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七八萬步,每天四十公裏。


    一共六天的時間,封路凜走得渾渾噩噩,手中的大紅旗幟都快拿不穩。他們過山隘險關、野外森林,繞過扇狀河口,從有信號的地方走到荒無人煙之地,幾經周折,全隊上下都累得夠嗆。


    封路凜之前的武警內衛直屬準軍事部隊,這種訓練沒少參加,但他此時上路的心情完全不一樣。他還記得,初到市內時,夏三兒跟自己說,你要想把這裏當成家,就在這裏愛一個人。


    這句話太受用。


    不過封路凜倒覺得,自己把這句話反過來了。他還記不清在哪本書上看到過,說所謂的家,不是房子,是愛的總和1。


    風堂一出事,邵晉成、賀情等人一定會到現場。而這次實訓,又是柳曆珠摸不到的板塊……雜亂地分析下來,封路凜敲定,他這次離開的原因,一定是邵晉成告訴風堂的。


    連他都還沒來得及開口。


    封路凜心裏發慌。他以為,風堂會鬧,會嗔怒,會先朝他發一通脾氣再撒個嬌,但風堂沒有。他隻是安安靜靜地說,記得迴來。


    行至夜晚,今日是第五天。


    封路凜所在的營帳紮在山頭邊,每晚挑四名人員負責夜裏站崗。一站就是兩個小時,封路凜偶爾看著空曠的山穀,想起他的家鄉。


    換了崗下來,封路凜一邊脫衣服一邊迴睡袋裏休息。躺下喝兩口水,嗆痛感漫上心頭,他還覺得爽。


    他想起每次跟風堂在床上胡鬧,風堂明明不輕,但總愛壓他身上,逼得他唿吸急促,將身上人的腰摟得更緊。


    什麽時候能帶風堂迴一次老家就好了。


    那是一處曆經幾朝更迭的古城。重簷歇山、釉紅磚瓦,連“朱雀”二字都可做地名,偶有白眉小鳥過路升仙,飛得比九層土塔更高。


    他還是沒忍住,給風堂撥了電話迴去。現在是夜裏九點多,還未開始休息。不少人開始巡邏。


    封路凜先聽風堂心平氣和地講了會兒最近的傷情,完全不知道風堂避開了自己的眼傷。雙方太久沒聽到彼此的聲音,不由得都快迷進電話裏去。


    封路凜張口,率先耍流氓:“好想你。”


    “哎喲,凜哥……”謝之澤這次也跟著來了,帶頭起哄。


    營帳內其他弟兄好奇地朝這邊看,一個推一個,互撞肩膀,朝封路凜擠眉弄眼地,“誰啊?凜哥給女朋友打電話呢?”


    “對,心疼得很。五天沒見我了,他在電話裏哭。”封路凜笑著說完,風堂在那一頭吼:“你傻逼啊。”


    這一吼,把眼傷扯得劇痛,倒吸一口冷氣,風堂憋不住哼哼幾聲。封路凜聽了,隻以為是他磕著碰著了,便說:“你別以為自己好完了就……”


    緊接著,風堂聽不見封路凜說話了。


    隻有衣料摩挲的聲音、迅速而整齊劃一的跺腳聲,以及咳嗽聲。聽筒裏傳來一個洪亮嚴厲的男聲:“多晚了還在鬧!手機呢?誰要玩的,鞋穿上跟我去外麵玩個夠!”


    “咳。”風堂聽見封路凜咳嗽一聲。


    風堂又聽這人絮絮叨叨罵了十來分鍾,大概就是說以前在軍校玩兒手機要給處分,現在大了就無所謂了是吧等等,聽得他雲裏霧裏。加上信號不怎麽好,風堂屏住唿吸捏鼻子聽都聽不出個所以然來。


    “行了。”那個男聲停了下,“都休息,明天還得步行。”


    等那人走了,封路凜鑽迴被窩,拿出手機看一眼,沉聲問他:“你怎麽還沒掛電話?”


    風堂無所謂地說:“不想掛啊,你先掛。”


    封路凜說:“你先掛。”


    經過六天路途,到達老家之後,封路凜要開始的實訓就是真正全封閉了。


    半個月,他都不知道到底要怎麽過,手機信號都直接屏蔽的。況且,以前他從來不覺得沒手機有什麽,一個月不跟外界聯係也沒有任何問題,但現在不一樣了。


    坐在進城的車上,封路凜靠在椅背上搖搖晃晃,拿出手機,計算著路程。還有最後十多分鍾就到基地了。


    maple sugar:寶貝


    maple sugar:發幾張照片給我?我要進去了。


    maple sugar:接下來半個月,你可能聯係不到我。


    沒一會兒,那邊傳來一條。


    警花背後的男人:危險嗎?


    封路凜盯著手機屏幕足足十來秒,斟酌了字句。他總不能說,這次訓練還挺危險的,畢竟難免會出點小事故。至於大不大,就不知道了。


    maple sugar:還好。應該沒事。


    maple sugar:你身上還有哪疼麽?


    警花背後的男人:沒有。


    警花背後的男人:[圖片] [圖片] [圖片]


    maple sugar:精神食糧。


    警花背後的男人:夠嗎?


    maple sugar:夠了。我快到了。


    其實這根本就不可能夠。


    封路凜指尖滑著張張照片,心裏又緊又熱乎。


    第一張是風堂的手,放在病床上,白被褥打底,周圍光不亮,但他掌心裏,握了一簇耀眼陽光。


    第二張是以前的了。風堂穿了連帽浴袍,一頭濕漉漉的水,正笑著低頭去係腰帶。他的雙眼被水濕而垂下的發遮住,指節修長,讓封路凜想起這雙手在自己小腹上作亂的指法。


    第三張,是一次事後拍的了。圖裏麵看得見封路凜的背。風堂側臥著,隻拍到了肩膀,能看清圓潤肩頭上紫紅的吻痕和緋色指印。


    風堂正抬手,朝封路凜的背影,做了個“槍斃”的手勢。


    統一的正方形裁剪,都加了濾鏡和顆粒,隨便挑一張出來,都是極為好看的照片。


    封路凜莫名開始想念他那雙眼睛,迴道:有眼睛的麽?不過我要到基地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等我迴來。


    警花背後的男人:好啊。


    警花背後的男人:對了,照片發你。


    沒一會兒,風堂的自拍來了。


    警花背後的男人:[圖片]


    等封路凜加載出那張圖時,運送他們的車輛恰好正在緩行進入基地。


    “凜哥?”


    旁邊的謝之澤看封路凜臉色發白,眼內赤紅成一片,連忙問他:“怎麽了?”


    封路凜一抹臉,鎮定道:“沒事。”


    “這誰啊,傷這麽重……”謝之澤拿過手機一看,忽然噤聲。


    這是一張局部特寫。


    圖上的眼睛,他怎麽看怎麽熟悉,好像上次在酒店見到的“嫂子”。


    但是,圖上的眼睛黯淡無光,眼皮到眼尾斜劃下來一道淺淡的疤痕,全新的,翻些肉紅色,還未結痂。


    尾巴根部睫毛像被剪掉一大塊,琥珀色瞳孔正定定地盯住鏡頭。


    沒人望得出深潭內的情緒。


    封路凜看著手機左上角的“無信號”,完全懵了。


    太狠了。


    他唿吸都快停止了。


    “我是不是太狠了?”


    風堂把手機一關,栽倒在床上,才拆了紗布的眼睛又被磕得一痛,驚唿出聲:“我操……真他媽難受。”


    賀情壓根不安慰他,火上澆油道:“失戀又毀容,哎,你太慘了。”


    “沒失戀!也沒毀容!”風堂一巴掌拍到賀情腦門上。


    在床上翻滾了會兒,風堂氣得吃了半個菠蘿。他這幾天快出院了,腦子也恢複得差不多,就是偶爾睡了覺起來還會隱隱作痛。柳曆珠來看過他,說他不聽話,說他玩兒過火了,什麽人都敢攪合。


    風堂一字一句地聽著沒說話,全認了。


    他這會兒蜷在被窩裏,抓著賀情的手說:“他可是警察叔叔……他怎麽能騙我。”


    “你把我逼急了我還打螳螂拳呢,騙你怎麽了?我看他就是早有預謀,說不定之前想砍你滅口的。”


    賀情剝一半兒梨,扔嘴裏嚼吧嚼吧,“血海深仇嘛,小說裏都這麽寫。”


    “我現在都想削他。咻咻咻——”風堂做了幾個提刀的姿勢,“看他還敢不敢騙我。”


    居然敢騙我!


    風堂簡直就是遲鈍型發怒,這都好幾天了,悶著沒緩過勁兒來,說又說不出口,隻得氣得牙癢癢。


    說實話,他眼傷的照片發過去沒多久,他就後悔了。


    他換位思考了一下,如果封路凜發一張自己受傷的照片,然後就消失半個月……那自己可能會瘋掉。


    “噯,我看新聞說隔壁省又撞死名交警……太危險了。你早點跑路吧,不然你這連帶著也是高危人群。我不想三天兩頭來醫院領你,明白嗎?”賀情塞一塊果給他,話癆屬性開啟,“我就想不通啊,你為什麽不找個跟你一樣又騷又愛玩兒的?”


    “你怎麽不說找個空調度數跟你合得來的?”風堂反擊,“不然他開18你25,凍不死你。”


    封路凜怎麽不騷?怎麽不愛玩兒了?脾氣大不說,還臭講究。天天站在路上風吹日曬,迴酒店還要洗兩三次澡。用套用檸檬味,噴香水都隻要檀香的。


    賀情從商,這麽多年實在是不太能理解那些工資低、還累死累活的工作,特別是封路凜這種家庭,他更想不通了。


    “你說,封路凜他爸那麽牛逼,他為什麽要去基層啊。天天站路上不嫌累麽?看他那頭可拋血可流愛情親情趕緊走的樣子,我還以為他真的不要命……”


    “他不要命,是真的。”風堂垂下眼,小聲說,“其實,人跟樹是一樣的。越是向往高處的陽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賀情驚訝道:“哇。”


    風堂:“尼采說的。”


    賀情:“哦。”


    風堂把易拉罐拉開,放到一邊不喝,說:“我們熱戀期過了,現在是虐戀期。”


    他怕,怕一沒控製住,愛情就成了闌尾。留著是病,可有可無。


    他實在難受,又把易拉罐抓過來一口氣扯幹淨飲料,眼睛霧蒙蒙的,看向賀情:“情兒。”


    賀情也心疼好友,又覺得自己是不是話說太重了,哄道:“怎麽啦。”


    “我是不是不該給他發眼睛的照片……他肯定很擔心。”


    “不該。”賀情揉他的手心,“但是他也瞞了你那麽久啊。”


    “不一樣……”風堂捂住臉,“我難受是難受,但他那邊是真的痛苦吧?半個月啊。他都不會知道我眼睛怎麽樣了,我在做什麽。”


    沒多住幾天,風堂就出院了。


    柳曆珠近日公司裏忙,常在公司就解決了餐食。風堂偶爾去看看,結果次數一跑勤了,柳曆珠倒不願意見他,說讓他自己好好在家裏把腦子養好。


    風堂膽子大,直接把手機屏保設成了封路凜的照片,時不時故意讓柳曆珠看到,後者都假裝沒見著過。風堂總覺得柳曆珠的眼神飄飄忽忽,嘴上也欲言又止。


    但他現在,什麽,都不想問。


    他想……如果真的是一個“答案”,他需要封路凜親口說出來。


    封路凜不在的這些天,風堂也去交警支隊轉悠過。白仰月在那次事故中也受了點輕傷,經常跟喬策一起提個果籃去看他,他吃的水果,基本都是交警隊送來的。


    他整個就一“熱心市民”,病房床頭差點兒掛了錦旗。


    作為迴報,風堂挑了個周末前的下午,抱了倆冰鎮西瓜去隊裏,說要給剛剛路巡迴來的隊員們殺一雙吃了。


    “剛我們路上抓到個午飯吃了醉駕的,一拉出來就對著我唱鳳凰傳奇,鼻涕眼淚一把流,我還得給他擦!”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首先進門的是大池。他一看到風堂站這兒,愣了:“堂哥,你好完了?這多熱的天啊,不好好休息著……”


    風堂點點頭,低頭掏出手機,給封路凜發了條微信過去。


    警花的留守老公:你錯過了鳳凰傳奇的表演。


    白仰月取下警帽扇風,喬策一肘子懟他:“注意儀容儀表!”


    “哦哦,好,好。”白仰月收了帽,扣迴頭上,眼尖得很:“西瓜啊!這得多重。嫂子,你養好了嗎?眼睛還是留疤了?”


    “一點點,沒關係。”風堂被這聲順溜的“嫂子”喊得麵皮兒發熱,摸了摸眼尾至眼下那一道好得結了痂的疤。


    白仰月忽然說:“哎,真是巧。凜隊眼皮上也有一道疤。”


    風堂聽白仰月主動把話題帶到封路凜身上了,咳嗽一聲:“哦,你們……隊長有聯係你們嗎?”


    “沒啊,他不是出差了?”大池吃一口西瓜,“哎呀,我還怪想他的。”


    風堂猛地一抬眼,白仰月立刻壓低聲音罵大池:“你說話注意點兒啊。”


    “小事,不介意。”風堂慢悠悠坐下來,手擰開礦泉水瓶,喝一口。


    他這正喝水,大池忽然從身後抓一隻鳥出來,放在辦公桌上,風堂差點兒沒噴,盯著那渾身覆羽、臘膜發紅的鳥兒說:“這什麽啊?羽毛長得跟柳葉似的。”


    “血雉,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呢。車輪下救的,不知道哪兒來的……給動物保護中心打電話了,等下就有人來領。”大池也開始吃西瓜。


    吃了會兒,他又從身後摸一隻龜出來,“凹甲陸龜,也是二級。估計遇到走私的漏箱了,我們都匯報上級了。”


    風堂看著那龜龜可愛,伸手摸殼。他又拿手機,給封路凜發一句。


    警花的留守老公:你們支隊要辦動物園了。


    安頓好這些可憐的小動物,風堂摸出煙叼上,沒點燃,就過過嘴癮。他咬著,眼睛被窗口日光直曬,疼得眯成條縫,說:“你們第四隊不是一直在跟岑七嗎?怎麽樣了?”


    他快大半個月沒去管那些事兒了,最近柳曆珠的精力又全投在機場建設上,風準那邊也查出來跟自己的事故沒什麽關係。


    在一旁不怎麽說話的喬策忽然開口:“他家資金鏈受損,他正急著賣車呢。”


    風堂搓搓手:“賣給誰呢?”


    “賀情不收,應與將不收,還能賣給誰?”喬策撣撣灰,“再賣都是賤賣。”


    白仰月見慣了路上風雲變幻,皺眉道:“岑七這次,不會是真的要垮了吧?話說迴來,我都好久沒看到文雀去上學了,昨天我就在她小學門口執勤,從放學鈴響到閉校,都沒看到她出來。”


    “我跟岑七……”風堂搖搖頭,這其間太多小恩小怨說不清了。


    他到現在都不知道,岑七之前想毒死他的原因是什麽。如果從他資金鏈出問題來看的話,那可能性就隻有一個,風準塞了錢。


    “哎,等凜隊迴來,我們再著手跟著查吧。他不在,我們隊都沒有這麽大權利去做這個案子,畢竟級別不一樣,”大池說完,轉身去逗鳥,“估計也就這個月底的事兒了。”


    “不過,小白說,文雀好久沒來上學了?”風堂詫異道。


    1出自作家蘇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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