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中棠仍未擺脫艾天蝠附骨之蛆般的追蹤,濕透了的衣衫,使得他腳步越來越重。


    他雖來迴頭,卻已能感覺到艾天蝠的手掌距離他已隻在咫尺之間,使得他身後平添了一份異樣的寒意。


    他雖然幾次想要迴身而戰,但想到此戰無論勝負,俱極痛苦——他若戰勝,艾天蝠自然必是一死,他若戰敗而死,艾天蝠也不能再活——他想到自己此番雖在亡命而逃,卻為的是要救追趕自己之人的性命,心頭也不知是甜是苦,唯有在暗中獨自苦笑。


    ——逃奔之人乃是為了要救迫趕之人的性命而逃,這隻怕當真可算是占往今來從未有之事了!


    風雨之中,山色甚是淒涼,道路更本已是苔蘚土滑,崎嶇難行,到後來更是亂山崢嶸,荒草沒徑。


    鐵中棠已漸漸分不出道路,在荒林亂山問東一彎,西一拐,隻望能將雙目昏盲的艾天蝠遠遠拋下。


    哪知艾天蝠雙袖破風之聲,卻始終“嗚嗚”的響在他耳畔,看來他在荒山之中奔行,竟比明目之人還要靈敏。


    不知不覺間.兩人入山已極深,漸漸奔過了山腰。


    鐵中棠已是騎虎難下,心裏更是著急,轉過道山坳,突見前麵山峰環抱,竟仿佛是條絕路。


    他心中不禁暗道一聲:“苦也!”但腳下卻仍不敢絲毫停頓,前麵果然是處山穀,鬱鬱蒼蒼,滿山樹木。


    西麵山坡上,竟簡陋的建有三間歪歪側側的茅屋,茅屋前還懸著麵木牌,鐵中棠也無暇去看上麵寫的是什麽。


    一陣陣肉香自茅屋中飄散而出,窗戶裏似乎有人探首出來,向鐵中棠瞧了幾眼。


    忽然間,屋中竟傳出了一聲大喝,震得鐵中棠雙耳嗡嗡作響,接著,中間那茅屋的柴扉,“呀”的推開,走出個身材肥大,滿身油膩的人,滿頭須發蓬發,身上卻穿的是件油垢斑斑的僧衣,衣袖褲管俱都高高挽起,露出毛茸茸的臂腿,一雙環目直瞪著鐵中棠,大喝道:“站住!”


    鐵中棠聽他喝聲中氣那般充沛,已知此人必定身懷極為高深的武功,看他打扮得不僧不俗,卻又猜不出是何來曆,心頭不禁更是叫苦,後麵己有個苦追不放的艾天蝠,怎經得前麵又出來個如此怪物。


    他哪裏還敢多事,身形一轉,往旁邊掠過去。


    哪知這人雙目又是一瞪,他肥大的身子一晃,便已攔住了鐵中棠的去路,身法果然快如飄風。


    鐵中棠前無去路,後有追兵,麵前這人,雙目雖然瞪得滾圓,但卻並無惡意,微一抱拳,道:“請讓路!”


    身子一側,便待自他身旁擦掠過去。


    這怪人忽然哈哈一笑,大聲道:“年紀輕輕的人,怎麽這般沒種,打不過人家也要打,逃什麽!”


    語聲中鐵中棠已自左衝右突向前闖了三次,但這怪人的輕功身法卻已妙到毫巔,無論鐵中棠衝到哪裏,俱都恰恰被他擋住。


    這時艾天蝠早已趕來,但卻遠遠頓住了身形,站在鐵中棠身後七尺開外,冷冷道:“放他過去!”


    那怪人眨了眨眼,大奇道:“你追他不著,灑家為你擋住了他的去路,你卻要灑家放他過去,你兩人莫非在捉迷藏麽?哈哈,妙極妙極,遇著此等好玩之事,灑家少不得也要參加一份。”揚眉動眼,仰大而笑,果然是樂不可支的模樣。


    鐵中棠見他如此模樣,心裏不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道:“此人莫非是個瘋子不成!”


    當下抱拳一揖,朗聲道:“你為何擋住在下去路?”


    那怪人道:“你為何要逃?”


    鐵中棠呆了一呆,道:“我自奔逃,與你何關?”


    那怪人哈哈大笑道:“灑家生平最是看不慣沒種逃命之人,你逃到這裏,就算你倒黴!”


    鐵中棠道:“你怎知我是在逃命?”


    那怪人怔了怔,笑道:“不錯不錯,灑家怎知你是逃命,說不定隻是在捉迷藏也未可知,否則他會要我放你?”


    抬眼望去,艾天蝠麵容冰冰冷冷,滿含殺機,忍不問道:“喂,你苦苦追他,究竟是為了什麽?”


    艾天蝠冷冷道:“取他性命!”突然飛身而來,揮袖拂向他前胸三處大穴,大喝道:“還不放他過去?!”


    那怪人身形一閃,笑道:“這倒怪了……”


    他本未將對方放在眼裏,哪知艾天蝠這鐵袖拂穴的功夫,卻是非同小可,一招甫發,後著立刻連綿而至。


    那怪人雖然武功特異,但措手不及,也被逼得手忙腳亂,話也無法繼續了,艾天蝠招式不停,口中道:“鐵中棠!你還不快逃?”


    鐵中棠暗道一聲:“糟了!”艾天蝠竟已聽出了他口音,此事豈非無法解決了,思潮紊亂間,身形震動,衣襟帶風,便要縱身掠出。


    突聽那怪人一聲大喝,雙臂乍分,左掌直抓鐵中棠肩頭,右掌連環翻動,搶入了艾天蝠袖影之中。


    鐵中棠見他這一掌來勢似是平平無奇,隻道輕輕便可閃過,左掌斜斜一擋,身子依舊向前竄去。


    猝間對方手掌一陣翻動,不知怎麽一來,便已搭上了他的肩頭,鐵中棠大驚之下,縮步迴身,全身後躍了三尺,隻覺肩頭仍在隱隱發痛,又聽得那邊“嘶”的一聲,艾天蝠衣袖也已被他扯破,淩空翻了個身,落在鐵中棠身畔三尺處,似乎也駭得呆了。


    他兩人武功俱都頗為淵博,但卻再也未曾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奇詭怪異的招式,自己竟連一招都躲它不過。


    尤其艾天蝠更是驚駭不已,他行走江湖多年,這一雙鐵袖不知會過多少英雄豪傑,可說難遇敵手。而此刻這怪人輕輕一招,便將他衣袖扯破,他心中既是驚駭,又是傷悲,呆了半晌,黯然歎道:“好武功!”


    那怪人笑道:“莫管我武功好壞,灑家且問你,你既要取他性命,為何又要灑家放他逃走?”


    艾天蝠怒道:“艾某平生……”


    他本待說平生不願別人出手相助於他,但忽然想到,自己武功比起人家,實有大地之別,自己還有何顏麵在別人麵前誇強稱雄?一念至此,不覺意興十分蕭索,長歎一聲,住口不語。


    那怪人急道:“你說了一半。怎麽不說了”


    艾天蝠苦笑一聲,似待轉身而行,那怪人搖手道:“慢走慢走,你追他逃,我攔住他,你卻又逼我放他逃走,你究竟為何追?你究竟為何逃?”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目光已轉向鐵中棠。


    鐵中棠苦笑道:“在下奔逃,隻是為了要救他性命!”艾天蝠若來聽出他口音,他是萬萬不會說這句話的。但此刻卻己非說不可,否則豈非與他結下不解之深仇。


    艾天蝠麵色微變,頓住腳步,迴轉身形。


    那怪人手捋亂發,大笑道:“你要逃走,卻是為了救他,哈哈,這樣的奇事,灑家倒當真從未遇到過。”


    麵色突然一沉,接口道:“你兩人若不將此事清清楚楚的說出來,今日誰都莫想要走了。”


    艾天蝠大怒道:“你如此多事,莫非是仗著武功……”忽又想起人家武功實在高強,不禁義自歎住口。


    要知他生性雖然孤傲已極,但越是此等孤傲之人,便越是幹脆,當勝則勝,當敗則敗,絕不厚顏再爭,一經服輸,更是死心踏地,是以此刻雖然滿心怒火,卻也隻好忍住。


    那怪人目光一轉,哈哈笑道:“你兩人可是見到灑家武功太強,是以心裏難受,連話也不說了?”


    鐵中棠瞧了瞧艾天蝠,隻當他萬萬不肯承認。


    哪知艾天蝠卻朗然道:“不錯!”


    鐵中棠呆了呆,心中不禁大感欽佩:這樣才不愧是個本色的男兒!


    那怪人哈哈笑道:“你兩人大可不必難受,方才那樣的武功,灑家也不過隻會三招兩式而已,還是偷學來的!”


    艾天蝠默然良久,緩緩道:“縱然隻有三招兩式,也已夠了,世上還有什麽人能躲得過!”


    鐵中棠歎道:“不錯!”他心念數轉,想想自己平生所見的武林高手,實難有人躲得過那般奇詭的招式。


    卻聽那怪人大笑道:“當今世上,能勝得過灑家之人,也不知有多少,一招便能將我擊倒的人,也有三五個。”


    艾天蝠麵色微變,道:“當真?”


    那怪人道:“灑家從不說謊。”


    艾天蝠道:“但當今武林一流高手,艾某俱有所聞……”


    那怪人笑進:“以你所知,有哪幾個?”


    艾天蝠沉吟道:“武林七大門派,曆史悠久,淵源有自,那七位掌門人雖都閉關已久,但卻都可算,一流高手。”


    那怪人頷首道:“不錯,還有呢?”


    艾夭幅道:“關外廬二郎,足跡雖未入關,但俠名轟傳已久,太原帥家父子、江南子午劍、嵩陽玉哪吒、河朔譚一腿,這四派武功一以小巧縱躍見長,一以縱橫開闊稱雄,嵩陽哪吒式之飛靈變幻,河朔譚門之古傳譚腿,號稱‘繩掛一條鞭,賽過活神仙’,更是奇詭難防。”


    那怪人道:“不錯,這幾人也可算做高手。”


    艾天蝠接道:“安徽六合八極式,辰州言家僵屍拳,巴山迴風舞柳劍,也都各有巧妙,絕然不可輕視。”


    他平日雖沉默寡言,但論及武功,卻是滔滔不絕。


    他語聲微頓,接門又道:“還有行蹤最是飄忽,拳路最是剛猛的鐵血大旗門,其代代子弟,俱有高手!”


    鐵中棠聽他論及本門,心頭熱血一陣振奮。


    那怪人卻輕歎了一聲,道:“不錯,想當年鐵血大旗縱橫武林,端的是天下無敵,隻可惜……”


    鐵中棠忍不住脫口道:“隻可惜什麽?”


    那怪人瞧了他一眼,接道:“隻可惜大旗門武功多已散失,如今子弟之武功,已隻及昔日前輩的十之一二了。”


    鐵中棠心頭一動,還未說話。


    艾天蝠已沉聲接道:“大旗門武功雖高,但世代與大旗子弟為仇的五福連環五家門派武功也不弱。冷一楓的掌法陰柔,但他秘創掌法為的隻是要對付大旗門掌門之人,是以平日極少施出真實功夫。黑星天、白星武兩人聯手,配合無間,雙星鏢旗走動江湖,可說從來無人敢於攔路。”


    那怪人“哼”了一聲,道:“兩人聯手;勝了也不算功夫。”


    艾天蝠接道:“若論暗器功夫,霹靂堂獨門火藥、盛大娘天女針,都可算做其中頂尖身手。”


    怪人冷笑道:“以暗器取勝,更無聊了。”


    艾天蝠又道:“盛大娘威名雖盛,卻不如其於紫心劍客盛存孝,名列彩虹群劍,與紅鷹、碧月、墨龍、藍鳳、黃冠、翠燕六人並稱後起劍客之雄,這七人年紀俱輕,潛力無限,劍法更是各有特長,若是再加磨煉,必成絕頂高手。”


    怪人頷首道:“不錯,立論果然精辟得很,還有麽?”


    鐵中棠忍不住接口道:“九子鬼母師徒,武功奇詭,江湖第一,自可算得上當今高手,閣下怎生忘了?”


    那怪人撫掌笑道:“不錯不錯,三十年前,陰儀之武功,便可算江湖高手,三十年後,武功想必更是精進了。”


    鐵中棠怔了一怔,道:“陰儀是誰?”


    原來九子鬼母雖然名滿天下,但她的真名陰儀,江湖中卻無人知曉,如今竟被這怪人道出,艾天蝠如何不驚?


    那怪人格格一笑,道:“哦,原來你也是鬼母門下,灑家雖也知道她名姓,卻不認得她!”


    鐵中棠見他麵上笑容忽然變得甚為勉強,仿佛自知說漏了嘴,此刻連忙加以掩飾似的,心知此中又有蹊蹺。


    但艾天蝠雖然強煞,卻也瞧不見那怪人麵色,默默半晌,道:“江湖中有名人物,再無強過這些人的了。”


    那怪人哈哈笑道:“你看灑家武功,可算當今高手?”


    艾天蝠長歎一聲,道:“除了七大門派掌門人與家師之武功深不可測難以評論外,閣下在江湖中隻怕已無敵手。”


    那怪人大笑道:“好說好說……”笑聲突頓,正色道:“但連灑家全都算上,這些人誰也擋不住人家一根手指!”


    艾天蝠驚道:“什麽人?”


    那怪人還未答話,鐵中棠忽然搶口道:“雷鞭落星雨,風梭斷月魂,大師你可曾聽過這兩句話?”


    怪人麵色突變,凝目鐵中棠,道:“你怎認得這兩人?”


    鐵中棠看他麵色,已知這兩句話所代表的兩人是大有來頭,不禁歎道:“在下隻不過聽人說起這兩句話而已。”


    那怪人道:“你可要聽聽這兩人是誰?”


    鐵中棠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那怪人微一沉吟,道:“要聽的隨我來。”當先轉身走向那三間茅屋,鐵中棠、艾天蝠情不自禁跟了過去。


    鐵中棠這時才看清楚那門前木牌上寫的竟是:“小小少林寺”五字。


    他一目望過,心裏又是驚奇,又是好笑,他從未隻知市井中生意買賣,要想學人店招,魚目混珠,以假充真,才有時會用這“小小”兩字,卻不知堂堂少林寺,竟也被人用上這兩字,不禁苦笑暗忖道:“這怪人竟敢把這三間茅屋充作小小少林寺,卻不知少林高僧見了,又當如何?”


    心念又一轉,忽然想起此地本是嵩山之後山,距離少林寺非遙,這怪人竟敢如此,想必與少林寺有淵源。


    當中一問屋子倒也甚是寬大。但屋裏零零亂亂,百物雜呈,上至書劍琴棋,下至鍋碗杓筷,什麽都有,零亂的堆滿一屋。


    左麵屋角木架,放著幾本書冊,但架上卻寫著“藏經閣”三字,書架旁堆著幾柄刀劍,便算做羅漢堂。


    當中一張破桌設著殘燭香案,寫的是“大雄寶殿”四字,右麵屋角小小火爐上,燒著隻熱氣騰騰的鍋子,鍋裏麵香氣四溢,自然便算做香積廚了。


    鐵中棠見了,更是驚奇,更是好笑,少林寺所有殿堂,這裏完全都有,隻是非但具體而微,而且簡直令人啼笑皆非。


    那怪人卻哈哈笑道,“灑家昔年被少林逐出門牆,便造了這小小少林寺與它分庭抗禮,你看造的如何?”


    鐵中棠唯唯否否應了,實是不知該如何答話。


    那怪人卻突又正色道:“須知灑家酒肉穿腸過,佛在心頭坐,我佛既在心頭,灑家便將此當做少林寺又有們不可。”


    鐵中棠聽他玩笑之間,倒也有些禪機,當下笑道:“大師說的不錯,菩提非樹,明鏡無台,若是認真,便著相了。”


    那怪人撫掌大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鐵中棠道:“不知大師心目中真正高手又是哪幾個?”


    那怪人道:“你若要灑家說出這些武林掌故,先該將你兩人這段古怪說出才是,否則灑家真要悶死了。”


    鐵中棠知道此人脾氣不但古怪,而且好奇,隻得長歎一聲,道:“在下與這位艾天俠本無恩怨,隻是……”


    當下將事情經過源源本本說了出來。


    這番話他明雖是說給這怪人聽的,暗地卻無異是要艾天蝠知道,隻因事情演變至此,也隻有讓他知道真情了。


    屋中隻有一張破椅,但卻已被怪人坐了,鐵中棠隻得一麵走動,一麵說話,一麵觀察著艾天蝠的麵色。


    但見艾天蝠麵色黯然,似是已自心灰意冷,再無爭強鬥做之心,鐵中棠心頭不禁竊喜。


    忽然問,那怪人大喝一聲,自椅上飛身而起,張臂便向鐵中棠撲了過來,鐵中棠大驚之下,急退三步。


    那怪人沉聲道:“灑家這小小少林寺,到處都可走得,但隻有這扇門戶卻是萬萬碰不得的。”


    原來鐵中棠方才走動之間,無意斜倚到左麵一扇門上,此刻聽這怪人如此說話,不禁大奇忖道:“這門中又有何古怪?”他生性深沉,麵上雖不動聲色,繼續敘述,暗中卻對這窄門加了注意。這扇門關得嚴嚴密密,絕無絲毫空隙,門裏是什麽,直到他話說完了,仍然沒有絲毫發現。


    那怪人又自坐迴椅上,輕扇爐火,此刻大笑道:“你兩人幸好撞來這裏,否則如此生死相拚,豈非冤枉。”


    艾天蝠麵上仍無表情,亦不置答,隻是冷冷問道:“今日之武林,究竟是哪幾人之天下?”


    那怪人雙目微闔,緩緩念道:“雷鞭落星雨,風梭……”


    忽然張開眼睛,道:“黑白雙星與碧月劍客,如今都是名滿天下之高手,他們的師父是準,你兩人可知道?”


    鐵中棠存心要讓艾天蝠說話,隻因話說多了,心裏自然生機萌現,是以他雖知道,卻不開口。


    艾天蝠果然隻得答道:“黑白雙星雖說是家傳武功,其實武功卻習自昔日的獨行俠盜過天星!”


    那怪人道:“不錯,想那過大星武功雖高絕一時,但聲名卻狼藉得很,黑白兩人自不肯承認是他弟子了!”


    艾天蝠道:“那碧月劍客,貌美心辣,隻是人卻正派,正與她師父月華仙子是同樣的脾氣!”


    那怪人道:“不錯,你武林掌故,既是如此熟悉,你可知道那過天星與月華仙子兩人後來是如何了麽?”


    艾天蝠道:“這兩人一南一北,號稱無敵,但正自聲名鼎盛時,卻突然消聲滅跡,是以黑白雙星與碧月劍客,也不過隻學了他們師父的三成功夫,江湖中對這二人突然失蹤的原因猜疑極多,有的說他兩人已羽化……”語聲突頓,呆了半晌變色念道:“雷鞭落星雨,風梭月魂……”


    那怪人歎道:“這就是了,那過天星與月華仙子兩人便是折在雷鞭與風梭兩人手中,生死雖不知,隻怕已是兇多吉少了!”


    鐵中棠心頭不禁駭然,他知道過天星與月華仙子兩人,數十年前號稱無敵,想不到也會敗在他人手中。


    要知黑白雙星與碧月劍客隻學了師父兩三成武功,便已名滿天下,過天星與月華仙子武功之高自可想見。


    艾天蝠亦自聳然動容,過了半晌,才緩緩道:“那雷鞭與風梭兩人之聲名,為何在下從未聽人說起過?”


    那怪人歎道:“此等兇神惡煞的姓名,連鬼母都不願提起,還有什麽別的人敢時常掛在嘴中。”


    艾天蝠麵色天變,閉口不語,鐵中棠更是大驚忖道:“盛大娘若是將這兩人請出對付大旗門,我等豈非慘了。”


    那怪人掀開鍋蓋看了看,口中緩緩道:“但這雷鞭風梭,武功極高,心目中卻仍有畏懼之人。”


    艾天蝠身子一震,道:“什麽人?”


    那怪人起身取了副碗杓,口中卻喃喃吟道:“爾其動也,風雨如晦,雷電共作,爾其靜也,體象皓鏡,星開碧落!”


    艾天蝠聳然道:“此話怎講?”


    那怪人有如未聞一般,閉目接口吟道:“浮滄海兮氣渾,映青山兮色亂,為萬物之群首,作眾材之壯觀!”


    雙目微開,夜光閃動,道:“這首碧落賦,你可曾聽過?”


    艾天蝠暗道:“碧落賦與武林高手何關?”


    那怪人大笑道:“這碧落賦,其中便說的是武林中的數大奇人,字句包涵之意義,一時間也難說得盡。”


    鐵中棠與艾天蝠雖然俱是城府深沉之人,但此刻卻也不禁大動好奇之心,齊聲脫口問道:“什麽意義?是哪幾人?”


    那怪人將鍋中之肉舀了滿滿一碗,道:“此賦卒乃稱頌蒼穹碧落,但數十年前,卻有一人將之斷章取義,用來形容武林中數大奇人,正是:驚天動地數高手,俱是碧落賦中人!”


    鐵中棠與艾天蝠此刻聞得肉香,肚中也覺有些饑餓,但見他並無奉客之意,隻當他要自用了。


    卻聽他說到這裏,忽然長身而起,雙手捧著肉碗,笑道:“灑家先將這碗肉送去,再來說話。”


    鐵中棠呆了一呆,雖然急著要聽,卻也無可奈何。


    他緩步走向那道窄門,走得十分小心,似是生怕將碗中肉汁溢出,麵上笑容早斂,神色間竟似變得十分慎重。


    鐵中棠大奇忖道:“這門裏是什麽?這怪人為何對他如此恭敬?”艾天蝠苦不能見,卻也在凝神傾聽。


    那怪人走到門口,口中忽然發出“咪咪”貓叫之色。


    鐵中棠大奇忖道:“門裏莫非隻是隻貓麽?”卻見怪人將門戶輕輕推開一線,側身走了進去,口中笑道:“你……”


    一個“你”字,方自屋裏傳出,忽聽“哎呀”一聲驚唿,“嗆啷”一聲碎響,顯見那肉碗也落在地上。


    接著,“砰”的一聲,窄門大開。


    鐵中棠身不由主竄了過去,窄門裏這小小一間茅屋,布置得竟是精致華而已極,四麵錦帳流蘇,牙床妝台,床上堆著翠裳,台上懸著明鏡,鏡旁還有幾副女子梳髻用的木梳,梳上還纏著幾根青絲,那怪人木立在銅鏡旁,滿麵驚駭之色,如遭雷擊一般。


    這小小少林寺內,竟有間女子閨房,委實令人驚異,但這間精致的閨房中,卻渺無人跡,風吹錦帳,露出裏麵牆壁,鐵中棠目光銳利,一看那牆壁竟是青銅所製,牆壁外麵,雖圬著泥木,是以由外看來,宛如普通茅屋一般,但由內向外,卻再也無法破壁而出。


    那怪人目光茫然四顧,喃喃道:“到哪裏去了,哪裏去了……”忽然發覺屋角處有個土坑,深達地下。


    他大喝一聲,一足踢開那牙床,床下果然滿堆泥上。


    原來屋中人早已暗地籌謀,掘了條直通外麵的地道,卻將掘出的泥土,悄悄堆藏在床下。


    鐵中棠看得目定口呆,隻聽那怪人嘶聲道:“她走了,走了……連嬪奴也被她帶去了……”


    忽然竄到鐵中棠身前,抓住他肩頭,惶聲道:“你若肯幫我個忙,我日後永遠也忘不了你!”


    鐵中棠呐呐道:“但請吩咐!”


    那怪人切齒道:“她此番逃將出去,亂子就要惹大了,灑家無論如何也要抓她迴來,你且替我照料這裏!”


    他也不管鐵中棠是否答應,話聲方了,便已飛身鑽入那地道,等到鐵中棠趕過去時,他已走得無影無蹤了。


    鐵中棠立在地道口,一時間當真不知所措。


    艾天蝠緩緩道:“我已心灰意冷,不堪重迴人世,正可代你照料此間,你若要去,隻管去吧!”


    鐵中棠黯然一笑,輕身走迴,道:“昨日之事……”


    艾天蝠道:“往事已矣,還說它作什麽,以我之武功,若被那雷鞭、風梭辱罵了,我豈非也是無可奈何!”


    鐵中棠知他已想通了,心裏也不知是感慨還是歡喜?


    他口中還未答話,卻突然瞥見妝台上竟壓著張紙柬,隻是那怪人方才震驚之下竟未發覺。


    隻見上麵寫的是:“我終於自由了,你尋我不到的,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你為我受的苦,都是你自願的,你活該!陰嬪留”。


    這字柬自是留給那怪人的,但鐵中棠卻知道艾天蝠也必定欲知內容,是以觀看之際,便隨口念了出來。


    艾天蝠本已安詳的麵容,聽得“陰嬪”兩字,突又大變,駭然驚唿道:“陰嬪,陰嬪……原來在這裏!”


    鐵中棠心中大奇道:“陰嬪是誰?”心念一動,突又大驚脫口道:“陰……陰嬪……莫非和令師有些……”


    艾天蛹緩緩道:“陰嬪便是家師的三妹。”說這話對,他冷漠的麵容,竟似泛起一陣恐懼與怨毒之色。


    鐵中棠知道此人孤傲不群,渺視生死,如今麵上竟會現出恐懼之色,其中必定又有原因。


    他越想越是覺得奇怪,當下緩緩道:“難怪那怪人知道九子鬼母的姓名,原來他竟與令師的妹子有交……”


    語鋒忽然一轉,接道:“聞道令師本有姐妹三人,昔年俱是天香國色,並肩走動江湖,後來卻不知為何失散了?”


    艾夭幅“哼”了一聲,也不答話。


    鐵中棠想他必定知道其中隱秘,試探著又道:“江湖傳言,陰氏三姐妹之中,以三妹最美,也是最毒……”


    語聲未了,突聽一個嬌柔的女子聲音輕輕笑道:“多謝你的誇獎,但我卻有些不敢當哩!”


    這語聲之嬌柔甜美,連鐵中棠這樣鋼鐵般心腸之人,聽了都不禁為之心旌搖搖,難以自立。


    但轉目四望,四下哪有人影,這語聲竟不知自哪裏發出來的,鐵中棠心頭大駭,艾天蝠更是容顏慘變。


    兩人雙拳緊握,不敢作聲,死一般的靜寂中,忽聽那妝台的小小木櫃裏,發出一連串輕微的骨節聲響。


    接著,櫃門緩緩而開,裏麵緩緩伸出一隻手掌,晶瑩柔嫩,膚光致致,纖細手指,遠勝春蔥。


    鐵中棠從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美麗的手掌,更未想到這小小木櫃裏會鑽出個人來,一時間當真駭得呆了。


    那櫃門越開越大,櫃中笑聲盈盈,蕩人心魄。


    忽然間,艾天蝠大喝一聲,嗖的竄到鐵中棠麵前,擋住他的視線,顫聲道:“快轉迴頭去,不能看她!”


    鐵中棠聽他語聲中滿充驚駭惶急之意,亦是自己從來未見,不禁呆了一呆,方待轉過身子。


    櫃中又自嬌笑道:“好侄兒,你莫怕,小嬸子早已將臉蒙住了,要他瞧瞧,也沒有關係。”


    語聲之中,櫃中傳來一陣濃鬱的媚香。


    接著,鐵中棠頓覺眼前一花,室中已多了個身材修長、體態婀娜、身穿輕紅羅衫的宮髻美人。


    她麵上也蒙著輕紅羅紗”隱約間露出麵容輪廊,當真是美得驚人,宛如煙籠芍藥,霧裏看花。


    那層輕紗,使得她絕美的麵容更添了幾分神秘的魅力,令人不由自主想掀起輕紗看看她究竟美到何種程度。


    鐵中棠目光不可抗拒的被她吸引住,心中卻大駭忖道:“這木櫃如此窄小,便是幼童也難容身,但她卻能藏在其中,這縮骨之術,是何等功力!”目光凝注,不覺瞧得癡了,艾天蝠木立當地,卻動也未動。


    那羅衣美婦嬌笑不絕,眼波隔紗,瞟了鐵中棠一眼,突然扳過艾天蝠的身子,嬌笑道:“許久不見了,你好嗎?”


    艾天蝠雖然極力控製,但指尖似已微微顫抖起來。


    羅衣美婦眼波四轉,笑道:“那蠢物已走了吧,他見我掘了條地道,隻當我已自地道中走了,哪知我卻偏偏留在這裏,要他猜也猜不到,找也找不著,喂,你說我這小嬸子做事可還聰明嗎?”


    鐵中棠暗地心驚:“好個好姣的女子!”


    他知道她便是陰嬪,卻未想到鬼母之妹看來競是如此年輕。


    艾天蝠仍然木立未動,額上卻已泌出了汗珠。


    陰嬪自袖中取出一方羅帕,在他頭上輕拭了一下,又伸手在他頰上擰了一下,嬌笑道:“傻孩子,呆了麽?怎麽不叫嬸子呀?”


    艾天蝠不言不動,也不反抗,當真像是呆了一般。


    鐵中棠看得滿心驚奇,忽見陰嬪轉首對他一笑,道:“喂,請你替我把那張床扶扶正好麽?”


    她輕笑柔語間,又是甜笑,又是柔媚,叫人不忍拒絕於她,鐵中棠竟真的代她將那牙床移上土堆。


    陰嬪嬌笑道:“乖孩子……”放開艾天蝠,在床上坐下。


    她蓮步婀娜,曼妙多姿,一舉一動都充滿了魅力,鐵中棠忍不住望著她,忽聽她笑道:“傻孩子,看什麽?”


    鐵中棠麵頰一紅,轉過頭去。


    陰嬪笑道:“你可要我掀開麵紗讓你看看麽?”


    鐵中棠方自忍不住要說好,突聽艾天蝠大喝道:“看不得的!”喝聲嘶啞,麵色更是可怖。


    陰嬪咯咯笑道:“哦,我還忘了告訴你,凡是看過我麵容的男人,我都要將他眼睛弄瞎,好教他腦子裏永遠保留著我的印象,但我卻絕對讓他瞎得舒舒服服,毫無痛苦,你說我的良心好麽?”


    她娓娓道來,宛如在敘述一件最溫柔美麗之事似的,又像是在向情人詢問心意一般。


    鐵中棠隻覺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霎眼滿布全身。


    陰嬪瑩瑩的纖指,輕輕撫弄著紗角,媚笑道:“你要看麽:能看看我的容貌,縱然瞎了,也是值得的。”


    那柔媚的甜美,那朦朧的容貌,那媚人的香氣,竟真的教人寧願變成瞎子也忍不住要瞧上一眼。


    鐵中棠掌心捏滿了冷汗,陰嬪纖指微揚,掀起了半角輕紗,將那有如瑩玉雕成般毫無暇疵的下頷,微微露出了一些。


    艾天蝠滿頭冷汗,他雖然雙目皆盲,但此刻的情況卻宛如眼見隻因他自己也經曆過這一段。


    他腦海中又憶起了許多年前的往事……


    那是個軟綿綿的春夜,一個身穿輕紗的絕美少婦婀娜的走向一個少年,她麵籠輕紗,媚笑道:“你看不看?”


    那少年掌心俱是冷汗,終於顫抖著點了點頭,於是他便看到了一張永生也難忘卻的麵容。


    他此後便永遠看不到任何東西了!


    此刻,莫非是曆史重演?


    他知道陰嬪正一步步移向鐵中棠,那魅力更是令人不可抗拒。


    突聽鐵中棠冷冷道:“你若是再年輕二、三十年,我便要看了,隻可惜你已是個老太婆,縱然駐顏有術,但想起來卻教人惡心!”


    陰嬪身子一震,笑容突然頓住,這次輪到她呆住了!她做夢也未想到這少年竟有如此冷漠的心腸和尖銳的言詞。


    艾天蝠忍不住伸手一拭額上汗珠,暗歎忖道:“這少年心腸當真是鐵石鑄成的,否則怎麽能抗拒得了!”


    隻有經過此事的人,才知道陰嬪的魅力是多麽不可抗拒,才知道那隔著輕紗的眼波帶著多少神秘的魔力。


    陰嬪更已失措,她那神秘的媚力,正有如她的護身甲胄,而此刻卻被鐵中棠刀一般的冷漠與輕蔑一刀貫穿。


    她越是慌亂,鐵中棠越是冷靜,冷笑道:“年華如逝水,永遠不可挽迴,你以後再也無法迷惑別人了,知道麽?”


    陰嬪倒退數步,坐到床邊。


    鐵中棠道:“你還是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不但這裏已無你容身之處,這整個世上也無你容身之處了!”


    艾天蝠忍不住暗中喝采,多年怨毒,仿佛都已發泄。


    沒有一個曾被陰嬪弄瞎了的人能向她報複,隻因他們都是自願的,而鐵中棠此刻卻代這些人出了冤氣!


    哪知陰嬪突又嬌笑起來,道:“好孩子,說得好,居然有人用惡心兩字罵我,真是我從來沒有想到的事!”


    鐵中棠道:“以後用此兩字罵你的,隻怕就要多了!”


    陰嬪道:“哎喲,想不到我姐姐竟收了個這麽好的徒弟!”


    艾天蝠忽然冷冷道:“此人乃是大旗門下!”


    陰嬪麵然竟似也變了,喃喃道:“大旗門……大旗門……嘿嘿,隻可惜大旗門子弟俱是有父無母之人!”


    鐵中棠隻覺耳畔嗡然作響,身子如被雷震,一股熱血直湧上來,顫聲道:“你……你說什麽?”


    陰嬪笑道:“我說的什麽,你早已聽得清清楚楚了,是麽?”身子笑得微微顫動,有如花枝搖曳。


    鐵中棠再也無法保持冷笑,但他越是失態,陰嬪便笑得越是迷人,鐵中棠嘶聲喝道:“你若再胡言亂語……”


    陰嬪咯咯笑道:“你若是有母親,可知道你母親在哪裏?”


    鐵中棠身子搖了兩搖,仆的跌坐在椅上。


    原來大旗門臥薪嚐膽,一心複仇,生恐母愛太過慈熙,門中子弟,一生來便離開母親懷抱,能行路時便立刻要接受最嚴格的武功訓練,從不知母愛為何物,更不知母親在何處。


    是以大旗子弟,人人雖都有著鐵一般堅硬心腸,鋼一般倔強脾氣,卻最怕別人在自己麵前提起母親兩字。


    陰嬪故意輕歎一聲,帶笑道:“羔羊乳燕,俱知母恩,但大旗子弟卻連母親在哪.裏都不知道,豈非連禽獸都不……”


    鐵中棠厲喝一聲:“住口!”


    陰嬪嬌笑道:“呀,真對不起,我隨口說說,卻不想傷了你的心。”


    鐵中棠厲聲道:“大旗門中之事,你怎會知道?”


    陰嬪笑道:“你若要問我怎會知道,不如迴去問問你的……”忽聽外麵響起一陣陣急速拍門之聲。


    一個清脆女子口音喘息著道:“屋裏可有人麽,可不可以讓難女進來躲躲?”語聲惶急,聽在鐵中棠耳裏卻甚是熟悉。


    他心頭一驚,卻拿不定主意是該先聽完陰嬪的話再出去,還是先出去再未聽她要說的話。


    哪知陰嬪微微一笑,便不再往下說了。


    鐵中棠心思索亂,陛的竄出房外,陰嬪在身後輕輕笑道:“這小子輕功倒不錯嘛!”


    舉目望去,一個女子懷抱一人當門而立,正迴首望著來路,滿麵俱是優傷惶急之色,正是溫黛黛與雲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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