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頭的這一瞬間,風堂完全是懵的。


    天台如此之高,他和一個曾經的“仇人”站在最危險的邊緣,隔著他的發小,遙望他生命裏所謂第一個正經的男朋友。


    也可能是最後一個男朋友。


    他看到他的封路凜,上身純白短袖,胳膊肘綁了滲血繃帶,腰間捆紮了武裝帶,下身還是穿的訓練褲,連靴子都沒來得換,鞋底邊緣粘著攜帶草屑的泥土。


    不是還有幾天嗎?怎麽還提前迴來了?


    諸多疑惑不解,如今像不斷釋放毒素的蛇信,一寸寸攪進他的耳蝸……


    就好似每次封路凜吻他耳朵時的觸感。


    哪句話該信,哪句話不該信,他如今已喪失了部分判斷力。但他相信封路凜愛他。


    就像他愛封路凜那樣,毋庸置疑。


    “我迴來了。”


    封路凜已站到了離露台一步之遙的地方。


    “你別過來!”


    風堂清楚地看到,他說完這句話後,封路凜瞬間睜大的眼。他攥緊自己的掌心,也害怕封路凜就這麽不管不顧地衝上來拽他,到時候三個人都危險。


    “我來晚了,我知道。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告訴你。但你先下來,行麽?”


    封路凜曬黑了一些,小麥色肌膚被天台直曬的日光鍍出層薄金。他迎著日光抬頭,瞳孔裏是風堂從未見過的澄澈。


    穩住心神,風堂又說:“我今天能自己下來,你先別慌……”


    “哎我操,是岑七帶著他妹妹要跳樓!風堂把他妹妹救下來了之後,自己還站上去了!”賀情實在卡不下去這兩個人牛頭不對馬嘴地講話,朝封路凜吼道:“你跟他現在站在這兒玩真情告白?先把人弄下來成嗎?!”


    “我是衝動了,”風堂別過臉,不敢去看封路凜的眼神,“我也沒有多偉大,我就想再拉岑七一把。”


    以前岑七才進市裏時,朋友介紹認識,好歹一群人還一起真心實意玩兒過一兩個月。那些光影被推杯換盞,表麵戰友情都化成泡沫,但總歸還是有那麽點遺憾。


    那些算計、狹隘,他都明白。


    但生死麵前,好像太多事都被自動摒棄了。


    都是小事。


    “我說了,我就是在等一個時間——你看,等火燒雲籠罩住了那一棟樓,我就跳下去。”岑七抬起下巴,示意遠處一棟建築。


    他倚靠在鋼筋水泥柱邊,雙腿晃晃蕩蕩,近乎懸空。


    封路凜看他,想起了自己和風堂在一起的那晚。風堂也是這麽坐在樓頂邊緣,閉上眼,渾身帶著難言的興奮。


    似乎是一種,對高空的偏執。


    岑七叼上一根煙,說:“風堂,你跟我爸說,讓他再找個小媽,生個孩子吧。我活不了了。”


    風堂笑了:“等你爸出來了,你自己跟他說唄。”


    賀情這會兒正在發慌,岑七怎麽迴事兒啊,他家裏人呢?岑七他爸呢?該不會真的退迴地級市去,連姑娘和兒子都不管了?


    哦,他想起“岑七他爸”時,才恍惚間記起,前段兒是說誰的老子進去了……判了六年零一個月,還沒有緩刑。


    “風堂,”封路凜看這兩人聊上,徹底火了,“你先下來!有什麽你直接跟我說,你別現在拿命開玩笑!”


    風堂迴頭看他:“誰跟你開玩笑了?我站會兒不成嗎!”


    封路凜難得在風堂麵前如此情緒外顯,這下無助和飆至巔峰的怒火一下爆發出來:“你眼睛好了?眼睛好了腦子壞了?你發照片給我我心驚膽戰了快半個月,現在你又要這樣報複我?”


    一聽這話,風堂站直了身子,整個立正了在露台上,“封路凜你今天就跟我一句準信,封萬剛是不是你老子!”


    “是!”


    悶雷陣陣,炸開在風堂的腦海裏——


    他又問:“兩年前在封家門口堵我的人,是不是你?!”


    “是!”


    風堂眼紅了,直截了當道:“牡丹世家是不是你拿來誆我的?”


    封路凜答:“是!”


    “你爸什麽當地比較有成就,什麽市裏誰不知道你風堂是誰,是不是你說出來糊弄我的?!”


    “是!”


    封路凜四個字一口氣打完,胸口堵得也發謊,他大口唿吸著,盯住風堂不放,頓覺手上繃帶更疼,感官盡數要被暴曬化於日光之下。


    露台上的賀情,都被嚇傻了。


    這什麽情況……什麽劇本啊……


    “我還可以告訴你,”


    封路凜眼神銳利,像一張無形的網,“今年除夕那晚的班,是我故意調的!我過年不迴家在那兒站了半宿就他媽是為了勾你!我想勾你!聽明白了嗎?!”


    “你……”風堂愣住,隨即咬牙大罵:“你他媽濫用職權!混蛋!”


    封路凜怒道:“我就是渾!我兩年前就見過你的照片,你被我堵在家門口那次也是我故意等你的!我給你設的套!你他媽撞進來了!撞老子懷裏了!”


    “你王八蛋!你從頭到尾都在騙我!”


    風堂氣得快吐血,又想笑,覺得這他媽一切都太魔幻了。


    他不想每天黏黏膩膩,愛得死去活來,倒頭了,卻發現對彼此的生活一無所知。


    隻這一瞬間,風堂被哽得不知還能說什麽。


    在他短暫活過的二十四年裏,總把大事看得太輕太輕。當時看來隻是“細節”,過後想起卻往往重要非常。


    但他還想問,那你爸呢……我爸呢?


    “你先過來,行嗎?”


    封路凜朝前跨一步,賀情退到一邊,也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岑七的狀況。


    “行……”


    風堂深知,要冒險也別太過火。看著封路凜擔心的樣子,他又難受了,慢慢蹲下身,朝岑七說:“今天別跳了,你跟著我一起下去吧?”


    “你倒是真心想救我?”岑七看著天邊,目光飄忽著,“想清楚了?”


    “風堂救你仁至義盡,”封路凜說,“那是因為文雀還在樓下等你……”


    “文雀?你對我真是熟悉,”岑七笑起來:“封警官,你就告訴我,夏一跳是誰的人?”


    “我的,”心想著本來父親也打算換人了,他繼續說:“你們從很早開始,就被盯上了。”


    夏一跳……風堂瞬間睜大眼。


    “公安將社會和我們的矛盾化解得很巧妙嘛……”岑七亂七八糟地說著,“讓我不開心的人都得死,孟森他們也該死。憑什麽我現在這裏,他們還在家裏抱著小情人喝紅酒?這兒是他的盤,我從這裏跳下去……”


    “岑七,”風堂咬牙,“你死了,起不了任何作用。”


    沒過兩三秒,天際的火燒雲陡然烈了幾分,紅得滴血。


    像在等待著什麽的岑七忽然開口:“風堂。”


    “嗯?”風堂已經稍微往內側挪步。


    岑七往後退,像是準備助跑。


    他笑著說:“善良會害死自己的,你知道嗎?”


    這句話一落音,封路凜瞬間衝上露台,飛身將風堂撲倒在地。幾乎是同一時間,風堂隻覺得耳側劇痛,磕到封路凜的胳膊上,兩個人不知朝著哪個方向雙雙趴著倒地,而樓下也傳來一陣重物墜地的聲音——


    刹那間,警報和人群的尖叫聲此起彼伏,如一柄利劍,直直刺入在場所有人心。


    “跳了!”賀情也跟著爬上露台,整個人陷入莫大的空洞狀態:“風堂,他真的跳了……他媽的!他剛剛要跳的時候還拉你!”


    風堂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拉了。


    天台上救援人員匆匆跑到欄杆邊往下看,對講機內群眾人聲嘈雜,聽得賀情胸悶氣短,跟著也想吐。


    “哎呀真的死了!都摔碎了吧?”


    “他跳的時候還助跑了,落在街對麵了……天啊全是血。”


    “墜亡了墜亡了!”


    風堂大腦一片空白,被壓在封路凜身下,艱難喘氣。


    封路凜保持著姿勢不動,一頭冷汗。他粗聲急喘,開啟戒備狀態,胳膊合攏,將風堂牢牢死困在懷裏,腿壓得極重,一遍遍地說:“沒拉下去,不怕……”


    “封路凜,”風堂說不出話來,隻得側過臉去蹭封路凜的耳朵,渾身顫抖著,“跳了就算了……你別緊張,我沒事。我們先往裏麵走一點,你大半條腿都懸在外麵……”


    因為撲得過於迅速用力,封路凜算好方向沒掌握好力道,一身體壓下去,他和風堂大半個身子是沒掉下去,但腿都還懸掛在露台邊。


    往下二十多層,風堂第一次感覺到了生命之輕。


    封路凜先慢慢起來,把風堂的身體朝內推了點,自己倒是大半條腿踏空了。消防官兵這時從天台背著裝備一擁而上,將兩個人全拖進了安全區域。


    神經過於緊繃,封路凜舊傷複發,喉嚨已疼得發脹。他慢慢蹲下身子,沒跟著救援隊走,找了個水泥柱子靠著,一閉眼,掐住自己喉嚨開始咳嗽。


    風堂停住腳步,跑過去扶住他,“哪裏不舒服?能講話嗎?”


    封路凜搖頭,站起來咳嗽,最後咳得過於兇了,直接被風堂踮腳抱在懷裏。


    “慢慢地,先喘口氣,別慌……”風堂哄他,最後扶著到天台入口,從旁人手裏拿過礦泉水擰開了給封路凜喝,“來,潤潤喉。”


    等封路凜舒服點了,風堂都不敢去碰他手上的繃帶,也不知道這實訓的快半個月,封路凜到底吃了多少苦。


    把任務時間爭取從三個月縮短到半個月,縣城基地換成外省基地,這些加強又縮時的訓練壓得他疲憊不堪,匆忙趕迴來,卻得知風堂在天台上。


    像是知道封路凜難受,風堂也不去爭所謂的“麵子”,蹲在磚階上給封路凜遞水、順背,最後好小聲地道歉。


    封路凜一聽那三個字,猛地抬頭:“你……”


    這句話不應該由風堂來講的。


    “錯了就是錯了,這是你教的,”風堂垂著眼,“害你擔心,是我不對。”


    見封路凜張口想講話,那聲音嘶啞得直接戳中風堂迴憶的摁鈕,他連忙伸出食指止住話頭,輕聲道:“其他的事,我們等會兒再說。”


    封路凜一頭冷汗,全被風堂卷起衣擺,一點一點地擦了。


    風堂這會兒已經管不著潔癖不潔癖,隻想怎麽樣讓自己的心跳能慢一點。他感覺在這種情況下再見到封路凜,兩個人像是第一次見麵。


    手足無措、又拚了命地想要留住對方。


    封路凜說:“糖糖,你過來。”


    沒心情計較稱唿,風堂蹲著往前挪了步,下一秒他就被撞入男人的懷裏。


    封路凜緊緊地摟住他,掌心撫上他的後腦勺,繼續說:“還好。”


    也不知道是安慰風堂,還是安慰他自己。


    他太害怕了……


    “以前你也恨我總愛拿自己的命去拚個什麽……”


    封路凜說話有些艱難,“現在我明白你的感受了。”


    “對啊,生命都是一樣的,”風堂靠在他肩頭,還在發抖,“也是你教我的。”


    被封路凜抱在懷裏,風堂忽覺筋骨舒緩,一切都變得清晰。


    今天他至少明白了,一生真的好短。


    太多話說不清楚。


    消防救援帶著他們僅剩的三個人從天台退下,直到領地大廈門口那一灘血汙被清除幹淨,風堂都一直坐在車裏,沒有走。警察也來做了筆錄,說等下還得走一趟派出所。


    匆匆趕來的遲刃青他們一擁而上,舉著手機朝風堂吼:“風堂你完了!柳姨要跟你視頻!”


    風堂心說真他媽完了。


    跟柳曆珠視頻通話的時候,風堂全身上下就差點兒沒被把衣服扒了檢查。他當時一時腦熱完全沒考慮到媽媽,現在簡直追悔莫及,暗罵自己實在不孝。


    他是不可能給柳曆珠說,媽您再生一個,我活不了了。所以風堂特別不能理解,岑七是以什麽心情說出那句話的。


    想著,風堂的目光又望向那灘血。


    封路凜見他一直盯著看,伸手過來,用自己的掌心覆住了他的。


    “迴去收拾你。”風堂側過臉去看窗外,耳根紅得發燙。


    封路凜說話慢,往他手背擰一把,輕聲反擊:“我也,迴去收拾你。”


    太不乖了。


    風堂的思緒飄遠,看著街邊那一灘深紅的印子,看著不斷拿著鋼刷鐵鏟在往地上灑水清洗的工人,歎一口氣。


    岑七這人,是被命運嚇壞了的。


    風堂還記得,前段時間還聽說他們飆車黨死了個哥們兒,是喝醉了從樓上失足摔下去的。


    這才多久啊……結果領頭的倒真的以這種方式結束了短暫而精彩的一生。


    臨走時,他迴頭往岑七那“畫地為牢”之處再看一眼,竟然覺得痛心。


    曾經風光無限,如今人財兩空,一地雞毛。


    風堂很想知道,在半空中的時候,岑七有沒有後悔?在輕生念頭愈演愈烈的時候,遮蓋住希望的,又是什麽?


    這個世界,每時每刻都有人在自由落體。


    他們從高處躍下,不帶半絲留戀,衣擺的空隙被風撐成實體,跌跌撞撞,垂直而下,像極一塊令牌,直插入大地,宣布著死訊。


    岑七也不過是其中一個。


    一個渺小的、矛盾的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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