們見過好幾撥,要不是一步一個腳印慢慢攀升的老公安,經曆了多年一線實戰,身上自帶匪氣,畢竟不帶不行,震懾不住犯罪分子;要不就是別的政法單位有序流動過來的幹部,雖說麵上平易近人,但多多少少帶著高人一等的官氣。


    這種官氣與匪氣交雜的氣場,幾乎每位來視察的領導都有,隻有隋弘,溫柔親切,不與眾人相同。


    那天,謝嵐山照舊坐在樹下,拿著小刀雕木頭。


    同一片樹蔭下,還有幾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子,趁午休時間互相抱摔打鬧,發泄著無處發泄的精力。


    遠遠來了幾個人,看樣子又是領導,但沒有鳴鑼開道,大張旗鼓,謝嵐山抬頭看了一眼,隻一眼,便覺得被樹杈子間漏下來的陽光晃著了眼睛。


    一個高大男人,脊背似打了鋼筋一般筆直,一頭天然的淺褐色的發,襯著清俊麵龐、深邃眉眼,便顯得格外出塵。謝嵐山活了這些年,就沒見過這麽氣質卓絕的男人。


    隋弘當時是去警校挑人的,簡單點說就是想找幾個能打入金三角的緝毒臥底。他一眼就相中了謝嵐山。


    這個男孩看上去冷淡、沉默、不睦群,這些給人的印象不像後天雕琢培養的,倒似打娘胎裏出來就烙在了他的身上。隋弘眼光很準,認定這是一個可塑之才。


    謝嵐山頭頂上方那片樹冠上,原本停著一隻極鮮豔的野鳥,正在高歌引吭。不知哪兒來一陣妖風,那鳥兒跟挨了石子兒打一樣,撲棱棱就飛走了。


    風太大,搖撼著枝杈,樹葉落了一地,還跟著下了一場毛蟲雨。


    那些在樹下切磋武藝的男孩子,被從樹上掉下的毛蟲冷不防地襲擊了,立馬罵罵咧咧起來,“操娘”之聲此起彼伏。他們對著地上的毛蟲一陣狂踩,那動靜,像兒時過年才掛起的長串爆竹,劈劈啪啪一通亂炸。


    既惡心又好玩,男孩子們更鬧了。


    也有一隻毛蟲掉在了謝嵐山的肩膀上。謝嵐山很淡定,很安靜,沒有加入那場男孩子們的狂歡,隻是放下手中刻刀,將毛蟲從肩上拿下來,小心翼翼地放進了身後的花壇,那片潮濕腐敗的泥土裏。


    然後他繼續雕起自己手裏的木頭,目不視人。


    這個舉動令隋弘感到驚訝。


    他問隨行的教導員,這個男孩子叫什麽名字?


    “謝嵐山。”明明樹下有好幾個男孩子,但教導員好像就知道隋弘問的哪一個,“長得挺精神的。”


    “別是繡花枕頭。”隋弘笑笑,心說,確實精神。


    “不是繡花枕頭,他警務專業技能相當過硬,體能訓練、內務標準都是最好的,”教導員說,“要說有缺點,就是不太愛說話,閑暇時間也不跟人交流,就喜歡一個人雕木頭,哪兒像未來的警察,倒像木匠。”


    “敏於行而慎於言,公安隊伍就缺這樣的。”隋弘對這個男孩子更有興趣了,問,“能打嗎?”


    “能打,”教導員忙不迭地點頭,“這小子的綜合格鬥水平是能打職業ufc的。”


    “這麽厲害?”隋弘看似不相信,笑著說,“安排一場比賽,跟我帶來的人比一比,我看看。”


    省裏數一數二的格鬥高手,真正的職業水準,謝嵐山到底隻是一個初入警校的學生,教導員說的有些言過其實。


    但謝嵐山表現出來的鬥誌卻令隋弘印象深刻,他一次次被放倒,又一次次站起來,破皮流血也全不退縮,這個溫柔沉默的男孩子有股勁兒,不服輸,不怕死。


    省裏的高手連扛帶抱著謝嵐山,將他扔出去,謝嵐山反應很快,掀腿絞住對方的脖子,與其一同摔倒。


    兩人互相使出關節技,扭曲對方的關節,迫使對方認輸。這樣僵持了五分鍾,直到那高手嗷嗷直叫,謝嵐山還是一聲不吭。


    “好了。”隋弘親自將兩人分開。


    看謝嵐山臉色發白,一側肩膀不自然地仄著,額頭汗珠如豆粒一般直往下滾,問他:“脫臼了?”


    謝嵐山咬牙忍著疼,輕輕“嗯”了一聲。


    隋弘一抬手,巧妙一甩謝嵐山的肩膀,就幫他複位了。


    “好好再練兩年,”臨走時隋弘拍了拍謝嵐山的後背,珍而重之地囑咐他,“國家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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