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王國好漢 上 第四章 好漢齊聚


    1


    下火月[九月]三日4:01


    布萊恩長期累積的疲勞一口氣襲來,一進了葛傑夫家就陷入昏睡,幾乎睡了整整一天,醒來就吃點東西,然後再度倒頭大睡。


    雖然他不想承認,但他在葛傑夫家能這樣休息,是出於安心感。他知道一旦碰上夏提雅,就算是葛傑夫也不堪一擊,然而往昔勁敵的家裏,對布萊恩而言已經是這世上最安全的場所,待在這裏減緩了他的緊張,讓他能夠睡得這麽香甜。


    從百葉窗灑落的光線照亮布萊恩的臉。


    隔著眼瞼的陽光,將布萊恩的意識從沒有夢境的沉眠世界中喚醒。


    布萊恩睜開眼睛,刺眼光線讓他眯起眼睛。他伸手擋住那道陽光。


    布萊恩撐起上半身,坐在床邊,像小老鼠般慌張地四處張望。樸素房間裏隻放了最低限度的家具。布萊恩裝備的武具都收在房間一隅。


    「這算是王國戰士長招待客人的房間嗎?」


    布萊恩望著空蕩蕩的房間,對於沒有其他人感到放心之餘,也酸了兩句,並伸展一下身體。體內骨骼發出喀喀聲,僵硬的身體放鬆,血液恢複循環。


    他打了個大嗬欠。


    「……那家夥應該也有機會讓部下過夜啊。我覺得這種房間會讓人家失望吧。」


    王公貴族之所以會過著奢華無比的生活,不隻是因為喜歡享受。這是虛榮,是為了保住顏麵。


    相同的道理,看到自己的隊長過著富裕的生活,必然能刺激部下們出人頭地的意欲,讓他們產生衝勁。


    「……不,輪不到我來管吧。」


    布萊恩嘟囔著。然後鼻子哼了一聲。不是對葛傑夫,而是對自己。


    大概是受到兩種精神打擊而快被逼瘋的心境,得到撫慰了吧。竟然已經有心情去想這些瑣事。


    布萊恩想起那個強大怪物的模樣——無法阻止自己的手發抖。


    「果然……」


    緊黏在心裏的恐懼尚未剝除。


    夏提雅·布拉德弗倫。


    就連為劍舍棄一切的男人布萊恩·安格勞斯,都遠遠不及那個絕對強者。擁有匯集了世上所有美麗事物的美貌,魔物中的魔物。真正實力強大之人。


    光是迴想起來,心中都會湧起貫穿全身的恐懼。


    他無時無刻不在害怕那樣的怪物在追趕自己,來到王都的一路上幾乎不眠不休,隻是不斷逃命。入睡時也許夏提雅會出現在自己的麵前,在道路奔馳時也許她會從黑夜中緩慢現形。受到這種不安壓迫,他沒睡到一晚好覺,隻是沒命地逃跑。


    之所以選擇逃進王都,是因為他認為人多的地方可能會把自己淹沒,讓她找不到,然而逃跑過程中苛刻的環境造成他精神極度疲憊,以至於產生輕生念頭,這是連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


    而遇見葛傑夫也可說是意料之外。抑或是對葛傑夫或許能解決夏提雅的一絲期待,讓布萊恩的雙腳無意識地尋覓他的身影。他找不到答案。


    「我到底該怎麽做呢……」


    一無所有。


    張開手掌,裏麵什麽也沒有。


    他看向放在房間角落的武具。


    為了從葛傑夫·史托羅諾夫手中奪得勝利,他弄到了「刀」。然而,就算打贏了葛傑夫,那又怎樣呢?如今他知道有種存在比自己強上無數倍,既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又有什麽意義呢?


    「倒不如去耕田……或許還比較有意義咧。」


    布萊恩正在自嘲時,感覺到有人站在房門外。


    「安格勞斯,你醒了嗎……應該醒了吧?」


    是這幢宅邸主人的聲音。


    「嗯,史托羅諾夫。我醒了。」


    門被打開,葛傑夫走進房間裏。一身武裝穿戴齊全。


    「睡得真久啊。你真的睡得很沉,把我嚇了一跳。」


    「是啊,謝謝你讓我睡了一覺。不好意思。」


    「別在意。不過,我現在得立刻動身前往王城。等我迴來以後,再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麽事吧。」


    「……很慘喔?你搞不好也會變得像我一樣。」


    「即使如此還是非聽不可。我想我們可以一邊喝酒一邊聊,心情應該會輕鬆點……在我迴來之前,你就當這裏是自己家吧。想吃什麽跟家裏的幫傭講,應該都會弄給你。還有如果你要上街……你有錢嗎?」


    「……沒有,不過……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賣掉身上的道具。」


    布萊恩舉起戴著戒指的手給葛傑夫看。


    「這樣好嗎?應該不便宜吧?」


    「沒關係,我不在乎。」


    這個道具本來也是為了打倒葛傑夫而取得的。如今他知道這種行為毫無意義,寶貝地留著道具又有何用?


    「高價的道具有時候無法輕易脫手,買家也需要籌錢吧。這你拿去。」


    葛傑夫扔出一個小布袋。布萊恩接住它,布袋響起金屬摩擦的鏘啷聲。


    「……不好意思。那就先借我了。」


    2


    下火月[九月]三日  10:31


    考慮著該如何處置從離開宅邸就跟蹤自己的五人,塞巴斯隨興漫步。沒什麽特別的目的。他這樣做隻是相信動動身體改變心情,就能想到好主意。


    不久,他看到前方路上擠了一群人。


    那裏傳來說不上是怒罵還是哄笑的聲音,以及毆打某種東西的聲響。人群中傳來「要出人命了」或是「還是去叫士兵來吧」等聲音。


    群眾擋住了視線,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那裏正在進行某種暴力行為。


    塞巴斯心想也許該走別條路,打算轉換方向,隻猶豫了一瞬間——還是往前走。


    他往人群的中央走去。


    「不好意思。」


    隻留下這句話,塞巴斯就穿越人群,走進中間。


    老人以異樣的動作滑過眼前、穿越人群的姿態似乎引來眾人的驚愕與畏懼,看著塞巴斯經過自己麵前的人都驚呆了。


    除了塞巴斯之外,好像還有別人想往中間走,聽得見那人說「請讓一讓」,但好像無法穿越人群,進退不得。


    塞巴斯毫無困難地踏進人群中央,親眼確認到發生了什麽事。


    好幾個衣衫不太整潔的男人,正在對某個東西又踢又踹。


    塞巴斯一聲不吭地繼續走向前去。直到伸手就能碰到男人的距離才停下來。


    「幹什麽,老頭!」


    在場的五個男人當中,有一個人注意到塞巴斯,兇巴巴地問。


    「我隻是覺得有點吵,過來看看。」


    「你也想討打嗎?」


    男人們都跑過來,將塞巴斯圍住。他們離開原地,剛才踢了老半天的東西便顯露出來。應該是名小男孩吧。男孩虛脫地躺臥在地,臉上流著血,不知是從嘴裏還是鼻孔流出的。


    也許是因為被踢了太久,男孩昏死過去,不過似乎還有一口氣在。


    塞巴斯看看男人們。包圍自己的男人們身上與嘴巴發出酒味。整張臉漲得通紅,但不是因為激烈運動。


    喝醉了所以無法控製暴力傾向嗎?


    塞巴斯麵無表情地問道:


    「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麽這樣做,不過是不是可以收手了?」


    「嗄?這家夥手上的食物把我的衣服弄髒了耶,怎麽能放過他啊。」


    一個男人指著衣服上的一個地方。的確沾到了些什麽。可是男人們的衣服本來就髒兮兮的。這樣想想,這點髒汙並不顯眼。


    塞巴斯視線朝向五個年輕人當中,看起來像是老大的那一個。即使是對人類來說微不足道的差異,擁有戰士卓越感受力的塞巴斯都能感覺出來。


    「不過……這都市治安還真差啊。」


    「啊?」


    聽到塞巴斯彷佛確認遠處某種事物的發言,某個男人以為他們被忽視,發出不快聲音。


    「……滾吧。」


    「啊?你說什麽,老頭。」


    「我再說一次。滾吧。」


    「臭老頭!」


    像是老大的男人漲紅了臉,握緊拳頭——然後虛軟倒地。


    驚唿聲此起彼落。當然剩下的四個男人也不例外。


    塞巴斯做的事很簡單。他隻是握拳瞄準——以人類勉強能辨識的速度——打穿了男人的下巴,讓男人的腦部受到高速震蕩罷了。他也可以用看不見的速度把對方揍飛,但這樣無法嚇唬其他男人。所以他出手才刻意輕點。


    「還要打嗎?」


    塞巴斯平靜地低語。


    那種冷靜與強悍似乎足以令男人們酒意全失,他們倒退幾步,不約而同地連聲道歉。


    塞巴斯心想「你們找錯道歉的對象了吧」,但沒說出口。


    男人們抱起昏倒的同伴逃之夭夭,塞巴斯不再去看他們,想走到男孩身邊。然而走到一半就停了下來。


    自己到底在做什麽?


    現在自己該做的,是想辦法解決麵臨的問題。隻有傻瓜才會在這種時候還去自找麻煩。就是因為自己太有同情心,做事又不經大腦思考,才會身陷棘手的狀況,不是嗎?


    總之男孩已經得救了。自己應該滿意了。


    塞巴斯心裏這樣想,卻還是往男孩走去。他觸碰了一動也不動的男孩背部,讓氣流進他的體內。全力注入的話,這點傷勢三兩下就能痊愈,但那樣太引人注目了。


    塞巴斯隻做到最低限度,然後指向一個碰巧與自己四目交接的人。


    「……請把這孩子帶去神殿。胸骨可能也骨折了,請特別小心地放在板子上搬運,不要搖晃得太劇烈。」


    看到自己命令的男人點點頭,塞巴斯跨出腳步。不需要推開人群。因為他一踏出腳步,人牆就自動開出一條路來。


    塞巴斯再度開始前進,沒過多久,就覺察到跟蹤自己的氣息增加了。


    不過,隻有一個問題。


    那就是跟蹤他的人是誰。


    從宅邸一路跟蹤的五人,想必是沙丘隆特的手下不會錯。那麽搭救男孩之後跟來的兩人又是誰呢。


    腳步聲與步幅像是成年男性,但他想不到會是誰。


    「想也想不到答案呢。總之……先抓起來再說吧。」


    塞巴斯彎過轉角,往更昏暗的地區走去。那些人仍舊緊跟著他。


    「……不過他們真的有在躲藏嗎?」


    腳步聲完全沒有隱藏。是沒有那種能力,還是有別的原因呢?塞巴斯感到不解,但決定別想得那麽複雜,抓起來確認就行了。等到差不多沒有其他人的氣息時,塞巴斯決定采取行動,就在同一個時間點,一個沙啞——但年紀尚輕的男子聲音,從一個跟蹤者的方向傳來。


    「——不好意思。」


    3


    下火月[九月]三日  10:27


    在迴到王城的路上,克萊姆邊走邊思忖。


    他迴想起早上與葛傑夫的一戰,腦中不斷重複著對戰過程,思考如何才能更巧妙地戰鬥。若是還有下次機會,就試試這種戰術吧。就在克萊姆漸漸得到結論時,他發現有一群人擠在一起,其中發出怒罵聲。不遠處有兩名士兵旁觀,好像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人群中央傳來喧嘩聲。而且不是一般的正常吵鬧。


    克萊姆表情變得冷峻,走向士兵身邊。


    「你們在做什麽?」


    突然從背後被人叫住,士兵嚇了一跳,迴頭看向克萊姆。


    士兵的裝備是鏈甲衫與矛(spear)。鏈甲衫外麵罩著繪有王國徽章的鎧甲罩袍。這是王國一般衛士的裝扮,不過從兩人身上,感覺得出來訓練並不精良。


    首先體格就沒怎麽鍛鏈。再來胡須沒有剃幹淨,鏈甲衫也沒有磨亮,給人髒兮兮的感覺,整體呈現一種邁遢感。


    「你是……」


    衛士被比自己年輕的克萊姆突然叫住,以困惑與稍微慍怒的語氣問道。


    「我是非值班人員。」


    克萊姆堅定地說,衛士臉上浮現困惑之色。可能是因為少年怎麽看都比衛士們年少,卻散發出自己的身分地位較高的氛圍吧。


    衛士們似乎判斷放低姿態比較不會出錯,紛紛挺直了背脊。


    「民眾好像發生了什麽騷動。」


    這點事我當然知道。克萊姆強忍住想斥責對方的心情。不同於警衛王城的士兵,巡邏市鎮的衛士都是從平民當中提拔出來的,沒有經過充分訓練。說穿了就隻是學會如何使用武器的平民罷了。


    克萊姆將視線從戰戰兢兢的衛士身上移向人群。與其期待這兩個人,自己出麵解決還比較快。


    雖然插手管不屬於自己分內的衛士工作,或許構成了越權行為,但人民遇到困難若是袖手旁觀,怎麽有臉見慈悲為懷的主人。


    「你們在這裏等著。」


    不等兩人迴答,克萊姆下定決心,推開群眾,硬是將身體塞進去。雖然多少有點縫隙,但仍然無法穿過人群。不對,要是有人辦得到,那才叫做異常。


    他差點被擠到外麵,但還是拚命撥開人群前進,這時中心位置傳來了聲音。


    「……滾吧。」


    「啊?你說什麽,老頭。」


    「我再說一次。滾吧。」


    「臭老頭!」


    糟糕。


    他們打得不過癮,還想對老人動手。


    克萊姆漲紅著臉拚命推擠,穿過了人群,一名老人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野裏。還有一群男人正要包圍他。男人們腳邊有個遭到痛打,變得像塊破布的小孩。


    老人穿著高雅,感覺得到某地貴族或是貴族傭人的大家風範。打算包圍老人的男人們全都身強力壯,而且好像都喝醉了。一眼就能看出哪邊是壞人。


    其中一個看起來最強壯的男人握緊了拳頭。老人與男人相比之下,有著壓倒性的差距。身體的厚實、肌肉的隆起、不怕見血的暴力性。隻要男人拳頭一揮,輕易就能把老人的身體揍飛吧。周圍群眾都預測到這一點,想到老人即將麵臨的悲劇,發出了小聲慘叫。


    然而在這當中,隻有克萊姆覺得有些不對勁。


    的確看起來是男人比較強壯。然而,他卻覺得那種絕對強者的氛圍,是從老人身上散發出來的。


    他愣了一瞬間,錯失了阻止男人施暴的機會。男人握起拳頭——


    ——隨即虛軟倒地。


    克萊姆的周圍發出驚愕的唿喊。


    原來是老人握起拳頭,以令人生畏的精確度打穿了男人的下巴。而且是以極快的速度。那高速的一擊,即使像克萊姆鍛鏈過動態視力,都隻能勉強看見。


    「還要打嗎?」


    老人以平靜而深沉的聲音向男人們問道。


    那種冷靜,還有從外表無法判斷的身手。光這兩項就足以讓男人們酒意全失。不,就連周圍的人群都被老人的氣魄嚇傻了。男人們已經無心戀戰。


    「呃,嗯。是、是我們錯了。」


    男人們倒退幾步,異口同聲地道歉,然後抱起丟人現眼地倒在地上的男人逃之夭夭。克萊姆無心去追那些男人。因為老人抬頭挺胸的筆直姿勢奪走了他的心,使他動彈不得。


    猶如一挺寶劍的姿勢。目睹了任何戰士都心馳神往的姿態,難怪他不能動了。


    老人摸摸男孩的背,應該是在進行觸診,接著將受傷的男孩交給旁人救治,邁步而去。人群分開一條線,為了老人開道。所有人都盯著他的背影,無法轉移視線。老人的神態就是那般迷人。


    克萊姆趕緊跑向倒地的男孩,然後取出訓練時葛傑夫送給自己的藥水。


    「喝得下嗎?」


    沒有迴答。完全昏死過去了。


    克萊姆打開瓶蓋,將藥水灑在男孩身上。藥水常被認為是口服藥,其實灑在身上也一樣有效。魔法就是這麽偉大。


    就像由肌膚吸收般,溶液被吸進男孩的體內。接著男孩的臉色慢慢恢複紅潤。


    克萊姆安心地點了個頭。


    看到他使用了藥水這種昂貴的道具,周圍群眾皆顯示出跟方才目睹老人神技時一樣的驚愕。


    雖然藥水被用掉了,但克萊姆當然一點都不後悔。既然收取了人民的稅金,保護人民、維持安寧,自然是以稅金度日之人的職責。他覺得既然沒能夠保護到人民,這點小事總該得做到。


    他已經以藥水進行治療,所以男孩應該已經無恙,不過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帶去神殿看看比較好。他望向方才命令在一旁等候的衛士,看到兩個人變成了三個人,大概是有個人後來才到吧。


    衛士們到現在才來,周圍的人們都對他們投以非難的目光。


    克萊姆對一名顯得尷尬的衛士出聲說道:


    「把這孩子帶去神殿。」


    「發生了什麽事……」


    「有人對他進行暴力行為。我已經用了治療藥水,所以應該沒有大礙,不過為了安全起見,還是希望你帶他去神殿看看。」


    「是。知道了!」


    將事後處理交給衛士們,克萊姆判斷這裏已經沒有自己該做的事。自己是王城勤務的士兵,還是別再插手管其他職場的事務吧。


    「可以麻煩你們向看到整件事情經過的人,問問詳細情況嗎?」


    「知道了。」


    「那麽之後就交給你們了。」


    看到衛士接到命令而變得有自信,機敏地開始行動,克萊姆站起來,二話不說就往前跑。「您要去哪裏……」他聽見衛士的聲音,但不予理會。


    來到老人經過的轉角,克萊姆放慢速度。


    然後他跟在老人身後走。


    很快地,就看到老人正走在路上。


    他想趕快叫住對方,但隻差一步,就是拿不出那份勇氣。因為他感覺到一麵肉眼看不見的厚牆——一種令人為之震懾的壓迫感。


    老人彎過轉角,往更昏暗的地區走去。克萊姆跟上去。明明跟在對方身後走,克萊姆卻不敢出聲叫他。


    這下豈不是像跟蹤?


    克萊姆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煩悶。就算不知該如何搭話,也不能跟蹤人家啊。克萊姆想試著改變狀況,悶悶地尾隨其後。


    等到踏進空無一人的後巷,克萊姆重複幾次深唿吸,像個跟心儀女性告白的男人那樣,鼓起勇氣出聲唿喚:


    「——不好意思。」


    聽到有人在叫自己,老人轉過頭來。


    老人白發蒼蒼,胡須也是全白。然而,他的背脊挺直,彷佛鋼鐵鑄成的利劍。五官分明的臉龐有著顯眼皺紋,雖然因此似乎顯得溫厚和藹,然而一雙銳利眼眸卻又恍如緊盯獵物的老鷹。


    甚至還散發出某些高級貴族的高尚品格。


    「有什麽事嗎?」


    老人的聲音多少有些蒼老,但洋溢著凜然難犯的生命力。克萊姆覺得有股看不見的壓力逼向自己,喉嚨發出咕嘟一聲。


    「啊,啊——」


    受到老人的魄力所壓迫,克萊姆說不出話來。見他這樣,老人似乎放鬆了身體緊繃的力道。


    「您是哪位?」


    語調略顯柔和。克萊姆這才從沉重的壓迫感獲得解放,喉嚨恢複正常功能。


    「……在下名叫克萊姆,是這個國家的一個士兵。謝謝您見義勇為,那本來是我該盡的義務。」


    克萊姆深深低頭致謝。老人似乎陷入思付,稍微眯起眼睛,終於想到克萊姆說的是什麽事,「啊……」輕聲低喃。


    「……沒關係。那我走了。」


    老人就此結束話題,正要離開,但克萊姆抬起頭來,向他問道:


    「請留步。其實……說來丟臉,但我一直在跟蹤您。因為我有一事相求,雖然自不量力,想笑我沒關係,不過若您不介意,可否將剛才那種技巧教導與我?」


    「……什麽意思?」


    「是。我長期鑽研武藝,希望能更上一層樓,看到您剛才那無懈可擊的動作,希望您能稍微教我一點那種技術,因此冒昧請求。」


    老人上下打量克萊姆。


    「嗯……讓我看看您的雙手吧。」


    克萊姆伸出雙手,老人仔細端詳他的手掌。這讓克萊姆有點難為情。老人將手掌翻過來,瞥了一眼指甲後,滿意地點頭。


    「厚實,堅硬。真是一雙戰士該有的好手。」


    聽到對方麵帶笑容這樣說,克萊姆頓覺胸口發熱。胸中產生的喜悅足以與被葛傑夫稱讚的感覺匹敵。


    「不,我這點程度……不過是勉強沾上戰士的邊罷了。」


    「我覺得您不用這麽謙遜……接著可以讓我看看您的劍嗎?」


    老人接過了劍,看看握柄,接著以銳利的眼神盯著劍身。


    「原來如此……這是備用武器嗎?」


    「您怎麽知道的!」


    「果然沒錯。您看,這裏有凹痕喔?」


    克萊姆凝神細看老人所指的部位。的確,劍身有個地方磨損了一點。大概是在哪次訓練時,砍到不對的地方吧。


    「讓您見笑了!」


    克萊姆羞得無地自容。


    克萊姆知道自己還有待精進,因此為了盡量提升勝算,在保養武器上幾乎到了神經質的地步。不,應該說他以為是這樣,直到這一刻。


    「原來如此。我大致掌握您的性情了。對戰士而言,手與武器是反映人品的明鏡。您是個非常讓人欣賞的人。」


    麵紅耳赤的克萊姆抬眼望著老人。


    他看到的是溫文儒雅的慈祥笑容。


    「我知道了。那麽就稍微替您做點訓練吧。不過——」克萊姆正要道謝,但老人阻止了他,接著說:「我有件事想請教您。您說您是位士兵,對吧?是這樣的,前幾天我救了一名女性——」


    後來克萊姆聽了自稱塞巴斯的老人一席話,感到氣憤不已。


    有人拿拉娜頒布的奴隸解放令如此惡用,而且現況至今沒有任何改善,讓他掩飾不了不愉快的感受。


    不,不對。克萊姆搖搖頭。


    國家法律規定禁止奴隸買賣。然而,就算不是奴隸買賣,為了還債而被迫在惡劣環境工作,並不是什麽稀奇事。這種法律漏洞多的是。不,就是因為有漏洞,所以才會設法製定禁止奴隸買賣的法律。


    拉娜製定的法規幾乎等於沒有意義。腦中一瞬間產生這種淒涼的想法,但他趕走了這種想法。現在得思考的是塞巴斯的狀況。


    克萊姆皺起眉頭。


    塞巴斯的立場極為不利。的確,隻要調查女性的合約內容,應該能夠設法反擊,但他不認為對方在這方麵會沒有準備。


    一旦對簿公堂,塞巴斯是輸定了。


    對方之所以不提出告訴,應該是因為他們判斷這樣能撈到更多錢吧。


    「您知不知道有哪位人士沒有貪汙,能夠提供協助的?」


    克萊姆隻知道一個人。那就是他的主人。克萊姆能滿懷自信地說,沒有一位貴族比拉娜更高潔清廉,更值得信賴了。


    但他不能把拉娜介紹給塞巴斯。


    那些人都能幹下那種勾當了。在各大權力機構中想必擁有不小的人脈。當然,與他們有來往的貴族應該都是達官顯要。如果擁王派的公主發動強權進行調查或救援行動,造成貴族派的損失,一個弄不好還可能引發派係間的全麵抗爭。


    行使權力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尤其是像王國這樣分裂成兩個對立派係,弄不好可能會掀起內戰。


    他不能害得拉娜做出讓王國分崩離析的事。


    正因為如此,他跟拉裘絲她們談話時,才會得到那種結論。因此克萊姆什麽都不說。不,是不能說。


    不知道是如何理解他苦悶的沉默,「這樣啊。」塞巴斯輕聲說著,講出一句讓克萊姆受到重大打擊的話。


    「……聽她所說,那個地方其他還有好幾人。不分男女。」


    (怎麽會這樣。奴隸買賣組織經營的娼館,除了之前談過的那一家之外,還有別家嗎?還是說……他說的就是我們之前談到的那家娼館?)


    「也許可以設法放走那些人……雖然我得先問過主人,不過我的主人擁有領土,隻要讓那些人逃去那裏……」


    「辦得到嗎?……她也可以到那裏藏身吧?」


    「……非常抱歉,塞巴斯大人。這點我也得問過主人,才能向您保證。不過,我的主人很有慈悲心。我想一定不會有問題!」


    「哦。受到您如此信賴的主人……想必是位相當了不起的人物吧。」


    克萊姆深深點頭迴答塞巴斯。告訴他沒有比拉娜更偉大的主人了。


    「換個話題,如果有證據顯示那家娼館違反法律,例如進行奴隸買賣的相關行為,會怎麽樣呢?這些證據也會遭到濕滅嗎?」


    「是有可能遭到湮滅,不過隻要將相關資料送到正確的機構……我由衷盼望王國還沒腐敗至此。」


    「……我明白了。那麽容我提出另一個問題。您為何想要變強?」


    「咦?」


    話題轉變得比剛才還急,克萊姆不由得發出怪聲。


    「您剛才說,希望我訓練您。我認為您是值得信賴的人,但是我想知道您為何會想得到力量。」


    對於塞巴斯的疑問,克萊姆眯細了眼。


    為什麽想變強。


    克萊姆是沒人要的孩子,連父母的長相都沒見過。這在王國內並不稀奇。孤兒死在爛泥之中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克萊姆本來也注定在那個下雨的日子如此死去。


    然而——克萊姆在那一天,遇見了太陽。隻能在髒汙暗處甸甸爬行的存在,為那道光輝深深著了迷。


    兒時隻是憧憬,然後隨著成長,那份心意變得更加堅定不移。


    ——這是愛意。


    這份心意非得加以扼殺不可。像吟遊詩人歌詠的英雄譚那樣的奇跡,在現實生活中絕不可能發生。如同沒有人能構得到太陽,克萊姆的情意也絕不可能傳達給她。不,是不可以傳達給她。


    克萊姆深愛的女性注定將成為他人的妻室。身為公主的她,不可能屬於克萊姆這種來路不明,身分比平民還低賤的人。


    如果國王倒下,第一王子繼承王位,拉娜肯定會立刻被迫嫁給某個大貴族。恐怕王子與大貴族已經談過這樁婚事了。也說不定會為了政治策略而嫁到某個鄰近國家。


    正值婚齡的拉娜尚未婚嫁,而且也沒有未婚夫,是很不可思議的事。


    現在這個瞬間是如此貴重,若是能讓時光停止流動,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取這段有如黃金的時間。隻要不把時間花在訓練上,他大可以享受更多這段時光。


    克萊姆沒有才能,隻是個凡人。即使如此,經過一再鍛鏈,他仍然獲得了以士兵來說相當強大的實力。那麽就此滿足,停止鍛鏈,多跟隨在拉娜的身邊,才不會浪費了這段時光,不是嗎?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克萊姆憧憬著那有如太陽的光輝。這不是謊言,也沒有錯。是克萊姆的真心誠意。


    但是——


    「因為我是個男子漢。」


    克萊姆笑了。


    沒錯。克萊姆想站在拉娜的身邊。太陽在天空中燦爛照耀。區區凡人絕不可能與其並肩而立。即使如此,他仍然想攀上顛峰,盡可能接近太陽。


    他不希望自己永遠隻能憧憬、仰望。


    這是少年卑微渺小的心意,但也是少年配得上擁有的心意。


    他想成為配得上憧憬女性的男人。縱然永遠不可能結合。


    正因為他懷抱著這份心意,才能撐過沒有朋友的生活、辛苦的修行,以及減少睡眠時間的勤學。


    如果有人想笑他的想法愚昧,那就去笑吧。


    因為除非真正愛上一個人,否則是絕不可能理解他的這份心意的。


    ●


    塞巴斯嚴肅地觀察他的神情,眯起了眼睛,像要理解隱藏在克萊姆簡短迴覆中的千言萬語。然後他滿意地點點頭。


    「聽您剛才的迴答,我已經決定好要鍛鏈您什麽了。」


    克萊姆正想道謝,但塞巴斯伸手製止他。


    「不過恕我直言,我看您並沒有才能。若是真的要帶您練武,必須花上相當長的時間。然而,我並沒有那麽多的時間。我想為您做一種短時間內就有成效的鍛鏈,不過……相當嚴苛喔?」


    克萊姆的喉嚨響了一聲。


    塞巴斯眼中的色彩,讓克萊姆的背脊起了一陣冷顫。


    那眼光擁有難以置信的力量,超越了葛傑夫認真時的魄力。所以他沒能立刻迴答。


    「我就明說了。也許會喪命。」


    他不是在開玩笑。


    克萊姆直覺了解到這一點。他不怕死。但是必須是為了拉娜而死。他絕不會想為了私人理由而拋棄性命。


    他不是膽小鬼。不,也許他其實很膽小。


    吞下一口唾液,克萊姆猶豫了。有一段時間,四下籠罩著靜寂,甚至還能聽見遠方的喧囂。


    「會不會喪命要看您的心態……如果您有重視的事物,有即使在地上爬也要活下去的理由,我想應該不要緊。」


    他不是要指導自己武術嗎?克萊姆腦中浮現這個疑問,不過現在的問題不在這裏。他思考塞巴斯話中的含意,正確理解,然後拿出答案。


    「我已有覺悟了。拜托您了。」


    「您有自信不會喪命?」


    克萊姆搖頭。並非如此。


    是因為克萊姆永遠有理由,縱然要在地上爬也要活下去。


    塞巴斯凝視克萊姆的雙眼,似乎從中看出了他的心意。塞巴斯重重點頭。


    「我懂了。那麽,就在這裏進行鍛鏈吧。」


    「就在這裏嗎?」


    「是的。時間也很短,隻需幾分鍾即可。請拿起武器吧。」


    究竟要做什麽呢。克萊姆心中懷著對未知的不安與困惑,還有少許的期待與好奇心交雜,拔出了劍。


    刀劍出鞘的聲音在狹窄巷這裏響起。


    克萊姆將劍擺至中段,塞巴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那麽我要上了。請您挺住。」


    然後下個瞬間——


    ——以塞巴斯為中心,彷佛朝全方位射出了寒冰利刃。


    克萊姆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以塞巴斯為中心洶湧旋轉的氣息,是殺意。


    一瞬間就能捏碎克萊姆的心髒,彷佛鮮明能見的滾滾殺氣如怒濤般進逼而來。他似乎聽見某處傳來靈魂被捏碎的慘叫。彷佛近在咫尺,又像遠在他方,也像是從自己嘴裏喊出來的。


    受到殺意的黑色濁流翻弄,克萊姆感到自己的意識逐漸染成白色。由於太過強烈的恐懼感,他的身體想放棄意識,隨波逐流。


    「……『男子漢』就這點程度嗎?這還隻是熱身呢。」


    克萊姆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聽見塞巴斯失望的聲音,顯得格外大聲。


    那句話的意思,比任何刀刃都更深地刺傷了克萊姆的心。甚至讓他在短短一瞬間內,忘了來自前方的恐懼。


    心髒發出重重的砰咚一聲。


    「唿!」


    克萊姆唿出一大口氣。


    他實在太害怕了,好想逃跑。但他雙眼噙著淚水,拚命忍耐。握劍的手抖個不停,劍尖發瘋似的亂晃。全身發出的顫抖讓鏈甲衫發出吵雜的噪音。


    即使如此,克萊姆仍然咬緊格格打顫的牙齒,試著承受塞巴斯帶來的恐怖。


    塞巴斯對這副窩囊相恥笑了一聲,右拳舉到眼前,慢慢握緊。不到幾次眨眼的時間,眼前的拳頭已經握得像球一樣圓。


    那拳頭如拉弓般慢慢後退。


    克萊姆明白到即將發生什麽事,左右搖頭。當然,塞巴斯不會理會他的這種反應。


    「那麽……請受死吧。」


    如同拉到全滿的箭矢離弦般,隻聽到破風的「嗡」一聲,塞巴斯的拳頭飛了出來。


    ——這是即死。


    在拉長的時間中,克萊姆產生了直覺。如同遠遠淩駕自己身高的巨大鐵球排山倒海而來,完整的死亡想像支配了克萊姆的頭腦。就算舉劍當成盾牌,拳頭也能輕易將其擊碎吧。


    全身已無法動彈。置身於過度緊張的狀態下,身體僵硬了。


    ——沒有辦法能逃離眼前的死亡。


    克萊姆死心之餘,對這樣的自己火冒三丈。


    如果不能為了拉娜而死,為什麽不在那時候死掉算了。在雨中受凍發抖,一個人死掉算了。


    眼前浮現出拉娜美麗的容顏。


    據說人在瀕死之際,眼前會出現走馬燈似的影像。一般認為那是大腦在搜尋過去的紀錄,摸索逃離現況的手段。然而自己最後看見的卻是敬愛主人的笑容,還真有點可笑。


    沒錯,克萊姆看見的拉娜是笑著的。


    自己起初獲救時,幼小的拉娜並沒有對他露出笑容。她是從什麽時候,才開始對自己展露笑靨的呢。


    他不記得了。不過,他還記得拉娜那時露出了怯生生的笑容。


    如果知道克萊姆死了,那副笑容會變得陰鬱嗎?如同太陽被厚厚雲層遮蔽。


    ——開什麽玩笑!


    克萊姆心中卷起熊熊怒火。


    這條被扔在路旁的性命,是她撿起來的。那麽這條命便不再屬於自己。己身全為了拉娜而存在……為了讓她獲得小小的幸福——


    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脫身嗎——!


    恐怖鎖鏈被爆發的激烈情感粉碎。


    雙手能動了。


    雙腳也能動了。


    隻想閉起來的雙眼穩穩地睜開,拚命試圖以肉眼捕捉超高速進逼的鐵拳。


    全身感官達到極限敏銳,連些微空氣的振動都能感覺出來。


    有種現象稱為「火災現場的蠻力」。這是說在陷入極限狀況時,大腦對肌肉的限製會得到解除,而發揮難以置信的爆發力。


    同時腦內還會分泌大量的荷爾蒙,思考能力專精於求生。大腦以高速處理各種龐大資料,搜尋出最佳行動方式。


    隻有在這個瞬間,克萊姆站上了一流戰士的領域。然而塞巴斯的攻擊速度卻遠遠超越了這個領域。為時已晚了吧。或許沒有時間閃避塞巴斯的拳頭了。即使如此他還是得動。絕對不放棄。


    在極度壓縮的時間之內,克萊姆看見自己的速度簡直慢如烏龜,但他扭轉身子,拚命地移動。


    然後——


    轟的一聲,塞巴斯的拳頭通過克萊姆的臉旁邊。帶來的風壓拔掉了他好幾根頭發。


    平靜的聲音傳進耳裏。


    「恭喜您。克服死亡恐懼有何感想?」


    ——


    ——克萊姆不懂他的意思,一臉呆愣。


    「麵對死亡的感覺如何?克服死亡的感覺呢?」


    克萊姆重複著急促的唿吸,用一種失了魂的茫然表情望著塞巴斯。塞巴斯一點殺意也沒有,好像剛才隻是一場騙局。他漸漸理解了塞巴斯的意思,這才放下心來。


    彷佛剛才是被激烈殺意所支撐著,克萊姆的身體像斷線人偶般不支倒地。


    他跪伏在巷子裏的地上,貪婪地將新鮮空氣送進肺裏。


    「……幸好您沒有休克而死。有時候會有這種狀況的,就是因為確定自己必死無疑,而放棄維持生命現象。」


    克萊姆的喉嚨深處還殘留著苦味。他確信這就是死亡的滋味。


    「隻要再重複個幾次,想必您就會變得能克服一般恐懼了。不過有一點必須注意,那就是恐懼能夠刺激生存本能。若是這方麵完全麻痹了,就連顯而易見的危險也會變得感覺不出來。您必須仔細分辨真正的危險。」


    「……恕、恕我失禮,但您究竟是什麽人?」


    克萊姆匍甸在地,呻吟似的問他。


    「這問題是什麽意思?」


    「那、那股殺氣不是常人能發出的。您究竟是……」


    「一個對本領有自信的老人罷了。目前來說。」


    克萊姆無法從微笑的塞巴斯臉上移開視線。他看起來隻是溫厚地笑著,卻又像是遠遠超越葛傑夫,絕對強者的獰猛傲笑。


    也許遠遠超過鄰近諸國最強戰士葛傑夫的存在。


    ——克萊姆要自己的好奇心就此滿足。他認為不能繼續深入,追究這個問題。


    即使如此,塞巴斯這位老者究竟是什麽來頭?隻有這個疑問強烈殘留心底。該不會是那十三英雄之一吧。他甚至有這種想法。


    「那麽差不多可以再來一次——」


    「——等、等等!我有話想問你們a。」


    打斷塞巴斯的話,後麵響起一個含有許多畏懼的男子聲音。


    4


    下火月[九月]三日9:42


    布萊恩出了葛傑夫的家。


    迴頭看看,想到迴來時的事,他將房屋外觀仔細記在腦子裏。因為葛傑夫帶他來時,他體溫過低,意識有些朦朧,所以記得不大清楚。


    他之前就知道葛傑夫家的住址,因為他想將來有一天要找葛傑夫挑戰,所以收集過情報。不過那隻是聽人描速,有點誤差。


    「屋頂上根本沒有插把劍嘛。」


    他對賣給自己假情報的情報販子咒罵了一句,細細觀察房屋。


    比起貴族們居住的宅邸,這房子小多了,比較像是小康市民的住宅。不過讓葛傑夫與家裏幫傭的老夫妻三個人住,也綽綽有餘了。


    將房子外形牢記起來後,布萊恩邁出腳步。


    沒有特別要去哪裏。


    也不想再去選購武器、防具或魔法道具了。


    「今後該怎麽做呢……」


    嘟噥聲消失在半空中。


    他覺得就此消失在某處也無所謂。其實他到現在,還受到這種念頭強烈吸引。


    他探尋自己的內心想要什麽,然而心中隻有空虛的洞穴。目的完全遭到粉碎,連殘骸都不剩。


    既然如此,為什麽——


    他低頭看看右手,還握著刀。衣服底下穿著鏈甲衫。


    來到王都的路上,他緊緊握著這把刀不放,是因為恐懼。他知道遇上夏提雅那種怪物,那種能以小指指甲彈開布萊恩全力攻擊的怪物,這把刀根本沒用,但是手無寸鐵還是會讓他恐懼不安。


    那麽現在拿著刀的理由又是什麽?他大可以放在葛傑夫家裏。還是因為不安嗎。


    布萊恩一想,左右搖頭。


    不對。


    但既然如此,自己又是出於何種感情而拿著刀?結果,他找不出答案。


    布萊恩迴想起以前初次來到王都的記憶,四處漫步。有些建築物依然一如往昔,例如魔法師工會或王城,但也看到許多記憶中沒有的新建築。布萊恩正在享受記憶與現實的乖離時,前方路上發生了騷動。


    那吵鬧聲讓他蹙起眉頭。人群中傳來的氣息是尖銳的暴力。


    布萊恩正打算往別處走,改變腳尖方向時,一名老人吸引了他的目光。老人用有如滑行的動作鑽進人群之中。


    「……什、什麽?那動作是怎麽迴事?」


    他眨了好幾下眼睛,同時無意識地發出驚歎。那動作實在太令人無法置信。他不禁以為自己在做所謂的白日夢,或是受到某種魔法效果的影響。


    老人的動作,恐怕就連布萊恩都辦不到。那是必須掌握對手的意識與整體人群的推擠之中產生的力量流動,才能辦到的神技。


    ——那以動作來說,已經達到了一種顛峰。


    他的雙腳毫不猶豫地往人群移動。


    布萊恩一再推開其他人,走到中央,正好看見老人以高速震蕩男人下巴的瞬間。


    (什麽?剛才那一擊……如果是我的話,擋得下嗎?很難?他誘導了男人的意識與視線?是我多心嗎?不過話說迴來,那一擊的動作實在漂亮,都可以當成教科書了……)


    他反覆玩味剛才看見的那一擊,口中不禁發出感歎的呻吟。


    他沒有看得很清楚,也很難拿相同基準比較劍士與拳士。即使如此,那短短的時間就足以讓布萊恩理解到,眼前的老者身手相當了得。


    也許那人比自己還強。


    布萊恩咬緊下唇,想把老人的側臉與自己記憶中的強者資料做比對。然而他的記憶中沒有過這號人物。


    (他究竟是何方神聖?)


    老人轉眼間就走出了人群。一個少年追在他的背後走去。彷佛被引誘般,布萊恩也一時衝動,開始跟在少年身後。


    他總覺得老人的背後好像有雙眼睛,不敢直接追在他後麵,不過跟著少年就不用擔這個心了。況且狡猾地說,就算少年被發現,自己也還安全。


    跟蹤沒多久,布萊恩就發現了緊跟老人或少年的多數氣息。不過布萊恩一點也不在乎。


    不久兩人轉進轉角,往更昏暗的地區走去。那種有如受到誘導的行動,讓布萊恩心生不安。


    少年難道都不覺得奇怪嗎。就在他開始訝異時,少年向老人說話了。


    兩人正好是在彎過轉角的近處開始對話,因此布萊恩躲在轉角前方,偷聽他們談話。


    簡而言之,少年是在向老人求教。


    (想得美。那個老人不可能收那點程度的小鬼當弟子。)


    拿兩人的才能一比較,如果少年是石子,老人就是巨大的寶石。兩人所生活的世界實在差太多了。


    (……真可悲。不明白彼此實力的差距,竟然是這麽可悲的事。適可而止吧,小鬼。)


    布萊恩沒說出口,隻在口中喃喃自語。


    這番話是對少年說的,同時也是對自以為天下無敵,過去那個愚蠢的自己吐露的自嘲。


    他繼續偷聽——娼館的話題他毫無興趣——結果老人好像願意為少年做一次鍛鏈。布萊恩實在不認為那點程度的少年有什麽可取之處,能夠吸引那樣厲害的老人。


    (這是怎麽迴事?難道我又看錯人了?不,不可能。那個小鬼作為武人的能力沒什麽大不了的,也應該毫無天分才對!)


    老人想怎麽鍛鏈他呢。然而從這裏隻能聽見聲音,看不到情況。布萊恩輸給好奇心,想從轉角偷窺,消除了氣息慢慢移動。說時遲那時快——


    全身受到駭人的氣息貫穿。


    發出不成語言的尖叫。


    全身為之凍結。


    那種感覺就像巨大的肉食猛獸臉貼臉對自己吐氣。來勢洶洶的殺意讓世界為之變色,別說動一下,連眨眼都辦不到。甚至誤以為心髒都停止了跳動。


    布萊恩認為夏提雅·布拉德弗倫是這世界上最強的存在。而此時這股氣息似乎與她不相上下。


    若是心靈脆弱之人,恐怕就不是錯覺,而是真的停止心跳了。


    他雙腳打顫,一屁股跌坐在地。


    (連自己都這副德性了,那個少年豈不是要氣絕身亡了嗎?)


    運氣好一點也要昏死過去吧。


    布萊恩在地上爬著,心驚膽戰地偷看兩人的狀況,赫然看見一幕難以置信的光景,受到的衝擊令他一時之間完全忘了害怕。


    少年還站著。


    他跟布萊恩一樣,雙腿嚇得發抖。但仍然站著。


    (這、這是怎麽迴事?為什麽那個沒多少本事的小鬼,還能站得住!)


    自己丟臉地嚇到腿軟,少年卻還能維持站姿,讓他難以理解。


    是不是少年擁有能抵禦恐懼的魔法道具或武技?還是他具有特別的天生異能(talent)?


    的確,不能保證他沒有這些東西。然而,望著少年不可靠的背影,他直覺到以上皆非。雖然答案令他難以置信,但也隻有這個可能性。


    少年比布萊恩更強。


    (不可能!不可能有這種事!)


    少年看起來有鍛鏈身體,但肌肉量還不夠。從跟蹤時的腳步與身體的移動方式推測,他也不覺得少年有多少才能。明明不過是這點斤兩的少年,結果卻完全不同。


    (這、這是怎麽迴事。我真有這麽弱小嗎?)


    視野變得模糊。


    布萊恩知道自己在流淚,但提不起勁擦眼淚。


    「嗚,嗚嗚……嗚嗚……嗚……」


    他拚命壓抑住嗚咽。但淚水仍然源源不絕地流出。


    「為什麽,啊……為什麽啊。」


    布萊恩握緊地麵的泥土,使力讓自己站起來。然而排山倒海般的殺氣使他無法動彈,雙腳簡直像受到他人支配般動也不動。他隻能抬起臉,看著兩人的情況。


    看得到背影。


    少年到現在仍然站著。


    少年還在與放出殺氣的老人對峙。本以為弱小的背影,如今看起來遙不可及。


    「我……」


    竟然這麽弱小嗎?


    等到殺氣都已經煙消霧散,自己卻隻能勉強站起來,讓布萊恩對自己氣惱不已。


    少年與老人似乎還要繼續鍛鏈,但布萊恩忍不住了,他鼓起勇氣衝出轉角,喊道:


    「——等、等等!」


    如今的布萊恩已經沒那心情想到不便打擾兩人修行,或是找個恰當的時機現身。


    聽見那拚死拚活的語氣,少年迴過頭來,肩膀劇烈一震,麵露驚愕的表情。若是立場顛倒,布萊恩也會做出相同反應吧。


    「首先,我真心對打擾兩人表示歉意。因為我實在等不及了。」


    「……您跟這人認識嗎,塞巴斯大人?」


    「不,不認識。原來如此,也不是您的朋友嗎……」


    兩人以懷疑的眼光看向他。不過這他早就料到了。


    「首先容在下報上姓名,在下名叫布萊恩·安格勞斯。請讓在下再度對打擾兩位表示歉意。真的很抱歉。」


    他比剛才更深地低頭。可以感覺到兩人稍微動了一下。


    等覺得表達了夠長的歉意後,抬起臉一看,可以感覺到兩人的戒心比剛才淡了點。


    「那麽有什麽事嗎?」


    對於老人的疑問,布萊恩瞄了一眼少年。


    「究竟是什麽事?」


    見少年一副不解的樣子,布萊恩嘔血似的問他。


    「為什麽……你為什麽麵對那樣的殺氣,還能站得住!」


    少年略為睜大雙眼。由於他裝作麵無表情,因此從這點小小的變化中,都能感受到巨大的感情波動。


    「我想問個清楚。那股殺氣超出了常人所能承受的領域。連我……抱歉,連在下都承受不了。然而你卻不一樣。你承受住了。你站得住。你是怎麽辦到的!那麽困難的事!」


    興奮使他變得語無倫次。但他就是壓抑不住。麵臨夏提雅·布拉德弗倫壓倒性的力量,害怕得逃跑的自己。遭遇與她同等的殺氣迎麵來襲,卻還能屹立不動的少年。他想知道這差距是源自於哪裏。


    他無論如何都想知道。


    布萊恩的熱誠似乎傳達給少年了,他雖然困惑,但還是認真想了想,然後迴答:


    「……我不知道。我也一點都不明白,自己怎麽能承受得住那樣的殺氣暴風。不過,也許是……因為我想著主人的事吧。」


    「……主人?」


    「是的。隻要想到我侍奉的大人……我就有力量繼續撐下去。」


    怎麽可能因為這種理由就撐得住。布萊恩差點沒大叫出聲。但在那之前,老人靜靜地開口解釋:


    「也就是說他的忠義之心,足以克服恐懼。安格勞斯先生。人們隻要是為了珍惜的事物,能夠發揮出無法置信的力量。如同在崩塌的房屋中,母親能為了幫助孩子而抬起柱子,又如同丈夫能單手拉起快要從高處摔落的妻子。我認為這是人的力量。也就是說,這孩子也發揮了這種力量。而且這跟您並非毫無關係。隻要您有絕對不能讓步的事物,想必就能發揮超越您想像的力量。」


    布萊恩無法相信。他絕對不能讓步的事物,就是對強大力量的渴望,但那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啊。輕易就被擊潰,結果自己隻能害怕地逃走。


    漸漸轉為陰沉,俯視著地麵的臉,因為老人接下來的一番話而猛然抬起。


    「……自己一個人培養起來的信心是非常脆弱的。因為一旦自己受到挫折,一切就結束了。不要什麽都靠自己,隻要能與別人共同建立信心,為了別人付出,就算遭受挫敗也不會倒下。」


    布萊恩陷入沉思。自己有這樣的事物嗎?


    然而什麽都想不到。因為一切都被他當成無用之物舍棄掉了。難道說他以為追求強大實力時不需要的那些事物,其實才是最重要的嗎?


    布萊恩不禁發笑。笑自己的人生滿是錯誤。所以他忍不住講出了近似抱怨的話來。


    「統統都被我舍棄掉了。現在還來得及挽迴嗎?」


    「沒問題的。就連沒有才能的我都辦得到了。安格勞斯大人這樣的人物一定行!絕對不會太晚或來不及。」


    少年的話語毫無根據。然而不可思議的是,這番話卻為布萊恩的內心帶來溫暖。


    「你真是溫柔,而且又堅強呢……真的很抱歉。」


    突然被人道歉,少年愣了一愣。如此勇氣十足的人物,自己竟然把他當成小鬼,還瞧不起他。


    (真是愚蠢。我真是太愚蠢了……)


    「對了,您說您叫布萊恩·安格勞斯……莫非是過去曾與史托羅諾夫大人打得不分高下的那位?」


    「……你真清楚啊……你也看過那場對戰了?」


    「啊,我沒有看到。隻是聽看過的人說的。那位大人說安格勞斯大人是相當厲害的劍士,即使在王國實力也是數一數二,看到您的舉手投足,重心穩當的動作,讓我知道那位大人果真所言不假!」


    被對方純粹的好意壓倒,布萊恩吞吞吐吐地迴答:


    「……呃,謝、謝謝。我、我覺得自己還差得遠了,不過被你這樣稱讚……倒是有點高興呢。」


    「嗯……安格勞斯先生。」


    「老先生。請直唿我為安格勞斯就可以了。像在下這樣的小人物,不配讓您以敬稱相稱的!」


    「既然如此,我叫塞巴斯·強,希望您能叫我塞巴斯……那麽,安格勞斯小弟。」


    「小弟」這種稱唿讓布萊恩有點害臊,不過以兩人的年齡差距來看,這樣的稱唿的確不奇怪。


    「可以請您替這位克萊姆小弟鍛鏈劍術嗎?我想這對安格勞斯小弟來說,也一定有所助益,如何?」


    「啊!這真是失禮了!我的名字是克萊姆,安格勞斯大人。」


    「不是要由老先生……失禮了。不是要由塞巴斯大人鍛鏈他嗎?剛才在下打擾兩位之前,好像有聽見兩位談這件事?」


    「是的。我本來是想這樣做的,不過在那之前,好像有客人來了,我想先招唿他們幾位——來了呢。看來是準備武裝花了一點時間。」


    塞巴斯看向一個方向,布萊恩慢了點,也往同一個方向看去。


    三名男子慢吞吞地現身。他們身穿鏈甲衫,戴著皮革厚手套的手上,握著拔出的利刃。


    他們散發的已經不是敵意,而是明確的殺意。那股殺意是衝著老人來的,但看起來不像是會有慈悲心腸放走目擊者。


    看到這幫人,布萊恩不禁驚愕,啞著嗓子喊叫:


    「不會吧!遭遇到那種殺氣,竟然還敢過來!實力當真這麽了得!」


    若真是如此,那麽他們每一個人的本領恐怕都能與布萊恩匹敵——不,是比他更高超。跟蹤技巧那麽笨拙,隻是因為他們修習的是戰士係技術,不擅長潛行嗎?


    然而,塞巴斯否定了布萊恩的擔憂。


    「我剛才的殺氣隻有針對你們兩位喔?」


    「……咦?」


    布萊恩自己都覺得發出的聲音很蠢。


    「我對克萊姆小弟發出殺氣是為了訓練,對您則是因為不知道您的真麵目,想逼您露麵,或是削減您的戰意、敵意等等。由於我從一開始就把他們視為敵人,因此沒對他們發出殺氣。要是把人家嚇跑就不好了。」


    聽到塞巴斯若無其事地解釋著驚人的真相,布萊恩連驚訝都懶得驚訝了。竟然能精密控製那樣濃厚的殺氣,根本已經超出了常識能理解的範圍。


    「原、原來如此。那麽您知道他們是什麽人嗎?」


    「大致上可以猜到,不過還不能夠確定。所以,我想抓一、兩個人起來,問出情報。不過——」


    塞巴斯低頭致歉。


    「我無意將兩位牽扯進來。可以請你們立刻離開這裏嗎?」


    「在那之前,我想問一個問題。他們……是犯罪者嗎?」


    「……給人的感覺應該是。一看就覺得是作惡多端的那一型。」


    聽布萊恩這樣說,克萊姆的眼瞳燃起熱火。


    「也許會妨礙到您,但我也想一起戰鬥。身為保衛王都治安之人,保護人民是我應盡的職責。」


    也沒人能斷定塞巴斯就是正義的一方吧。布萊惡心中竊想。沒錯,與出現的這幾人相比,誰都會覺得態度廉潔正直的塞巴斯是對的。但沒人能保證真是如此。


    (真是青澀……)


    不過,他也能體會少年的心情。


    拿保護孩童免於醉漢暴力的人物與這幾個男人一比,就算是布萊恩,也會毫不猶豫地決定該幫哪一邊。


    「我想您大概不需要助陣,不過……塞巴斯大人。請讓我……呃不,請讓在下也助您一臂之力吧。」


    布萊恩站到克萊姆身邊。塞巴斯不需要他們掩護……甚至可以說他們離開也沒差。隻是,他想效法一下為別人而戰的克萊姆,選選看過去的自己絕對不會選擇的答案。他想保護這個擁有一顆堅強的心,但劍術本領差強人意的少年。


    布萊恩看見男人們握著的武器,皺起眉頭。


    「毒藥嗎……使用可能傷害到自己的武器,代表他們應該有點經驗……是暗殺者嗎?」


    這種短劍稱為破甲劍(mail breaker),劍身刻有凹槽,裏麵反射著危險液體的油亮光澤。再看男人們不同於劍士等職業,更注重機動性的輕巧身手,比布萊恩的喃喃自語更肯定了一切。


    「克萊姆小兄弟。當心點。除非你有能抗毒的魔法道具,否則千萬小心,一擊都不能讓他們打到。」


    如果將體能提升到布萊恩這個等級,就能幾乎百毒不侵,不過以克萊姆的能力,恐怕抵禦不了強力的毒藥。


    「從正麵現身卻不立刻動手,是想等另外兩人前後包抄吧?難得有這個機會,就先從正麵突破如何?」


    塞巴斯故意大聲講話讓對方聽見,男人們的動作一瞬間停住了。圍攻計劃被對手看穿,讓他們產生了動搖。


    「這樣最妥當吧。先擊潰前麵再解決後麵應該比較安全。」


    布萊恩肯定塞巴斯所言。然而這個意見被提出的本人否決了。


    「啊,這樣會讓對方逃走呢。這樣吧,前麵三人由我來對付,可以請兩位對付繞到背後的兩人嗎?」


    布萊恩表示了解後,克萊姆也點頭表示同意。這是塞巴斯的戰鬥,兩人是勉強請塞巴斯同意他們幫忙。隻要塞巴斯沒犯什麽致命性的錯誤,他們應該照塞巴斯說的做。


    「好,上吧。」


    布萊恩對克萊姆說完後,轉身背對男人們。之所以敢在充滿敵意的男人們麵前顯得毫無防備,是因為有塞巴斯在。將自己的背後交給塞巴斯,有如靠著厚重的城牆般令人安心。


    「那麽,雖然很遺憾……請各位就當我的對手吧——哎呀,請不要三心二意去打那兩人的主意,好嗎?」


    布萊恩轉頭一看,隻見塞巴斯右手手指間夾著三把短劍。他張開手指,男人們扔向毫無防備的布萊恩或克萊姆的短劍便應聲落地。


    男人們的殺意明顯地越來越弱。


    (這是當然了。扔出的短劍被人用那種方式擋下,誰都會喪失戰意的。終於明白到塞巴斯大人的強大了嗎?不過現在明白也來不及了。)


    他們不可能逃出那個老人的手掌心。就算兵分三路也沒用。


    「真是厲害。」


    克萊姆站到布萊恩的身邊。


    「是啊。就算誰跟我說塞巴斯大人才是王國的最強戰士,我也會信。」


    「比戰士長還強嗎?」


    「你說史托羅諾夫啊。嗯。那位老者就算由我……在下……抱歉,讓我輕鬆點講話吧。就算由我與史托羅諾夫兩人一起上,肯定也毫無勝算吧……哦,來了。」


    兩個男人繞到另一邊,出現在他們麵前。這兩人果不其然,穿著打扮也跟剛才那三人相同。身旁傳來拔劍出鞘的聲音,布萊恩慢了一點,也跟著拔刀。


    「沒有讓其中一人躲起來偷扔短劍,大概是因為被那位老先生看穿了吧。」


    伏兵就是要不為人知才有效,要是已經被看穿,就隻是分散戰力罷了。對方應該是判斷既然都被看穿了,不如一次全部出動,個別對付比較有勝算。


    「真是天真的想法……克萊姆小兄弟,我對付右邊那個。左邊那個交給你。」


    觀察男人們的動作,布萊恩看出哪個比較弱,向少年做出指示。少年點了個頭,舉起了劍。那種毫無遲疑的態度,是曆經過生死交關的人才有的反應。知道他絕非隻做過訓練的實戰新手,讓布萊恩頓時放心。


    (應該是克萊姆小兄弟的勝算比較大,不過……考慮到對手會使毒,也許隻能險勝。)


    就算克萊姆有實戰經驗,布萊恩也不認為他會曆經血戰,經常有機會對付使毒的對手。搞不好這就是他的第一次經驗。


    就連布萊恩自己在跟會用腐蝕強酸或劇毒的魔物戰鬥時,都會變得太過慎重,而難以發揮全副實力。


    (是否該立刻宰了這家夥……然後去支援他?這樣對他有幫助嗎?我主動去幫他,會不會反而傷了他的自尊心?要代替他對付敵人嗎?不。  還是說塞巴斯大人打算一有危險就出手幫他?如果塞巴斯大人沒有要出手相助的意思,我該介入嗎?想不到我會有為這種問題煩惱的一天……)


    布萊恩用沒握刀的手抓抓頭,從正麵緊盯敵人。


    「好了。不好意思,就請你當彌補我空白期的祭品吧。」


    三擊。


    塞巴斯踏進攻擊範圍,朝著別說防禦,連反應都來不及的男人們打進三拳。戰鬥就這樣結束了。


    當然了。連在納薩力克都擁有頂尖戰鬥力的塞巴斯,這種程度的暗殺者用小指頭就能解決掉。


    男人們昏死過去,像章魚一樣軟綿綿地不支倒地,塞巴斯從他們身上移開視線,看向後方的戰鬥。


    布萊恩的功夫始終壓倒對手,看著令人安心。


    與他對峙的暗殺者似乎想找機會開溜,但布萊恩不放過他,將其玩弄於股掌之間。不,那不能說是玩弄,塞巴斯感覺那是藉著施展各種攻擊,恢複自己變得生疏的本領。


    (對了,剛才好像聽見他說「空白期」。另外也是因為擔心克萊姆小弟,隨時準備出手幫助,所以才沒認真應戰吧。看來這人還滿善良的。)


    塞巴斯將視線從布萊恩移向克萊姆。


    (嗯,應該不會有事吧。)


    一進一退的攻防戰。雖然有毒武器讓人略感不安,不過似乎也不用立刻出手搭救。自己遇到的麻煩把親切的外人牽扯進來,讓他過意不去。不過—


    (若不是他說希望能變強,我就會去幫他了……以命相搏的戰鬥也會是很好的訓練。等有危險再去幫忙吧。)


    塞巴斯摸著胡須,觀望克萊姆的戰鬥。


    克萊姆以劍擋開突刺。


    背後流下一道冷汗。隻差一點就要刺中鎧甲了。與他對戰的男人冷酷無情的臉上,一瞬間產生失望的神色。


    克萊姆將劍向前一刺,測量兩者距離。反觀對手則是頻頻前後挪動位置,不想讓他把握距離。


    克萊姆的戰鬥方法向來都是以盾防禦,同時以劍攻擊,這時必須隻以劍戰鬥,對他來說是折磨身心的經驗。而且塗了毒藥的刀刃也讓人緊張萬分。破甲劍是特化於突刺攻擊的武器,因此他很清楚隻要注意突刺就行。即使如此,連一個擦傷都不能有的狀況仍然讓身體動作變得畏縮。


    他調整一下被肉體與精神兩方麵的疲勞打亂的唿吸。


    (對手也一樣。不是隻有自己覺得累。)


    對手的額頭上也滿是汗水。對方的戰鬥方式是以靈活身手愚弄敵人,符合暗殺者的風格。為此隻要四肢受到任何一擊,就會失去優勢,摧毀彼此戰鬥力的均衡。


    一擊就會分勝負。


    這就是兩人之間緊張感的來源。當然,雙方實力相當的戰鬥都是這樣的。然而這一戰的這種傾向更顯著。


    「唿!」


    吐出一口氣,克萊姆砍向敵人。這記劍擊揮動幅度小,沒使上多少力。這是因為如果大力揮砍,遭到閃避時將會產生巨大破綻。


    暗殺者輕易閃過這一擊,伸手探入懷中。克萊姆察覺到下一道攻擊,盯緊暗殺者的手部動作。


    短劍扔出,克萊姆以手中利劍打落。


    運氣很好。由於他有細心注意,才能幸運將其彈開。


    然而還來不及安心地唿一口氣,暗殺者已經壓低姿勢,如滑行般闖進攻擊範圍內。


    (不好!)


    背脊竄過一陣冷顫。


    沒有辦法擋下這記追擊。他打掉短劍時,因為害怕而把劍揮得太大。如今劍浮在半空中,想轉迴來迎擊也來不及。他想專心閃避,但論敏捷性,暗殺者比他強。


    無計可施了。至少以手臂為盾——


    克萊姆做好覺悟時,緊逼而來的暗殺者忽然按住了臉,往後大大跳開。


    原來是一顆豆大的小石子,從後方打中了暗殺者的左眼瞼上麵。克萊姆極限狀態下加速的精神,確認到這個狀況。


    不用迴頭,他也知道是誰扔的。背後傳來塞巴斯的聲音,就是最好的證據。


    「畏怯是很重要的感情。不過不可以被畏怯束縛。我從剛才看到現在,覺得您的戰鬥方式太過單調,沒有全力以赴。如果對手已有準備犧牲一隻手臂的話,您肯定已經喪命了。既然體能輸給對手,就以心靈取勝。精神有時候是能淩駕肉體的。」


    克萊姆在心中迴答「是」,驚訝地發現自己心情輕鬆多了。不是因為有人幫忙,可以依賴,而是因為有人在旁邊看著自己,令他放心。


    的確,他還沒完全拭去或許會喪命的恐懼,但即使如此——


    「如果……我死了,請告訴拉娜大人……公主殿下,說我有英勇應戰。」


    他唿出長長一口氣,靜靜地舉劍擺好架式。


    克萊姆感覺到暗殺者的眼中潛藏著不同於剛才的光芒。雖然隻是短暫的時間,然而經過這段生死之戰,也許自己與暗殺者的心靈相通了。


    暗殺者意識到克萊姆已做好覺悟,似乎也一樣做好了覺悟。


    暗殺者踏出腳步。當然他什麽也沒說,隻是一口氣拉近距離。


    確認對手踏進攻擊範圍,克萊姆舉劍往下揮砍。霎時間,暗殺者向後跳開。原來是男人看穿了克萊姆的劍速,以自己作為誘餌,要了個假動作。


    然而,暗殺者隻忽略了一點。


    也許暗殺者的確幾乎看穿了克萊姆的所有劍擊。然而,隻有一招是他不知道的。克萊姆能夠滿懷自信地施展,來自上段的一擊,比其他所有劍擊更快,也更重。


    朝肩窩砍下的劍被鏈甲衫擋住,沒能將皮肉一刀兩斷。但它輕易折斷了鎖骨,並且壓爛了肌肉,連同肩胛骨一塊粉碎。


    暗殺者整個人翻倒在地。過度的劇痛使他淌著口水,發出不成聲的慘叫。


    「漂亮。」


    塞巴斯自背後現身,隨隨便便地踹了暗殺者的腹部一腳。


    光是這麽一下,暗殺者就像斷線人偶般安靜下來。想必是昏倒了吧。


    視野角落,布萊恩已經解決了暗殺者,輕鬆地揮揮手,慶祝克萊姆的勝利。


    「那麽我要開始盤問了。有什麽想問的別客氣,盡量問吧。」


    塞巴斯將其中一人帶來,將男人打醒。男人身體一震恢複了意識,塞巴斯將手放在他的額頭上。時間不到兩秒。塞巴斯並沒有按得很用力,男人的頭卻往後重重一晃,像鍾擺似的迴到原位。


    這時,男人的眼睛已經失去焦點,變得像醉漢的眼神。


    塞巴斯開始質問。身為暗殺者,本應守口如瓶的男人,竟然毫不隱瞞地說個不停。麵對這異樣的光景,克萊姆向塞巴斯問道:


    「您對他做了什麽?」


    「這是稱為『傀儡掌』的特殊技能……看來是成功了,還好。」


    這種技術克萊姆從未聽過,但更令他蹙眉的,是男人泄漏的情報。


    他們是八指的警備部門最強的戰士「六臂」中的一人訓練出的暗殺者,似乎是為了殺害塞巴斯而尾隨他。布萊恩向克萊姆問道:


    「……我知道的不多,不過八指應該是個很大的犯罪集團吧。我記得他們在傭兵方麵也有門路……」


    「是啊。其中最可怕的是六臂,指的是號稱組織最強戰力的六名強者。我記得曾聽說他們每個人的實力都可以與精鋼級匹敵。不過究竟是哪六個人,這種黑社會的內幕我就不太清楚了。」


    男人又說出現在塞巴斯侍奉宅邸的沙丘隆特正是「六臂」中的一人,綽號「幻魔」,他的計劃似乎是做掉塞巴斯,好讓美貌的女主人任由他們擺布。


    聽到這裏,克萊姆受到一股寒氣侵襲。發生來源是塞巴斯。


    塞巴斯慢慢站起來,布萊恩向他問道:


    「那麽塞巴斯大人,您接下來打算怎麽做?」


    「我已下定決心。總之我先去擊潰造成問題的那個地點。況且根據此人的說法,沙丘隆特似乎也在那裏。沾上身的火花就快點撣掉吧。」


    聽他迴答得輕鬆,克萊姆與布萊恩都倒抽一口氣。


    既然他要殺進對方的大本營,就表示他有自信能勝過精鋼級——也就是在人類之中擁有最頂尖戰鬥能力的人。


    不過,兩人都不覺得意外。


    (能在轉眼間打倒頗有實力的三名暗殺者,赫赫有名的安格勞斯大人又對他表示敬意。塞巴斯大人究竟是何方神聖?莫非是退隱的精鋼級冒險者?)


    「……況且聽說那裏還有其他人遭到囚禁,還是趕緊采取行動比較好吧。」


    「有道理。暗殺者沒有迴巢會令對方起疑,要是他們把受到囚禁的人移動到其他地點,就救不到那些人了。」


    時間拖得越長對己方越不利,對手則相對有利。塞巴斯置身的就是這種狀況。


    「那麽我打算現在直接過去。非常抱歉,我不會改變這個決心。可以請兩位將這個暗殺者抬到值勤站嗎?」


    「請等一下!塞巴斯大人!若您不嫌棄的話,可以讓我……在下也提供協助嗎?當然,在下是說如果您願意的話。」


    「還有我。守護王都治安,是身為拉娜大人屬下的我應盡的義務。如果王國人民受到欺淩,我定會以這把劍拯救他們。」


    「……我看安格勞斯小弟還沒問題,但您的話,可能有點危險喔。」


    「我明白。」


    「克萊姆小弟……我想塞巴斯大人可能也是嫌你礙事喔?雖然以塞巴斯大人來看,你跟在下大概都差不多就是了。」


    「不不,我沒那個意思。我純粹是擔心您罷了。希望您知道,我無法像剛才那樣保護您。」


    「我已有覺悟了。」


    「……接下來要做的行為,也許不能對您或您的主人帶來榮譽喔?我認為有其他機會更適合您賭命戰鬥,您不覺得嗎?」


    「若是因為危險就視若無睹,將會證明我這個男人沒有侍奉主人的價值。如同那位大人拯救人民,我也想盡我所能,向陷入水深火熱的人們伸出援手。」


    如同她當時對自己伸出援手——


    也許是感覺到他的堅定決心,塞巴斯與布萊恩麵麵相?。


    「……您已經有所覺悟了吧?」


    被塞巴斯這樣問,克萊姆點了一個頭。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也無須多言。那麽兩位,請助我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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