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保昌的家裏,老爺子剛吃完打鹵麵,點上根最喜歡的駱駝牌的香煙,再泡上一壺茶,正該是小憩的時候,可是在他的臉上卻看不到半分愜意。


    累!


    此時此刻,郭保昌呈現出來的就是這種感覺,從骨子裏往外都透著累。


    手邊的書桌上,雜亂的堆放著稿紙,有的泛黃,那是很久以前寫的,有的墨跡未幹,那是剛剛落筆的。


    劉格格在廚房裏收拾著碗筷,屋裏還有另外一個人一一陳保國。


    自打演了《闖關東》裏的朱傳武之後,他和易青就再也沒合作過了,萬萬沒想到,這次易青竟會突然想起他來,而且,還給他介紹了這樣一位傳奇的人,和這樣一個傳奇的故事。


    “保國!今個咱們聊點兒什麽?”


    郭保昌雖然神情透著疲憊,但是語氣之中卻滿是亢奮,而且,聽得出來,陳保國於他家也是常來常往的。


    自打陳保國看過了《大宅門》的初稿之後,他就迷上了白景琦這個人物,一開始拿著初稿迴去研究,可怎麽研究,卻總是覺得自己距離那個人物非常遙遠,哪怕每天做夢都會夢到一個神采飛揚,靠著一泡屎騙來的銀子,在濟南府打出一片天地,揮舞著軍刀,痛罵全族老少混賬王八蛋的形象,可他就是沒辦法把那個形象和自己重合。


    這讓他非常苦惱,他很清楚,隻要演了這個角色,他的演藝生涯未來將會光芒萬丈,他也可以用自己的理解將這個人物詮釋出來。


    但是,他不想那樣,他不想這樣一個角色被糟蹋了。


    於是,就在易青出發前往內蒙之前,他登門拜訪,想要找易青討個主意,甚至做好了,如果不行的話,寧可放棄這個角色,也不能毀了郭保昌老爺子一輩子的心血。


    結果,易青就和他說了一句話:去找寶爺,從他嘴裏掏那些宅門裏的故事,把自己完全泡在那些故事裏麵,什麽時候泡透了,你就是白景琦。


    陳保國一開始還不理解,但是也照著易青說的那樣去做了,為此還特意順了他們家老爺子的蛐蛐罐兒,去找了郭保昌,一進屋就讓老爺子講故事。


    當時郭保昌也有點兒懵,等他聽了陳保國轉述的易青原話之後,不禁哈哈大笑。


    他也在苦惱,到底有沒有人能演的出來自己養父的那份神采,現在他明白了,想要找到這樣一個演員,首先,就得讓這個人泡在養父樂四老爺的故事裏,讓樂四老爺徹底進入那個人的骨頭。


    畢竟《大宅門》中男一號白景琦,他的生活原型就是自家的養父樂鏡宇,而對於這位同仁堂的掌門人,郭保昌是打心裏由衷地敬佩和愛戴:那是一個真正的大男人,優秀的大男人。


    樂鏡宇樂四老爺,事業上是個成功者,他靠著刻苦學習,自學成才,不僅是一位醫術精湛的好醫生,還是一個中成藥發明成果累累的中藥學家。聞名中外的中成藥比如阿膠、烏雞白鳳丸等等配方都是這位老爺子研製、發明的。


    公私合營那年,同仁堂的老東家樂四老爺更是把祖傳的和自己研製的中成藥秘方上百張,無私地交給了人民政府。


    同樣的,樂鏡宇從小具有叛逆精神,母親實在無法管教他,把他趕出家門,並告誡他:“不混出個人樣就不許進家門。”


    樂鏡宇離京到濟南時,赤手空拳打天下,為了把當地製作阿膠的藥鋪統統盤下來,籌措銀子時,情急之中,靈機一動,他把一包屎用錦被裹得嚴嚴實實,以珍寶名義送進當鋪,典迴銀子做成了他人生第一件大事。


    這件事是樂四老爺闖蕩生涯中掘到的第一桶金,也是事業中的一大轉折。


    為此,常常在幼小的郭保昌麵前津津樂道他的這一得意之作。


    這個故事郭保昌聽了不下十遍,印象極為深刻,所以在重新修訂劇本的時候,特意將這個細節已寫進了戲中,成為塑造白景琦人物形象的神來之筆。


    再迴到白景琦這個人物上麵,用現在的話來說,這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叛逆分子,倔強、叛逆、不畏強勢。


    在他的身上,甚至多多少少還帶著點兒賈寶玉的影子,在中國四大文學名著中,賈寶玉給人的外在形象同樣是一個為情所生的情種、情癡,甚至稱其情聖。


    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無一不是對舊的傳統道德、舊的道德秩序的叛逆。


    不過,白景琦的叛逆比賈寶玉起步還要早,早到一出生就做了件敢於打破常規的事,就敢於芸芸眾生出生時,那儀式般的嚎啕大哭不一樣。


    他隻是笑,而且怎麽拍打也不哭,就是笑。


    白景琦與賈寶玉一樣,都是從小頑劣,絕頂聰明。


    白景琦也事事不依人情事理,不按常規做事。


    他剛一走向社會,就因打抱不平丟了差事。八國聯軍入侵京城,他殺洋人也交日本朋友,遭到家人的痛罵。


    他一生有四個女人,三次婚姻竟是自作主張。


    他第一次與黃春戀愛,就沒跟任何人打招唿,顯然有違父母之命這一古訓。


    更沒想到娶得還是仇家女兒,母親一怒之下,將其轟出家門。


    他在濟南與名妓楊九紅一見鍾情,為此不惜得罪官府,為其坐牢,恨得母親到死也不認這個兒媳,最終釀下悲劇。


    六十歲時要取抱狗丫頭香秀為正房太太,整改家族都認為他有辱門風,聯合起來反對他,他竟然拔出鋼刀威脅反對他的家人族人。


    三次婚姻,在他所處的那個年代,可以說是次次驚天動地。


    他無羈無絆,放蕩任性,敢用一泡屎騙得當鋪兩千兩銀子。


    他無法無天,心裏似乎就沒有天,他的豪放與粗野,坦蕩磊落和不成體統,絆糅在一起,與宅門子弟應有的知書達理,溫文爾雅,溫良恭儉讓構成了鮮明的對比和叛逆。


    白景琦和賈寶玉叛逆的對象都是舊的道德秩序,道德規範,而且,都是從頭到尾,有一種掙脫枷鎖,砸碎舊世界的強烈欲望。


    白景琦以笑開始他的叛逆生涯,從小就舞刀弄槍,他還不信邪,十來歲就敢向他那混蛋的三叔亮刀子。


    同樣是情種,白景琦三次婚姻,竟有兩次動了刀槍。他也多情,可一身陽剛之氣,無人能比。


    同樣是叛逆,賈寶玉是以陰柔來完成的,白景琦是以陽剛去書寫的。


    一個憋氣、壓抑,一個舒展、痛快。


    可是,這樣的一個具有強烈反叛意識,藐視傳統舊俗的人,他的身上卻也有著矛盾的一麵,就像很多文學作品裏,描寫一個舊式的成功男人常常離不開的忠孝。


    白景琦的孝順來自幾千年這樣的孝道傳統,他所生活的環境是儒家倫理道德充分滲透到幾乎所有人靈魂深處的封建末世。


    他對母親白文氏的孝道,是建築在母親對自己心愛女人的侵犯、精神折磨之上的。


    這表現在白文氏責令白景琦將楊九紅的孩子搶迴和白文氏死後不讓楊九紅帶孝兩個情節裏。


    她認為接納楊九紅會有辱家門,始終不許楊九紅搬進大宅門。九紅生下女兒小紅後,白文氏認為一個窯姐不會教好孩子,便抱走孩子自己撫養並取名佳莉。


    在那兩次事件中,若按白景琦的性格,如此不合情理的事,他完全可以拒不執行,但是,他無法抗拒這無形的封建的忠孝觀對他的深刻影響。


    前世,郭保昌幾易其稿,才最終寫出了這樣一個有血有肉,有揚有抑的白景琦,不過今生,有了那天和易青的長歎,他仿佛一下子打開了一扇窗,徹底透亮了。


    之前他不是沒想到,隻是他同樣犯了一個和白景琦相同的錯誤,為尊者諱,樂四老爺是他的養父,關於養父一些不好的事情,他選擇性的進行了刪減。


    所以在最初版本裏麵,郭保昌筆下的男一號幾乎可以說就是一個完人,一個偉光正的反封建鬥士,可那樣的人是缺少人氣兒的。


    在被易青捅破了之後,他也豁出去了,直接將他童年,少年,青年時期所經曆過的那些人物,重新整理之後扔到了劇本裏。


    這下白景琦這個人物活了,他也徹底成了那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逆子貳臣。


    前些日子,寫完第二稿之後,郭保昌還曾對未婚妻劉格格說過:“這個戲要是真拍的話,拍之前,我得上我媽和我養父的墳前跪上一天一夜,我這個兒子不孝啊!”


    想到這些,郭保昌不禁苦笑,手在桌子上摸索著,摸到了那盒煙,抽出一支點上,深吸了一口。


    好半晌這才睜開眼睛看著陳保國:“保國!想知道這戲裏麵那個楊九紅的原型嗎?我給你講講!”


    陳保國連忙點頭,事實上他一直在好奇白景琦身邊的這幾個女人,尤其是楊九紅,隻是這個故事畢竟涉及到郭保昌家族的秘史,他不能問,隻能等著老爺子自己說。


    他要徹底了解白景琦這個人物,不光是要聽關於他的故事,他身邊的那些人,同樣得了解,得吃透了。


    可還沒等郭保昌開口,敲門聲響起,劉格格去開了門,走進來一個身材十分富態的女人一一司勤高娃。


    “哎呦喂!今個晚上外麵怎麽刮這麽大的風啊,好懸沒把我給吹跑了!”


    郭保昌聞言大笑:“能把您給吹跑了,這風得多邪性。”


    司勤高娃聽了,知道老爺子是在說自己胖,可是一點兒都沒在意,撣撣身上的塵土,走了過來,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塊點心就往嘴裏送。


    “我這可尊您的旨意,正減著呢!”


    當初,易青說司勤高娃可以演白二奶奶的時候,郭保昌是不怎麽讚成的,他認識司勤高娃,覺得對方身材太胖,在他的想法中,白二奶奶應該是一個身量頗瘦,十分精明的女人。


    但是最後,郭保昌還是被易青給說服了,理由就是,白二奶奶如果太瘦的話,在和白景琦對戲的時候,畫麵上壓不住。


    可即便如此,司勤高娃的身形依然是郭保昌的一塊心病,就算不能太瘦,可也不能太胖了吧。


    於是見過兩次之後,郭保昌就發了話,想演的話,必須得先瘦20斤。


    司勤高娃想演嗎?


    那是肯定的啊!


    她也看過了郭保昌改完之後的劇本初稿,這麽好的一出戲,作為演員,怕是一輩子也就能遇上一次。


    之前演《闖關東》,她覺得過癮,可是在看過《大宅門》之後,那已經不是過不過癮的問題了。


    而是,直接迷上了,癡迷!


    不就是減肥嘛!


    什麽了不起的,她當初拍《闖關東》的時候,聽胡亞傑說過,易青為了讓他能找到被人冤枉的感覺,曾把他關過小黑屋,還發動全劇組的人鼓勵他來著。


    可嘴上說著正在減,但咀嚼的速度一點兒沒慢,一塊兒點心很快就下了肚,等再想去拿第二塊的時候,一下子和郭保昌的眼神對上了,看著寶爺那戲謔的眼神,她真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行!不吃了!”


    司勤高娃說著,去搬了把椅子過來,自打聽說陳保國天天來這邊聽故事,她也動起了心思,想要演好白二奶奶這位女中豪傑,光靠自己分析劇本不行,得真真切切的去了解。


    “寶爺!今個說個什麽!?”


    郭保昌笑道:“這部剛和保國說,打算和他聊聊楊九紅嘛!”


    “喲!我可真是來著了,得嘞,今個就聽聽這位的傳奇故事吧,迴頭到了戲裏,看我怎麽折騰她!”


    郭保昌聽得又是哈哈大笑,這倆人一起聽正合適,戲裏白二奶奶和白景琦這對母子最大的矛盾集中點就是這位窯.姐兒出身的奇女子。


    “那行,我就給你們倆好好說說!”


    說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剛要說,得,電話鈴聲響起,又被打斷了思路。


    “喂!我是郭保昌,你哪位!?”


    “郭老師!是我,易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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