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立刻停下腳步,心中充滿疑懼。


    前方三道身影正對著我們瞧。我們心中逐漸湧出希望,機率應該隻有萬分之一,但我們心意堅決,虔誠祈求,用希望打破這份恐懼。


    我與覺同時望著對方點點頭,慢慢前進。雙方已經太過接近,拔腿就跑等於告訴對方無法使用咒力。因此無論現在多麽危險都須看清對方長相。


    一邊如此說服自己,一邊步步向前。


    我注視著三道模糊黑影,心底冒出想逃的念頭,雙腿抖個不停,現在是不是正在自投羅網呢?


    不,不可能,那三道身影一定是我們熟悉的人。我拚命說服自己,但他們動也不動,與我們完全相反,無論怎麽接近就是不吭一聲。再靠近一點就看清楚了。前方某條山棱倏然閃出金光,極其刺眼。


    那道逆光差點照盲我們,三道身影被光幕呑沒,完全看不清楚。


    我不禁停下腳步,就在這時聽見唿喚。


    「早季、覺!」


    這是瞬熟悉的聲音。覺先我一步衝出。


    「瞬、真理亞、守!」


    我不自覺衝上前,闖進光芒中,好幾次差點跌倒。我們五人緊緊相擁,拍肩大笑又淚流滿麵。之前受到的苦楚及未來將麵臨的困境全拋諸腦後,我們全心全意品嚐著重逢的喜悅及所有人平安無事的奇績。


    希望時光就此停住。


    如果時光就此凍結,我們五人往後就不會顛沛流離,各奔東西。


    「快搭獨木舟。」最先清醒過來的是瞬。「有話之後再聊就好。」


    我們正要拋出數不清的問題互相確認逃亡後的情況,但瞬讓大家把問題全呑迴肚裏。真理亞往我身後一看,她吃一驚。


    「那是什麽。」


    真理亞伸出來的手臂滿是雞皮疙瘩。我順著她的手指望向後方。


    「它叫做史奎拉,它帶我們到這裏的。」


    「各位初次見麵,我名叫史奎拉,是鹽屋虻鼠窩的稟奏官。」


    史奎拉流利的日文嚇了其他三人一跳。


    「鹽屋虻鼠窩受到重創,失去大半士兵,還跟土蜘蛛奮戰不懈。它就是打敗土蜘蛛的幕後功臣。」


    覺說明完後,大家更驚訝了。


    「你們真的把土蜘蛛幹掉了?」守瞪大眼睛。


    「最後是虎頭蜂鼠窩的援軍趕來才消滅的,這往後再聊,沒時間了,我們快點搭獨木舟。」


    「等一下。」聰明靈敏的瞬一時間猜不透來龍去脈,他一頭霧水地問:


    「既然土蜘蛛被消滅了,我們有需要急著逃嗎?」


    「不是因為這件事,等等再說明。」我趕著大家上路。


    「如果是這樣,我們到底在躲什麽?」真理亞問,不停偷瞥帶頭的史奎拉。


    「在躲虎頭蜂鼠窩的奇狼丸將軍。」覺迴答。


    「啊,可是,虎頭蜂不是效忠人類的鼠窩嗎?」守訝異地問。


    「所以才危險啊。」


    覺說到一半突然住口,史奎拉正在聽,不能隨便說出自己會被處分的原因。


    「細節之後再說明。相信我們就對了。」


    三人還是有些疑慮,但還是默默點頭同意。我深深體悟到我們果然是互信的夥伴。


    不久,我們走過右拐幅度相當大的河道,正如史奎拉所說,眼前視野豁然開朗。河穀已到盡頭,眼前是整片平原,再往前一公裏就是在朝陽下閃閃發光的霞浦湖麵。


    我們正興奮地要跑上前,前頭的史奎拉突然停步,雙耳抖動,我們登時了解原因。


    身後的山穀傳來奇怪的鳥叫。


    吱吱吱吱……


    是夜鷹!


    我當下確定那不是野鳥,是奇狼丸放來跟蹤我們的眼線。


    「快跑!」覺大喊一聲。


    我不想當事後諸葛,但不禁懷疑當時的決定是否正確。我們離霞浦還有段距離,不是跑就逃得掉,而從蘆葦叢中找到隱藏的獨木舟搭乘要花更多時間,對追兵來說,一逃就證明自己有罪,有被追捕的理由,間接告白自己無法隨意使用咒力。


    但一跑起來也沒時間冷靜討論。我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出河穀衝入平原。


    「等、等一下,跑不動了。」


    真丟臉,第一個喊累的是我。我本來就不擅長跑長距離,這兩天意外不斷,體力已經透支,五人加一隻化鼠隻能氣喘籲籲地停下腳步。


    「就差一點,這附近我有印象,穿過那裏的樹林應該就到霞浦岸邊。」


    瞬指著兩、三百公尺前的雜木林。


    「快點,跑不動沒關係,繼續走。」


    覺拉著我的背包,我像是他的包袱,忍不住氣得第一個邁出步伐。


    「剛才那是什麽,好像是鳥叫聲。」真理亞迴頭問道。


    「是虎頭蜂鼠窩養的夜鷹。」


    真理亞聽了我的說明後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


    「是真的。夜鷹晚上也看得清楚,養來做夜間偵查。」


    聽完史奎拉的說明,真理亞就接受了。


    真過分,居然信不過身為死黨的我,反而信這醜陋的生物。


    「你們說夜間偵察,但現在天已經很亮了。」


    守抬頭看著天空,腳下凝結朝露的鴨蹠草綻放出藍色的花朵。


    「白天會使用夜鷹以外的鳥來偵察吧?」


    覺問史奎拉。此時,雜木林中響起數不清的鳥啼。


    「我聽說在日出到日落間會使用比夜鷹聰明得多的烏鴉。」


    話還沒說完,遠方傳來烏鴉響亮的叫聲。


    「在哪裏?」覺驚慌失措地四處張望。


    「那裏,停在那棵樹上!」


    真裏亞在我們之中眼力最好,她倏地伸起右手指向一百公尺前的枯樹,樹梢附近停歇著烏鴉般的不祥身影。


    「那隻烏鴉真的是來監視我們的嗎?」


    瞬喃喃自語著,口吻帶著懷疑。不過一旦出現這個念頭,事情就宛如這樣發展。


    「快點,就算被烏鴉看見,在奇狼丸親自出現前搭上獨木舟就沒事了。」


    覺加快腳步趕到我的身邊。


    我們沿著河流穿過櫟樹與栗樹交錯的樹林,聽見些許水波聲響。陸地溫度較高,風轉從東來,得到湖水特有的氣味。我們忍不住奔跑。最後總算抵達霞浦湖岸邊,一陣清風拂過無垠的淡水湖,岸邊成片的蘆葦跳起搖曳生姿的舞姿。


    「在這裏。」


    瞬指著藏獨木舟的位置跑起來,我們趕緊追上,此時一道龐大的黑影掠過頭頂。抬頭一看是烏鴉,難道就是剛才那隻烏鴉?它悠閑地盤旋在四、五公尺的半空,停歇在鬆樹枝。它的叫聲像在挑釁我們,它還不清楚人類的可怕。


    不能使用咒力真是太可惜了。我好想拿顆石子扔它,但現在沒有這種空檔,我們踏過淹到腳踝的泥漿,在蘆葦叢裏分頭尋找獨木舟。


    找不到,明明就在附近。五分鍾後還是一無所獲,我們焦急起來。烏鴉始終沒有離開,它待在高處俯瞰我們,發出刺耳的鳴叫。


    「怪了,該不會被衝走了……」連平時值得信賴的瞬都不禁失去自信。


    這時,意想不到的人從沒人指望的地方捎來好消息。


    「找到了!」


    我們從來不知道守這麽可靠,急著踩踏泥漿往他歡唿的方向跑。三艘獨木舟用拖曳繩捆綁在一起,風將它吹往此處。如果沒有深深插入泥漿的四爪錨,或許會被衝到遠方。我們拔錨上船,隊伍與來時相同,我和覺搭櫻鱒2號,真理亞和守搭白鰱4號,瞬搭烏鱧7號。


    「我就先告辭。」史奎拉站在岸邊目送我們離開。


    「謝謝,多虧你,我們才到這裏。」我由衷地感謝它,至少當時真心誠意。


    「祝各位一路順風。」


    我們看著史奎拉恭敬行禮,獨木舟緩緩離岸。


    「好,走吧。」


    覺一號令,我迴頭將槳插入水中。


    現在與來時的差異,就是我們沒任何人可以使用咒力,隻能用槳劃水穿越霞浦。我們生澀地操作槳把船劃向巨大湖麵,進利根川就能順流而下。但在之前要靠最原始的方法劃船,也就是自己的肌肉。


    最初就拚過頭顯然不是正確的選項,我們沒劃幾公裏就累癱。雙臂肌肉酸痛,手掌破皮刺痛。現在不過上午時分,陽光卻熱辣得像要烤傷我們,不得不每五分鍾就往頭上灑水,但一下就揮發殆盡。


    「休息一下。」


    瞬很擔心我們的情況而迴頭大喊。他明明獨自劃獨木舟,速度卻比另外兩艘快上許多。


    「我們還可以撐。」覺帶著怒意大喊。


    「路很長,趁方便的時候休息比較好。」


    雖然意誌高漲,但從昨天就累積不少疲勞是不容否認的事實,我們接受瞬的意見,決定小憩片刻。


    幸好天上雲朵來得剛好,遮住陽光,我們輕鬆躺在獨木舟上仰望藍天。湖水蕩樣,一陣睡意襲來。好不容易逃脫虎口放下心中大石,心底卻躺著硬梆梆的疙瘩,無法入睡。


    往後該怎麽辦?我們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如果覺猜的沒錯,我們成為町上的「排除對象」,怎麽迴避這個狀況?


    我感覺t恤底下的胸口滑落某樣東西,不自覺用手按住。掏出領口一看,原來是用紫色粗線掛在脖子的錦囊護身符。錦囊上繡著複雜花紋,還有「除業魔符」四字,今年春天全人班參拜神社時,所有學生都拿到這隻驅業魔的護身符。


    老師說,絕不可以打開護身符,但愈是被禁就愈想嚐試是人之常情。當老師把錦囊分給大家,我很想知道每人的錦囊裏究竟放什麽,曾經趁自己獨處的時候偷看錦囊裏的東西。


    錦囊口並沒縫合,鬆開繩線就可以輕易拿出裏麵的東西,裏麵有張折好的白紙及一塊玻璃圓盤,紙上用墨水寫一連串怪異的花樣文字,有點讓人不舒服,我因此快速把它折好放迴,圓盤倒讓我目不轉睛。


    玻璃圓盤直徑約五公分,材質透明,整體像個小宇宙,圓盤背景是以細過發絲的金線交織成複雜幾何圖案再疊上許多不同圖案。圓盤下方有棵小樹,連樹葉與紅色果實都做得一清二楚,樹旁飄著鉛筆、杯子、花等常見物品,最頂部則有個「純潔麵具」在俯視一切。


    「純潔麵具」是小朋友在追儺儀式中扮演「侲子」時戴的麵具,以白粉塗抹在黏土上製作而成,構造簡單,稍帶人臉樣貌,沒有表情與特色。但圓盤上的「純潔麵具」不一樣,仔細一看跟我有幾分相似。


    我在獨木舟上閉起眼睛,按著錦囊,感覺玻璃盤的存在。接著靜靜抬頭,偷看在後麵小睡的覺,他用背包當枕頭的模樣悠然自得,隨著水波蕩漾發出規律唿吸聲,已經睡了一半。


    我想偷看不該看的東西。這種壞習慣有時可以穩定情緒,我偷偷打開錦囊拿出玻璃圓盤。要是玻璃反射陽光,或許會被獨木舟上的夥伴發現,所以我用雙手蓋住圓盤偷偷欣賞。


    該怎麽形容當時詭異的感覺比較好?


    看一眼不會發現差別,但前麵說過,我看過圓盤,構圖深深印在腦海,而我當下很想趕緊求個安心,反而看得更仔細。


    不一樣,有些細節不一樣。這不是我多心,下方的樹有點扭曲,不對,是背景上精美的幾何圖樣出現扭曲,樹才跟著變樣?


    我注意到「純潔麵具」時,不由得起雞皮疙瘩。


    融化了……雖然隻是細微變化,但麵具原本樣貌跟我如出一轍,我因此格外意識到「純潔麵具」確實正在融化,慢慢變成「業魔麵具」。


    我連忙將玻璃圓盤扔進湖裏。後方的覺聽見水聲,抬起頭問:


    「怎麽了?」


    「沒、沒事。」我勉強擠出笑容迴頭。「差不多該出發了。」


    「也對。」覺大聲喊其他夥伴,我們又劃起獨木舟。


    那張臉究竟怎麽迴事?


    這件事情成了我的心頭重擔,為什麽那張臉開始融化?


    不對,真的融化了嗎?我問自己,難道不是眼花看錯?累積太多壓力和疲勞,我看到不存在的幻覺?我當下後悔起來,為什麽不多考慮一下就扔掉玻璃圓盤。再仔細看一次就明白了。


    不,那不可能,剛才的恐懼不是多慮,玻璃圓盤裏的臉確實在崩解變形。


    那張臉──我的臉,為什麽會變形?


    不,等等,不是我的臉,碰巧像而已。護身符是隨機發放的。


    但真是這樣嗎?我停下槳沉思。難道這是偽裝成隨機發放的樣子,但孩子拿的護身符都早有預定?要不然何必叫大家按座號排好再依序發放?一開始就直接拿出一箱護身符讓每個人隨意挑選不就好了?


    「喂,早季。認真劃。」覺的抱怨從背後傳來。


    這個推論如果沒錯,代表每個護身符都不同,護身符裏的「純潔麵具」長得跟我一樣也並非偶然。每個玻璃圓盤鑲著的「純潔麵具」都故意做得跟持有的學生相似模樣。


    「早季──!」


    「好好,我劃就是了。」


    我假裝挺腰劃水,但還是低頭沉思。


    要是如此,麵具有何用意?每個麵具都模仿學生的長相,這件事有什麽意義?無論怎麽想都沒像樣的答案,但護身符製作得如此大費周章,應該有護身外的用意。


    自從聽了擬蓑白的故事,我們對大人的認知完全顛覆,不禁變得疑神疑鬼,自己是不是隨時遭到管理和挑選?難道護身符就是管理我們的工具嗎?如果是,驅除業魔或許不是單純的口號。


    我用湖水浸濕手帕披在頭上,冰涼的水珠從太陽穴劃過臉頰,還沒滴下來就蒸發殆盡。但我還是著魔般想個不停。可惜沒從擬蓑白口中問到業魔的真麵目,但應該是實際存在的威脅,就像惡鬼。


    若是如此,護身符真有驅業魔的功效嗎?


    不對,等等。我靈光乍現。


    我懂了,直覺告訴我護身符的真正用途,隻是沒辦法立刻轉為文字說明。對,這個護身符或許用來「探測」業魔?這是提醒我們,危險正在接近。


    業魔正在接近我們。


    或是……


    「早季!」


    覺緊張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我以為他要抱怨我在偷懶不劃船,但馬上就知道猜錯。一道黑影飛掠頭頂,那是剛才的烏鴉,烏鴉長啼一聲,大大迴轉後飛迴。我們轉頭探看,見到數艘船隻正在逼近,因為順風滿帆,速度驚人。正麵估量不出船的規模,但比我們的獨木舟長三倍。船緣萬頭鑽動,想必擠滿化鼠士兵。


    「早季……」覺萬念俱灰地歎氣,「我們被逮到了。奇狼丸就在那裏。」


    我們牽起手,等待化鼠船隊靠近。覺的手心冒著冷汗,我也差不多。


    我們默默看著霞浦景色飛逝,獨木舟急速前進,比剛開始劃的時候快得多。三艘獨木舟都被粗繩綁在化鼠戰船後拖行,戰船上都設置著由數個三角形組合成的古怪船帆,精準掌握湖麵風向,速度相當快。


    「我都不知道化鼠的船跑這麽快。」覺喃喃自語,「這方麵的技術說不定比人類強。」


    「我們有咒力,當然不需要靠風帆來帶動船吧?」


    無論帆張得多大,速度都有極限,但咒力沒有這種物理限製。


    「話是這麽說沒錯……」


    覺盤起雙臂,凝望遠方的青山。


    「別管化鼠,記得我剛才跟你說什麽嗎?」


    「嗯。」


    覺從領口掏出驅業魔的護身符。


    「覺也看看。」


    覺猶豫地打開護身符的錦囊。


    「你看過裏麵的東西嗎?」


    「當然啦!誰沒偷看過?」覺把圓盤掏出來看。


    「怎樣?」


    我看著覺,他臉色鐵青。


    「給我看。」


    「不行!」


    覺緊緊握住圓盤,握得手指發白。


    「有沒有哪裏變得怪怪的?」


    「有啊。」


    覺沒有進一步說清楚,我至少寬心一點,如果隻有我的護身符出問題就太討厭了。


    「會不會是熱到融化了?」


    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但還是問問看,覺立刻否定。


    「不管材料多怕熱都不可能。圓盤放在袋裏,還一直帶在身邊,怎麽可能熱到變形?」


    「那怎麽會這樣?」


    「不知道。」覺的表情沉下來。「總之不是個好兆頭。」


    覺又愣愣地注視一會湖邊。


    「我還是把它丟掉好了。」


    「咦?」


    還來不及阻止,覺就從脖子拿下護身符扔進湖中。裝著玻璃圓盤的護身錦囊撲通一聲慢慢沉進水底。


    「等一下,你幹什麽!」


    「別管,早季也快扔。」


    「為什麽?」


    「迴去這東西被人看見,可能惹麻煩。『純潔麵具』融化掉這件事一定代表負麵徵兆。等會看一下瞬他們的護身符,如果有一點點變形就叫他們扔掉。」


    「可是說不定是警告我們業魔就在附近啊?」


    「就算是,我們也束手無策,畢竟連業魔是什麽都不清楚。」


    覺交叉著雙臂,長長的瀏海隨風飄動。


    「那怎麽找藉口?一、兩個人弄丟就算了,所有人都弄丟護身符不是很怪?」


    「我想想……對了,沒問題,說土蜘蛛抓住我們的時候,把護身符都搶走就好。我們應該先跟瞬他們套好招,說大家都被抓了。」


    覺的鬼點子真的很多。我同意覺的說法,跟他一樣把錦囊扔掉。我剛才隻扔玻璃圓盤,如果沒扔掉其他東西也說不通。我的錦囊比較輕,不像覺那樣往下沉,漂在水麵上漸行漸遠。


    我們的獨木舟不知不覺在化鼠帆船的拖曳下逐漸接近目的地。


    虎頭蜂鼠窩的士兵到船尾解開拖曳繩,拖曳繩僅是一條繞過獨木舟船頭的小圈圈,不需要走到我們的獨木舟就可以輕鬆迴收繩索。一隻比其他士兵大許多的化鼠出現在帆船的船尾,那是奇狼丸,昨天的爆炸讓它的肩膀與背後受到重創,繃帶纏至頭頂,但行為舉止依然俐落威武,看不出傷勢的影響。


    「神尊感覺如何?」


    「謝謝你們,我們輕鬆不少。」


    我一說,奇狼丸就揚起嘴角,咧嘴笑著直達耳際。


    「眼前陽光閃爍的水域正是進北利根川的界線。很遺憾,我等不能再前進了。」


    「沒關係,前麵我們自己劃就好。」


    多虧化鼠帆船拖曳我們的獨木舟,僅花三小時就穿過霞浦巨湖,如果單靠手劃,日落前都不可能抵達這裏。但化鼠說不能再前進,一時讓人摸不著頭緒,覺也一頭霧水,但沒多說。


    「神尊、神尊!」史奎拉從奇狼丸身後探出頭。「這次真的要告辭了!祝神尊一路順風!」


    現在看到它真是五味雜陳,它看起來真心為我們擔心,但既然搭上這艘帆船,它想必從帶路之際就奉奇狼丸的命令,隨時通報我們的去處。


    「你也多保重,希望你順利重建鼠窩。」我克製住心中不滿,盡量成熟迴應。


    當我們開始劃起獨木舟,身後的奇狼丸突然說:


    「神尊,我有一事相求。」


    「什麽?」覺迴頭問。


    「可否請神尊迴去後,別提起我等拖曳獨木舟一事?」


    「為什麽?」我天真地問。


    「理由不敢在此說明,這件事情曝光,我必定會被賜死。」


    我這才驚覺,奇狼丸眼中帶著戰場上見不到的認真眼神。


    「我知道了,絕不會說。」覺代替我沉穩地迴答。


    或許因為養精蓄銳一陣子,或順了北利根川的流向,獨木舟愈走愈快。沒多久,化鼠船隊的影子已經變得如米粒般細小。


    「原來奇狼丸也是冒著危險來救我們。」我對覺說,但更像自言自語。


    「是啊,倫理委員會果然有命令它殺我們,或關住我們。」覺自認猜得沒錯,口吻洋洋得意,「因此帆船才得半途折返。畢竟大老遠就看得見船隻,若是被人目擊,就知道它抗命護送我們。」


    「可是它為什麽這麽做?」


    「還用說?」覺笑了,難以相信我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我們昨天不是救它一命?如果沒把氣球狗塞進洞裏,它肯定淪落到跟離塵師父同樣的下場。」


    「喂──!」


    瞬在前方,迴頭對我們大喊。


    「喂──我們要過去了──」


    覺也大聲迴應。一聽這道悠哉的唿喊,心中情緒瞬間潰堤,彷佛這三天經曆的一切全是白日夢,我們依然在夏季野營的路上劃著獨木舟。


    「喂,早季!你怎麽啦?喂……」


    覺驚慌失措的模樣讓我想笑,一邊笑著卻哽咽起來。我情緒失控將近十分鍾,真理亞劃著獨木舟靠過來關心,但被我傳染,一群人一發不可收拾地痛哭失聲。然而,心情在狠狠哭過一場之後舒暢許多,而陪著我們哭的男生看起來有點疲累。


    我們進到北利根川順流而下,一路平安地迴到町上……我很想這麽寫,但再次麵臨驚濤駭浪的驚險境遇。


    首先,我們五人從沒試過不靠咒力順流前行,身心疲勞囤積到極點,加上太陽在劃到半路就西沉,能見度頓時大減,生死關頭剛過,我們像彈性疲乏般瞬間鬆開緊張至極的情緒,獨木舟幾次撞上石頭或互相衝撞,險些沉船。


    當時一個人都沒犧牲,堪稱奇跡。


    夜幕低垂,河流變幻姿態,我們看著滿天星鬥映在黑曜岩般的水麵,誤以為自己停滯原地,可是響亮的流水聲又提醒我們水流奔騰。我感受到來自心底深層的惶恐,這是彷佛浸淫在前世一般的神秘體驗,生活在洞穴裏的祖先記憶剎時蘇醒。


    大家都很擔心受怕,希望快點迴家,我和覺深深懷疑,迴去之後究竟要麵對什麽困境;但另一方麵,根據我們身心的耗損程度,通宵順流而下簡直就是自殺。


    我們無計可施,決定先找河邊的空地紮營,但一陣子都找不到適合地段,迴想起日落時曾經行經遼闊空地,不禁懊悔咋舌。當時所有人都希望多少推進路程,過平原而不入,早該預料不可能一路劃迴町上,應該早早上岸紮營。


    好不容易找到紮營處,我們已經筋疲力盡。這塊空地並不遼闊,河水一漲就會被淹沒,而且地麵布滿大小碎石,不是一個舒適的睡處,但沒得挑剔了。我們按照之前的順序在地上挖洞、插竹架、蓋帆布、綁皮繩,擠出最後的力氣搭起三頂帳篷,野營第一天明明輕鬆成功,今天怎麽也做不好。


    「怪了,怎麽就是搭不好?」覺連抱怨都軟弱無力。


    「因為當時還能用咒力啊。」陷入苦戰的瞬迴答。迴想起來確實如此,但三天前的事情已經恍如隔世。


    「覺,你還是沒辦法用咒力嗎?」


    我抱著一絲希望問,但覺搖搖頭說:


    「嗯……我現在好累,不太能集中精神,但小事應該還可以。」


    「咦?怎麽迴事?」


    真理亞聽到我們的對話,麵露訝異地插嘴,我於是提起「碰巧」記得覺的真言,使用催眠術喚醒他的咒力。


    「原來如此,知道真言就可以拿迴所有人的咒力。」瞬興奮地說。「我們都被離塵和尙唬了,原來那些催眠暗示根本沒什麽大不了,連早季都解的開。」


    連早季都解的開──這句話可以不用說。


    「可是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真言吧?我會記得是因為湊巧看過覺的真言。」


    我環視所有人,盡管天色昏暗,但雙眼習慣漆黑,因此看得到大家的表情。


    「我知道。」瞬說。


    「嗅?為什麽?」


    「我試過很多次,總算想起真言,可是不管怎麽默念都無法喚醒咒力,原來是解除催眠暗示還需要其他步驟。」


    奪走我們的真言,其實就是用催眠術暗示我們想不起真言,瞬能夠憑本事迴想真言,真的很驚人。瞬解釋,他平常就用各種諧音編製口訣,避免不小心忘記真言的時候還能想起。「可是我想不起真言……」真理亞傷心地說。


    「你們迴家後有把真言抄在哪裏嗎?」


    我、真理亞和守麵麵相覷。


    「我有抄起來。」我想起偷偷雕了一塊真言木牌埋在走廊底下。


    「我也有。」


    「我寫在日記本。」


    真言的每個字都寄宿著言靈,絕不可以告訴他人,說得更精確些,連寫都不可以寫下,但我們三人很怕單靠記憶來保留真言會出意外,所以偷偷記錄下來。我和覺把真言寫在紙上互相亮給對方,這種違規行為對其他組的同學來說是天方夜譚,後麵也會提到,這就證明我們這組確實是一群特別的學生。


    「那就沒問題。迴町後讓大家知道我跟覺可以用咒力,就沒人會認為我們的咒力被封印過。之後大家找個筋疲力竭之類的藉口窩在家裏,找迴真言,讓早季喚醒咒力。」


    瞬的話將我們的負麵思緒一掃而空。


    雖然我們不會慶幸離塵師父被化鼠殺死,但還是要隱瞞一條失去的人命。


    大家異常現實地估量完對策,精神忽然一振。覺用咒力讓帆布飄起,我們很快搭好三頂帳篷,接著收集枯枝生火,用鐵鍋煮點雜燴塡飽肚皮。雜燴口味比第一天更隨便,卻是這幾天吃過最美味的一餐。


    我們吃飽飯,圍著營火交換走散期間發生的事。瞬、真理亞和守三人的故事沒什麽戲劇性,當我跟覺被土蜘蛛捉走後,他們試圖營救我們,因此來到土蜘蛛的鼠窩附近,但鼠窩戒備森嚴,難以接近,他們決定迴町上求救。白天比較容易被發現,三人謹慎行動,半途卻聽到殺聲震天,不禁嚇破膽,躲在樹叢。直到晚上周圍安靜下來,趁著夜色穿過山林前往霞浦,就在這時被我們趕上。三人又驚又喜,真理亞還以為「被築波的狸貓給捉弄了」。


    另一方麵,我倆的故事讓他們嚇得目瞪口呆。關於被關進土蜘蛛牢房到殺死哨兵逃走的這段曆程,三人激動地輪番發問,而前往鹽屋虻鼠窩到遭受土蜘蛛攻擊,仿徨奔逃在地洞裏的段落,三人聽得屏氣凝神,接下來,我在生死關頭,出乎意料地喚醒覺的咒力,一口氣扭轉局勢,大家聽得忍不住為此齊聲歡唿,最後超乎想像的驚悚戰鬥又嚇得他們啞口無言。


    覺負責說故事,我訂正與補充。覺的本事就是將故事講得生動出色。我原本擔心他說謊成性,大家會不會覺得他在胡扯,但我想太多了,三人聽得目瞪口呆的模樣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幼稚得多。


    覺說完之後,大家沉默下來,隻有營火的燃燒霹啪作響。最後總算有人開頭,問題排山倒海湧來。大家最想問的是,在奇狼丸收容下明明很安全,為什麽非逃不可?


    覺提出他的想法,因為我們可能被倫理委員會「處分」,原以為大家不會相信,沒想到每個人都確信如此。我最初認為覺想太多,不過瞬正麵肯定覺的推測,大家因此才相信這種說法。而且當下氣氛相當樂觀,減少這項事實帶給我們的衝撃,瞬如果說得沒錯,我們應該可以隱瞞離塵師父凍住咒力的經過,頂多就被導師狠狠數落一頓。


    「早季,那就拜托你了。」故事告一段落,瞬拿起一張紙條給我。「喚迴我的咒力吧。」


    我深吸一口氣點點頭。


    攤開瞬給我的紙條,對著營火念出來,真言很長,八句二十七字,我本來想背起來燒掉紙條,但內容這麽長,沒有小抄有點不放心,還是將紙條握在手裏。沒問題,一定可以,照覺那時候的順序做就好。我試著安撫情緒。


    但現在跟當時有三個決定性的差異,第一點,覺當時意識模糊,瞬現在意識清楚;第二點,瞬知道要接受催眠;第三點,他還想起真言。不過,當時的我完全沒有將這些事情放在心上。


    「看著火焰。」


    我迴想清淨寺儀式的細節,將瞬的注意力轉到營火上。無瞋上人命令我晃動火焰,但咒力遭凍結的瞬可能會因此出現反效果。


    「看著火焰的擺動,向右,向左,搖搖擺擺,搖搖擺擺……」


    我輕聲細語,瞬一直沒吭聲,其他人屏息地看著我們。


    我拿起一根長樹枝伸進火堆掏起火花,效果想必不如護摩壇的火堆,但火花在黑暗中劃出如夢似幻的耀眼軌跡。


    「青沼瞬。」


    瞬動也不動,看不出是否進入催眠。


    「青沼瞬!你破壞規矩,擅聞禁地,犯下禁忌傾聽惡魔妖言。這已是大罪一條,但更大的問題還在後麵。」


    瞬還是毫無反應。


    「你們違反倫理規定基礎,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條,不謗三寶戒。你們聽從惡魔之聲,對佛門教義提出異議。所以我必須立刻在此凍結你們的咒力!」


    瞬深深歎一口氣,他被催眠了嗎?我沒什麽信心,但還是繼續。


    「再看著火焰。」


    沒迴答。


    「看著火焰。」


    還是沒迴答,我看見瞬的瞳孔中映著火光。


    「你的咒力已經被封在這紙人之中。看到紙人了嗎?」


    這次,我聽見一聲清楚深遠的歎息以及明確的迴答:「是。」


    「現在將紙人送入火中!盡皆燒滅!毀去眾煩惱,灰燼奉還無垠荒土!」


    我鼓足氣,加大音量。


    「紙人已經燒盡!你的咒力已被凍結於此!」


    瞬發出一聲悶哼,唿吸變得急促。


    「舍去你的煩惱。將一切都扔入清淨炎中燒滅,你方能獲得解脫。」


    好戲上場,我起身到瞬的身邊。


    「青沼瞬,你全然皈依神佛,拋棄了自己的咒力。大日如來慈悲,我在此再次傳授你真正之真言,召喚精靈,還你咒力!」


    我用拳頭猛敲他的雙肩,貼到他耳邊輕聲說出紙條上的真言。


    「唵,阿謨伽,尾盧左曩,摩訶母捺囉麽抳,缽頭麽,入嚩攞,缽囉韈哆野,哞」


    我後來得知,這是最高階佛大日如來的光明真言,這代表大人們對瞬的極高評價,他天生就是萬眾矚目的未來領袖。


    營火驟然燒出三倍規模,如八歧大蛇向四周張牙舞爪,舞出獨特姿態,十分詭譎。


    瞬抬起臉,浮出笑意,其他人不住鼓掌喝采,還手舞足蹈、吹起口哨。我們歡唿好一陣子,因為瞬成功取迴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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