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吧。」覺說。


    「逃去哪裏?」


    「哪裏都行,離開這巢穴就對了。」覺起身觀察寢室外的情況。「早季還記得路嗎?我們好像走了九彎十八拐到這裏。」


    「不知道記不記得起來,腦袋昏沉沉的,不太有信心……」


    我試著迴想從晉見女王之處到這裏的路。


    「不行,我記得第一個彎是左轉,之後的記憶很混亂。」


    我本來就不擅長記路,按照原路走一遍還有可能,但折返須把原來的地圖全翻轉過來,腦袋亂成一團。覺交抱著雙臂,拚命迴想。


    「路口應該沒那麽多分岔吧?頂多就三岔道,剛開始是兩條路往左,接下來往右,再來……往哪?」


    「我記不得轉彎順序,但我清楚從進巢穴到這裏一路都是平緩下坡。」


    為什麽清楚記得?因為我覺得自己彷佛被領往陰曹地府。


    「這樣嗎?嗯……所以一次都沒走上坡。」


    覺湊到我身邊,握住我的手。


    「這次往上爬就好。如果半途遇到下坡就代表走錯路,迴到前一個路口換一條路就行。」


    「可是往上走不代表就是對的路吧?」我提出理所當然的疑問。


    「這麽說沒錯,但就算走錯路,一直往上爬,遲早會迴到地麵吧?」


    這樣真的可以嗎?我擔心起是否要按照覺的判斷行動,畢竟怎麽記得住之前在黑暗中行走過的道路。要是路上有條繩子就好了,特修斯也是藉助阿裏亞涅的絲線指引才走得出牛頭人的迷宮。


    「我們是不是找化鼠帶我們出去比較好?如果迷路……」


    「不行,如果史查拉稟報女王,女王一定起疑。」覺靠近我,「我們怎麽說明想趁這時候逃跑?要是被化鼠發現我們沒咒力,我們根本猜不到它們接下來的對策。」


    我豎耳聆聽著附近的動靜,似乎沒有化鼠活動的氣息,黎明是它們活動力最低的時候。但寢室外的通道無比昏暗,伸手不見五指,我實在沒勇氣往裏麵跨出一步。


    「這裏是不是怪怪的?」


    覺聽到我的話,不耐煩地迴答:「這裏什麽都怪,哪裏不怪?」


    「為什麽寢室裏比外麵亮?」


    覺一時愣住。沒錯,我們在房裏依稀看得見彼此,但進入外麵的洞穴就什麽都見不到。


    「真的……對啊,一定哪裏有光源。」


    我們在寢室中尋找光源,但奇怪的是遍尋不著。覺依然緊抓著從土蜘蛛手上搶來的長槍,一邊用左手確認我的位置,一邊用右手持槍,探索寢室深處。此時黑曜岩般的光滑槍尖倏然閃現針孔般的光點。


    「剛剛那是?」


    我們慢慢走往寢室角落,發現上方落下一道微光,抬頭一看不禁錯愕。天花板上開了一個大圓孔,裏麵盈滿星星的光芒。


    「洞外?這裏可以通到地麵?」


    「不對……這不是星星。」覺難以置信地低喃,「看起來像星星,但不會閃爍,這是什麽?」


    覺伸直長槍頂著成千上百的綠寶石光球,光球乍看和我們距離遙遠,沒想到一頂就勾到,這時光球分成數道各自擺動。覺慢慢收迴長槍,他應該碰到了幾顆光球,槍尖留下牽絲的黏液。


    「黏黏的,早季摸摸看。」


    我搖搖頭。


    原來在天花板上發光的,是化鼠養來當家畜的變種土螢。


    土螢又稱螢火蟲,遠古以來便棲息於紐西蘭、大洋洲一帶的洞穴中。品種類似蒼蠅、蚊子、虻等昆蟲。幼蟲在洞穴頂端築巢,垂下牽絲的黏液球來獵食被黏住的昆蟲;土螢會發出光線吸引獵物,光線反射在黏液球上,看起來宛如神秘奇特的翠綠銀河。日本列島原先沒有土螢分布,據說在古代文明崩潰前不久,人類引進土螢做為釣餌,一部分存活下來,經過化鼠品種改良,成了貴賓室吊燈。


    覺再以長槍采集黏液,確認發光體是某種昆蟲的幼蟲;經過短暫討論,我負責墊背,讓覺踩著我的肩膀采集土螢。至於為什麽體重比較輕的我不上去采?因為發出綠光的蛆蟲很惡心,我不想碰。


    覺抓來幾隻土螢,用它們分泌的黏液黏在槍尖上,多虧化鼠的品種改良,土螢受到這等虐待還是不斷發光。


    「好,走吧。」覺站在寢室出口,毅然決然地說。


    我們背起背包緊握彼此的手,靠著昆蟲發出的微光往黑暗中邁進一步。


    如今迴想起來,那段路程相當獨特。


    身邊的光源僅剩長槍上宛如鬼魂的土螢微光,而包括腳底在內的其他範圍一片漆黑。我試著麵向側邊,伸出手在眼前晃動,卻連一點影子都看不見。幸好洞穴不寬,我們並肩前進,身體不時擦過牆麵。


    「現在是往上嗎?」我常喪失信心,反覆向覺確認狀況。但每次問往上還往下,覺隻迴答:「不知道」或「誰知道」,不管什麽迴答都不會改變現況。


    槍尖的光線不時照出雙岔路或三岔路,我們在微弱的光線下還是分得出岔路,因為岔路口都種著夜光苔當路標。夜光苔正如其名,是閃著淡綠光線的苔蘚,與土螢不同,無法自行發光,須藉透鏡般的細胞汲取四周光線,在缺乏光的洞穴行光合作用。這些細胞會反射光線,看似發光。


    化鼠僅靠觸覺與嗅覺就可以在狹窄的地洞往來,但為了提升文明,須提高移動的效率,因此會利用這些生物特性。


    我們默默往前,路上一隻化鼠都沒見到,或許現在是鼠窩休息的時間。原本我們深信是運氣好,但愈往前走,狀況愈怪。


    「哎,我們應該走很遠了吧?」我問覺。


    「嗯。」


    「是不是走錯路?」


    我們停下來,如果走錯,這是哪裏?我迴溯記憶中的路線。


    「怪了,途中慢慢想起來時碰過幾個路口,轉過幾個彎,應該不會走錯啊……」


    「但應該哪裏錯了,我們沒花這麽多時間過來啊。」


    「也對,迴頭吧。」


    我們在陰暗的洞穴中掉頭前進。繼續往地洞深處鑽令人泄氣,但我們別無選擇。不久,又碰到令人錯愕的狀況。


    「岔路!」我驚唿。「怎麽可能?剛才這裏根本沒岔路。」


    我邊走邊記路,因此滿有信心。


    「……確實沒有。」覺抓了一把岔路上的泥土仔細端詳。「該死。原來是這樣。」


    他咬牙切齒的模樣嚇我一跳。


    「怎麽了?」


    「確實有這種可能,但怎麽會這麽快……」覺深深歎口氣。


    「你在說什麽?究竟怎麽迴事?」


    「這裏的土還很新……」


    覺的解釋讓我臉色瞬間刷白。化鼠會不斷在巢穴裏挖隧道好改變鼠窩形狀,我們怎麽走去寢室,不代表路上的分岔到現在還一模一樣。


    「我看巢穴沒活動,還以為沒問題,可是就算其他活動停了,洞還是在挖。或許鼠窩正進入備戰狀態。我們一經過就馬上有化鼠從別處挖過來,因此出現這條岔路。」


    覺忿忿扔掉手中的泥土。


    「那我們現在……」


    「迷路了。」


    如果看得見覺,他想必哭喪著臉、狼狽不堪。


    之後我們在陰暗的地洞中四處徘徊。也許僅僅過了三十分鍾,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底下鑽爬狹窄的洞穴,試圖找到出路的壓力超乎想像。我們衣著單薄,冷得起雞皮疙瘩,卻又熱汗淋漓。行走過程中,我們不時用平時不會使用的髒話咒罵,詛咒不幸,哀求神明的垂憐又安靜啜泣,但一直緊緊握著彼此的手。


    最後,終於陷入短暫的精神錯亂。


    我的第一個症狀是幻聽。


    「早季,早季!」


    有人不知在何處喊著我的名字。


    「你叫我?」


    我隨口問覺,通常隻會聽他不耐煩地迴答:「沒有啊。」


    「早季,早季!」


    這次我聽得很清楚。


    「早季,你在哪裏?快迴來。」


    是爸爸的聲音。


    「爸!爸!」我大喊。「救命!我迷路了!」


    「早季,你聽好,千萬別跑到八丁標外麵。八丁標中有強力結界,安全得很,但跨出一步就沒有任何咒力保護了。」


    「我知道,可是我迴不去了!找不到路了!」


    「早季,早季,你要小心化鼠。化鼠敬畏具有咒力的人,當神一樣來拜,並且絕對服從。可是對上沒有咒力的孩子,就不知道會有什麽態度。所以我們要盡力避免孩子與化鼠碰麵。」


    「……爸爸。」


    「喂,你在念什麽啊?」


    覺的聲音比幻聽更空虛、更不真實。


    「據說第五代皇帝大歡喜帝登基時,要求民眾歡唿喝采連續三百年。要是誰先停下拍手的,就被選為祭品,以pk點火燃燒身體,那悲慘的焦屍還會被送進皇宮當飾品。所以民眾給大歡喜帝的惡諡,就是阿鼻叫喚王。」


    「爸爸,救我……」


    「第十三代愛鄰帝,惡諡為酸鼻女王……隻要有人不順她意,就慘無人道地……無上的喜悅……絕食避免嘔吐……第三十三代寬恕帝,在世時便有別號犲狼王……啃咬屍體……其子第三十四代皇帝,醇德帝,惡諡邪門王……十二歲便活生生擰下寬恕帝頭顱……害怕自己可能遭到殺害……將年幼的旁係與直係手足……屍體喂養大批沙蟲、海蟑螂……第六十四代聖施帝,惡名夜梟女王……滿月之夜擄走孕婦,開膛剖肚,生呑胎兒,吐出滿地碎裂人骨……」


    爸爸的聲音一時聽來非常扭曲,突然又變得極為平淡。


    「你聽好,前史文明的動物學家康拉特勞倫茲指出,野狼、渡鴉等動物具有強大傷害力又具有社會性,還擁有一種避免同類互相攻擊的生物機製,即為攻擊抑製。另一方麵,老鼠與人類等動物並不具有強大攻擊力,自然缺乏攻擊抑製機製,同類間經常發生過度攻擊與殺戮行為。」


    「爸爸,別說了……」


    「姚基發現故意犧牲一個據點,就能成全己方聯係,切斷對方補給;可惜有個問題,要犧牲的據點正是因它親自坐鎮。不出所料,敵人包圍姚基的據點,姚基等六隻守衛雖然英勇奮戰至最後,還是全都被千刀萬剮,變成香噴噴、熱騰騰的肉餅。」


    「混帳!振作點!」覺抓著我的肩膀。


    「我沒事……」嘴上這麽說,幻聽卻揮之不去,甚至出現朦朧的幻覺。


    「學校有批準你們到這地方來嗎?」


    僧人模樣的幻影嘲諷著我。


    「你們違反倫理規定基礎,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條,不謗三寶戒。你們聽從惡魔之聲,對佛門教義提出異議。所以我要將你們永遠凍結在紙人中,你們就當個紙人渡過餘生吧……」


    「早季!早季!」


    我差點被搖到內傷,這才迴過神。


    「覺……」


    「你自言自語些什麽啊?我還以為你腦袋壞了!」


    「是快壞了。」我低聲迴應


    我應該差點陷入危險的崩潰前兆。如果沒有彼此,我也許會精神失常。我們後來又在地洞徘徊一陣子,期間一隻化鼠都沒碰上,仔細想想,它們也許老遠便感知我們而故意讓路。接下來,我先驚覺情況有異。


    「你聽得到嗎?」


    沒反應。我握緊覺的手,但仍無反應。


    「覺?」


    我打了他兩、三個耳光,他擠出一絲低吟。


    「振作點,我聽到怪聲音了!」


    「聲音一直都在響啊……」覺微弱地說,「有人從地底叫我們,那是死人的聲音……」


    我打了個冷顫。很明顯的,覺繼我之後產生幻覺,但我聽到更宏亮的聲音,難道是因為走在陰暗的地洞,感官變得更加敏銳。我的第六感告訴我,危機逼近。


    現在沒時間擔心覺了。


    豎起耳朵一聽,又來了,聲音迴蕩在洞裏,不清楚來自何方,但愈來愈響亮。啊,我聽清楚了,是眾多化鼠在尖叫、怒吼與慘叫,還有敲鑼打鼓般的金屬撞擊聲,以及不知道是鼓掌還是潮水的異聲。


    這些刺激神經的怪聲,全是戰爭的聲音。最壞的預感成真了。


    「要快點逃才行!蜘蛛打來了!」


    我握緊覺的手,他毫無反應。


    眼前又是岔路,往哪逃才好?左邊?右邊?或迴頭?


    我摸索著覺的右手,長槍指往前方,但見不到黑暗中微弱的綠光。我連忙摸索槍尖,土螢已經死了。但我發現四周並非完全黑暗,種在岔路的夜光苔發出微光,某處也滲出微弱光線。根據我們在地洞中徘徊的時間推測,天亮了也不奇怪。出口應該就在前方。


    我望著一片漆黑的前方,左邊比較亮,我拉著覺小心翼翼前進。愈往前走,地洞愈亮,化鼠交戰的聲響也更加響亮。


    如果就這麽從出口出去,闖進化鼠戰場的正中央,沒有咒力的我們根本無法保命。


    周圍的亮度可比新月夜光,而眼前通道平緩向上,盡頭是一個巨大的右彎處,光線就是從那裏射進。我猶豫半晌,邁步向前,心想不能停在這裏,得確認出口的情況。


    就結論來說,這短暫的遲疑救了我們一命。


    霎時,我聽見附近傳來化鼠的慘叫,緊接著一隻化鼠連滾帶爬地從轉角處冒出來。化鼠全身斷斷續續地抽搐,死命往我們爬,明顯受到致命傷。同時,我察覺有異,雞蛋壞掉般的臭味傳來。我朝瀕死的化鼠身後看,入口射來的光線打亮潛進地洞的煙霧。


    本能告訴我,千萬別吸入煙霧。


    「往這裏。」


    我拉著覺的手,一百八十度地掉頭前進,拚死跑迴剛才走過的地洞。盡管快速跑了一段,惡臭卻沒有消失的跡象,反而愈來愈濃烈。陷入恐慌之際,始終沒反應的覺突然自嘲起來。


    「逃到哪裏都沒用,我們要變成老鼠了。」


    我氣得反駁:「我們才不是老鼠!」


    「一樣。」覺低聲說著,口氣十分悠哉。「洞裏的老鼠被煙熏就無路可逃。」


    「煙熏?」


    我總算知道心中不對勁的感覺來自何方。


    「平常煙霧都會往天上飄,怎麽往下追過來呢?」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覺像個高傲的資優生,睥睨著連簡單問題都答不出來的笨學生。「既然要攻擊躲在洞裏的對手,當然要用比空氣更重的毒氣。」


    我倒抽一口氣。


    「你既然知道,怎麽不早說。」


    我壓抑怒意往地底逃,迴想著走過的路。記得有一處是長長的上坡,給了我會通往地麵的錯覺。但走到接近地麵的位置時,坡道像故意讓我失望般又再次往下挖。到那裏或許避得開下沉的毒氣。


    失去土螢的光芒,又陷入瘋狂,我們在錯綜複雜的地道狂奔。這樣還能走上正確方向幾乎可說是奇跡。


    「是上坡!」


    腳底的感覺告訴我已經上了長上坡。我們奔跑好久,大小腿的肌肉紛紛哀嚎,但隻能咬牙繼續。疼痛與苦楚在在證明著我們還活著。


    道路總算平坦起來,往前又是平緩下坡。


    「先在這裏等等。」


    隻能祈禱灌入巢穴的毒氣不會衝到這裏。若是單行道,繼續逃是比較聰明的做法,但化鼠的巢穴像蜘蛛網般四通八達,毒氣比我們更快到前方,最好的方法是留在製高點。


    我倆在黑暗中席地而坐。


    「還好嗎?」我問。覺低聲迴答:「還好。」


    「毒氣大概多久會散?」


    我還是看不見覺的身影,但感覺他在搖頭。


    「不會散啊。」


    「怎麽可能?難道會永遠留在地洞裏?」


    「那倒不會,不過應該幾天都散不了。」覺深深歎一口氣,「不是這裏的空氣先用完,就是毒氣慢慢擴散到這裏。」


    我喉嚨冒出一股酸苦味,看來我們真的隻能坐以待斃。


    「……那我們該怎麽辦?」


    「不知道。」覺的語氣毫無抑揚頓挫。「萬一鹽屋虻鼠窩打贏了,或許會把我們挖出來,但這也要等到毒氣散了才有可能。」


    絕望抽乾我的力氣,明明拚命逃到安全地帶,一迴神卻發現自己要被活埋在這個深深地洞。完全束手無策,等待著死期來臨,這完全是精神上的酷刑。在地洞裏被毒氣追著跑還輕鬆一點。


    「雖然現在情況很差,可是……」我很自然地開了口。


    「嗯?」


    「幸好不是一個人。」


    「拉著我陪葬,爽了吧?」


    我笑了笑。「如果隻有我一個,一定撐不過來。絕對到不了這裏。」即使終點是死胡同,我們仍竭力擦到最後一刻。


    「我也是。」


    覺的口氣又恢複以往,我總算放心,但精神錯亂比較不會感到痛苦吧。


    「真理亞他們不知道順利逃掉了沒?」


    「應該逃掉了。」


    「那就好。」


    對話到此結束。時間在黑暗中緩緩流逝。不知道經過一分鍾、五分鍾還是三十分鍾,我迷迷糊糊驚醒。


    「覺!覺!」


    「……怎樣?」覺的迴應很空洞。


    「是臭味,聞得到嗎?毒氣擴散到這裏來了。」


    這股臭雞蛋般的惡臭,就是在出口附近聞到的味道。


    「這裏已經不行了,要不要往前逃?」


    「不了,我想沒其他地方比這裏高,往低處逃等於自殺。」


    覺也是拚命在思考出路。


    「你的鼻子比我靈,聞聞毒氣從哪來的?從出口?還是兩邊都有?」


    「我不知道。」


    如果環境條件夠好,或許聽得出聲音方向,但人類不可能判別氣味從哪裏來。


    「不對,你等一下。」


    我靈機一動,先聞聞靠近出口那邊的惡臭,再小跑步到洞穴另一端的下坡確認味道濃淡。幸好覺看不見我的動作,我簡直像到處亂嗅的化鼠。


    「我想是從剛才的出口那邊,單一方向來的。」


    「那應該還來得及,堵住地洞吧。」


    「堵?怎麽堵?」


    「埋起來啊。」覺用長槍挖掘毒氣逼近處的洞頂,雖然看不見他的動作,但從空氣的流動以及不斷彈到臉上的泥塊,不難想見他多拚命。


    「早季,危險!」


    覺突然撲向我,把我推倒數公尺遠,然後擋在我身上。我還不清楚怎麽迴事,頭頂便崩下大堆土石,我趕緊閉上眼,用雙手蓋住臉,等待土石不再崩落。為了避免吃到土,我連尖叫也不敢發出來。好不容易結束了,我發現全身都是泥土,膝蓋以下整個被埋住。


    「沒事吧?」覺擔心地問。


    「我沒事。」


    「好危險,差點要被活埋了。」


    冷靜想想,在地洞裏往上挖,實在不是什麽正常作為,但生存本能讓我們不顧後果采取行動,幸好結果還不錯。我們小心翼翼從土石中抽身,確認通道已經完全封鎖。保險起見,又把土堆拍得更紮實,以免毒氣滲進來。


    「如果再往上挖一點,是不是就能出去了?」我抬頭看著洞頂。上方土石崩落不少,但我當然什麽都看不見。


    「我們完全聽不到外麵的聲音,對吧?應該還有三公尺以上。由下往上挖實在太亂來了,這次肯定會被活埋。」


    最後,我們還是無計可施,隻得在黑暗中坐下來。


    堵住通道的行動一時讓我們以為事情有改善,但深思後就知道什麽都沒變。我們所在的地方變得更狹窄,如果另一邊也灌進毒氣,隻能舉雙手投降了。畢竟把另一邊通道也堵住,狹小空間中的空氣很快會耗盡,必然悶死。


    這次真的完蛋了。


    我不想死在這種地方,但什麽都無法做。真難相信自己在人生最後的關頭上竟是如此平靜,但我身心俱疲,連情緒爆發的力氣都不剩。


    我離開覺,在黑暗中抱膝而坐,又看見幻影。在正常世界裏要碰上極大危機才看得見不存在世上的事物,但在這裏就像打開開關,隨時可以見到幻影。長時間徘徊在黑暗中,控製精神的力量會減弱,潛伏在心底的妖魔鬼怪便跋扈起來。


    最先看見的是蓑白。它半透明的身子由左至右緩緩掠過眼前。影像如此清晰,我不敢相信是幻覺。v字形的頭部觸手與背上大量的觸手,前端閃著紅、白、橙、藍等鮮豔光芒。接下來,洞頂垂下數不清發著綠光的黏液絲,土螢迅速在我眼前展開一片遼闊的銀河。


    蓑白逐漸被黏液纏身,扭著身子前進,還是被纏住。黏液絲如吊燈般擺蕩,緩緩捆起蓑白往上拉。蓑白將身上幾條沾了黏液的觸手接連弄斷。沒了觸手的蓑白背上發出強烈的七彩光芒,光線千變萬化、交織纏繞,在空中畫出或直或圓的圖樣。美得讓我沉醉。


    慢慢地,蓑白變成擬蓑白,拖著一條七彩殘影,緩緩從眼前消失。


    光影饗宴,漸漸沉入黑暗。


    我心想,一切都要被封入黑暗了嗎?就在此時,四周又變了一套景色。眼前出現一道橘紅光芒,護摩壇上燒著熊熊烈火。


    橘紅色的火花飛舞,附和著地底傳來的真言誦唱聲。


    是那天的光景。


    祈禱中的僧人將藥丸之類的東西扔入護摩壇上的火堆,再注入香油,火焰一發衝天。身後大批僧人的誦經聲,如夏日蟬鳴般在我耳中迴蕩。


    我在那天通過清淨寺的儀式,被授予咒力。


    為什麽人生最後關頭看見的不是父母,也不是兒時玩樂的田園,而是這幅光景?


    剎那間,又喚起我另一道迴憶。


    「不行!真言不可以告訴任何人!」覺厭惡地說。


    平時沒做幾件正經事,偏在這時候裝乖,實在令人火大。


    「沒關係,我們是朋友吧,我一定會保密。」我隻好采取死纏爛打的做法。


    「你為什麽要問我的真言?」


    「就想知道真言是怎樣啊。看跟自己的有什麽不一樣。」


    「……那早季先說你的來聽聽。」


    覺狡詐的表情激起我的鬥誌。好,既然你有這種打算,我就反將你一軍。


    「好,這樣好了。我們把自己的真言寫在紙上,數到三,一起秀給對方。」


    「嗯……還是不要好了。把真言告訴別人就會失效。」


    怎麽可能會這樣?我在心底吐槽他。


    「就說不用仔細看,這樣也不怕給人記住啊。秀一下下就好。」


    「這樣有意義嗎?」覺狐疑地說。


    「這樣就好。反正朋友之間互相看看,大概知道真言多長就好了。」


    我好不容易說服鬧別扭的覺,彼此將真言寫在紙上。


    「好了嗎?數到三哦。」


    我們拿著紙片麵對麵,然後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轉紙張把真言秀給對方看。


    「看到了嗎?」覺一臉擔心。


    「完全看不清楚,不過大概知道長度,但也沒那麽多字嘛。」


    「嗯,早季的也不是很長,大概跟我差不多。」


    覺總算放下心,將手上的紙片揉成一團,點火燒掉。紙片瞬間就成灰燼。


    「……該不會看見一、兩個字吧?」沒想到覺這麽膽小,非得問清楚。


    「沒一個字看得清楚。覺的字就算仔細看也看不懂。」


    覺這才放心離開。我趁機拿走覺寫真言時用來墊底的紙張並仔細審視。覺寫字的手勁大,筆跡清晰,用軟鉛筆一描便出現明顯的文字。


    我後來到圖書館查詢,知曉這是虛空藏菩薩的真言。


    或許會成功。我屏氣凝神,觀察覺的狀況。他的唿吸像進入深眠般輕微,但不時發出不清不楚的嘟噥聲。他如今的意識就像中了催眠術。一旦打開潛意識的封蓋,解放平時壓抑的念頭,要像我剛才一樣陷入幻覺中也不奇怪。


    催眠術的困難,在於如何引導意識模糊。現在這種狀態應該行得通。我已經知道烙印在覺意識深處的魔法咒語:真言。


    我絕不能失敗,一旦失敗,我們會死在這裏。我謹慎地在腦中反覆演練該說的台詞,然後深吸一口氣,厲聲喊道:


    「朝比奈覺!」


    我看不見覺的臉,不知他有何反應。


    「朝比奈覺!你們破壞規矩,擅闖禁地,犯下禁忌傾聽惡魔妖言。這已是大罪一條,但更大的問題還在後麵。」


    我稍稍感到他的身體抽動一下。


    「你們違反倫理規定基礎,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條,不謗三寶戒。你們聽從惡魔之聲,對佛門教義提出異議。我必須在此立刻凍結你們的咒力!」


    覺啜泣起來,我非常心痛,但還是狠下心繼續。


    「看著火焰。」


    覺毫無反應。


    「看著火焰。」


    他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你的咒力已經被封在這紙人之中。看到紙人了嗎?」


    覺深深歎口氣迴答「是」。


    「現在將紙人送入火中!盡皆燒滅!毀去眾煩惱,灰燼奉還無垠荒土!」


    我鼓足了氣,加大音量。


    「看啊!紙人已經燒盡!你的咒力已被凍結於此!」


    覺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舍下你的煩惱。將一切扔入清淨炎中燒滅,你方能獲得解脫。」


    緊要關頭來了,我走到覺的身邊。


    「你全然皈依神佛,拋棄了自己的咒力。」


    我盡量讓語氣溫柔親切,穿透覺的心靈深處,解開纏繞在他心上那一道道暗示的鎖煉。我當下內心僅有救覺的念頭,但救他之前不得不陷他於痛苦,我一定要向他道歉,除此之外,他這一路拚命保護著我,我也要向他致謝。千絲萬縷的思緒如洪水般瞬時湧上心頭,我淚濕眼眶。


    「大日如來慈悲,我在此再次傳授你真正之真言,召喚精靈,還你咒力!」


    我用拳頭猛敲他的雙肩,貼到他的耳邊輕聲呢喃。


    「南牟,阿迦舍,揭婆耶,唵,阿唎,迦麽唎,慕唎,莎訶」


    半晌,什麽都沒發生。但四周逐漸明亮起來。


    「覺!」


    我哭喊出聲。光明來自於長槍,黑曜岩槍頭部分變得紅熱,發出耀眼的光芒。


    「覺,這是你做的吧?你感覺得到嗎?咒力恢複了。」


    「嗯……好像是。」覺聽起來像大夢初醒。


    「快點把洞頂打穿,弄走這些礙事的土。」


    「好。」


    「啊,等等,外麵可能充滿毒氣……」


    「你放心。我一口氣全轟掉。」覺露出可靠的笑容。「空氣可能會暫時稀薄一點,你先按好耳朵和鼻子。」


    我連忙用雙手拇指與中指,勉強同時按住耳鼻,同時頭頂上的大片泥土像地震般震動起來。


    下一刻,隨著一陣龍卷風般的巨響,土堆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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