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宵樓,往日不乏富貴常客,不乏財權子弟,同樣不缺像常先生一樣的文人異士,隻是文人們大多出手吝嗇,或許是腦袋瓜裏太過精明的緣故,平日裏來醉宵樓消費也就顯得沒有那麽尋常。


    常先生之所以選擇深宵樓,一是因為這裏的名氣大,心想自己既然要向對方指教,那麽總不能在這種小事情上做計較,他也不缺這點銀兩;二是因為深宵樓他是熟客,他來東城近三年,由於本身書畫出名,聲名極好,許多商宦官家都會邀他作畫,其中宴會,除卻府邸自然便是深宵樓才是最好的去處。


    醉宵樓分為三層,一層較為喧鬧,在這裏用餐的人大多財大氣粗,解酒盡興的不下少數;二層則為財權之人所用,比如前幾天張家張家正與東城鎮守將軍來此喝過酒;至於三層,便以清雅著稱,通常為聖賢名士才子所設。戰國以武名天下,這是世間人眾所周知的事情,但它們同樣注重聖賢文藝之事,據說戰國君王就極其好書畫。常先生作為書畫之人,自然飽受枯寂,喜於安逸,不可能在一層那樣嘈雜的氛圍下與知苦二人詳談書畫之事,不說他本身不喜,甚至在他看來這有傷文雅。


    當然,常先生並不知道知苦此刻的想法,對於知苦裏說,能進深宵樓飽餐一頓就已知足到不行,哪裏還會在乎層次之分?但若是有的選擇,或許知苦也會更加喜歡嘈雜的氛圍多一點,畢竟人多話題就多,議論就多,放得也開,不會像落得和此刻一樣安靜無聲,拘束異常。


    在小二下樓之後,常先生並未立刻就著急詢問知苦書畫之事,反而是平靜的出奇,修養極好,一臉淡然地舉杯用唇抿了一口醉宵樓飯前贈送的香茗。


    茶水入口,沁人心脾,清新淡雅,常先生迴味無窮,一臉怡然自得。


    知苦將對方的表現都看在眼裏,心細異樣,隨之又學常先生的手法從容接過茶壺,在狹小的杯子倒了一杯茶水遞給知雲,笑著說道:“你喝喝看,看看這一壺就值我們一年開銷的茶水有何不同?”


    知雲是個毫無品味的小孩,說難聽點就是俗不可耐,一身上下都是鄉土氣息,但她的眸子格外純淨,她怔怔望著知苦遞過來的茶杯,端在手裏又仔細瞧了瞧一些稍稍帶色的茶水,然後用精致的小鼻子聞了聞茶香,最口一飲而盡,就如夏日裏饑渴的大黃牛喝了一口河水,咕嚕一聲,模樣可笑。


    茶水入肚,嘴中微苦,不覺茶香,知雲嘖嘖乍舌,道:“不怎麽樣啊,還有點苦。”


    知苦笑罵一聲說道:“喝茶豈能如何你平日裏喝水這般暴飲,照你這麽喝,這價值十餘兩銀子的茶水一壺下肚了也定然喝不出什麽新意。”


    知雲睜著大眼問道:“喝茶不就是解渴嗎,解渴不大口暴飲,難道還一小口一小口抿著喝?那得喝到什麽時候去,村中陳大叔家的那頭老黃牛平日裏喝水都是大口大口的喝,如果那頭牛也抿著唇喝,它豈不早就在旱季渴死了?”


    知雲的俗,是鄉土無知的俗,早已不是一次兩次,而是生來如此,性格如此。


    知苦知曉妹妹的脾性,哭笑不得,搖了搖頭不再強求教化,他給自己到了一杯茶水,微抿了一口,茶香滿嘴,又感覺味道倍感熟悉,他再喝一口,發現自己的記憶裏確實喝過這種茶水,隻不過在他的記憶裏,這種茶叫望海。


    知苦一手捧杯,目光停滯,若有所思,常先生見他如此,開口問道:“小兄時常品茗?”


    被對方一句拉迴現實,知苦頓時將出神的尷尬撫去,同時也隱藏了眼中那一絲潛在的茫然,幹笑說道:“家境貧寒,不常喝。”


    常先生點了點頭,試探性問道:“那小兄可曾喝出此茶為何?”


    知苦猶豫了一下,還是老實說道:“茶為雲葫?”


    常先生掠嘴輕笑,不再言語,但那雙注視知苦的眼神驟然變得有些戲虐,仿佛看透了知苦什麽。知苦被常先生這種眼神看的有些心虛,在他眼神裏透有精明與智慧,給人的感覺就是對方好像看透了自己,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知苦疑惑說道:“難道是我說錯了?”


    常先生擺了擺手解釋道:“不曾錯,此茶確為雲葫。”


    知苦聞言,心中暗鬆一口氣,卻不料常先生又接著說了一句讓他錯愕的言語,隻聞道:“但世間能喝到雲葫茶的人可不多,而且這茶產之東山,歸為宮中禦用茶水,想來也隻有深宵樓才有的賣,而且是有價無市!”


    常先生這話說的極有造詣,卻又不點破知苦的尷尬,但後者本來心思縝密,自然能夠聽懂對方的點睛之意,於是,知苦隻能極好地掩飾說道:“此茶我有幸喝過一次,因茶香獨特,所以記憶猶新。”


    常先生沒有再堅持這個話題,隻是讚歎說道:“小兄茶緣極好,若有機會,我請你品一品悟道古茶。”


    悟道古茶,世間三大名茶之首,飄香異常,據說還可以增加人的道境,但知苦認為這些都是空口說白話,僅僅隻是傳說而已;況且世人向來都隻是聞其名,不曾見,哪怕曾經有茶道高人親自去世間各地苦尋過此茶,可最後不也一無所獲?即無人可見,那便是謠傳,就如那座極北的雪山一樣,都不可見。但此刻知苦親耳聽到對方輕描淡寫的說出口,又見對方認真的臉色不像玩笑,心中不免震驚的說不出話來,但他極其善於掩藏情緒,所以短時間內便平息下了心中震驚,一臉淡然地笑了笑問道:“世間真有悟道古茶?”


    常先生看了他一眼,平靜道:“自然是有的。”


    便在這時,木質的樓梯上傳來一連串的腳步聲,連續有七八名年輕貌美的女子端著菜肴上來,然後一一放在知苦就坐的木桌上,最後一名女子端來兩壇陳年白酒,最後又留下了三位女子,想來是醉宵樓本就含有負責幫忙斟酒的婢女。


    常先生不習慣這些俗套,所以將留下的三人盡數喚走,知苦同樣不習慣被人服侍,所以便親自動手將白酒給常先生滿上,然後又給自己滿上,與其爽朗地幹了一杯,笑著道:“多謝常先生宴請!”


    常先生舉止文雅,君子之風,文質彬彬,但喝起酒來同樣一點也不含糊,他將碗中白酒一飲而盡,一滴未盛,豪邁至極,朗聲迴道:“不過一頓家常,何來道謝,況且我也不是白請你吃酒,你還得給我講解講解書畫之事。”


    知苦黑白通吃,在交往上屬於那種不怕明槍無懼暗箭的人,所以常先生如此豪邁,直言不諱,不做作的性子倒是讓他心裏的提防降低了一些,他笑著迴道:“好說好說,等吃完酒,我定讓先生滿意就是!”


    瓷碗相撞,鐺鐺作響,深宵樓三層雅間內,談笑風生,雅意大作。


    一壇白酒快速下肚,酒意在腹中燃燒,冷胃迅暖,渾身發熱,知苦又是屬於那種喝酒上臉的人,因此此時早已滿臉通紅,像極了猴子的屁股。與他相反,常先生倒是喝酒毫無變化的人,他喝的酒和知苦一樣多,卻麵不改色,隻是雙唇顯得愈發鮮紅,好在他們都沒有喝醉。


    知苦三分醉意,卻絕不會讓自己輕易十分醉,一是此刻還出門在外,酒醉糊塗,須得提防,二是他酒量極佳,一斤白酒根本醉不倒他,而且他也沒有想要繼續和對方繼續喝下去的意思,所以便適可而止,他伸手夾筷馬虎吃了幾口菜,嗓子舒服一些,這才問對坐的常先生道:“我若借著酒性來論書畫之事,先生覺得可否?”


    常先生也放開了性子,興趣說道:“正合我意!”


    得知無礙,知苦便道:“洗筆,備硯,磨墨,攤紙!”


    簡約八個字,從知苦口中道出,卻像是道出了書畫應有的節奏,常先生沒有擺任何書畫家的架子,當即在雅間搬來一張備用桌案,將自己行囊裏的筆墨紙硯一一取出,又按照知苦的要求擺好,速度快而熟練,看樣子早已習慣做這些事,像極了書童,唯有知苦才知曉,常先生隻是癡,癡於書畫。


    知苦踱步來到案前,看著擺好的白紙黑墨,隨之伸手提筆蘸墨,渾然忘我,就要寫作,但擱在空中的羊毫卻久未落筆。


    一席白紙畫卷,一筆墨染山河,曾經書畫是他信手拈來的老底,可如今卻已十餘年未碰觸,熟悉感不再,執羊毫的手更是陌生的緊,不過好在平時他住細葉村時也會時常拿著枯木枝條在院子地裏亂塗亂寫,因此底子猶在,眼界猶在,記憶猶在,技藝猶在,隻是要恢複以前的高度,需要一段時間去適應,但應該還不至於影響到給對方書教。


    腦中的記憶擾了心思,繁雜而劇烈,知苦腦中意亂如麻,麵色沉淪,顯得愈發痛苦。常先生見此,沒有在意這些瑣碎小事,靜靜等候,知雲亦是兩眼巴巴的望著兄長,不言不語,唯蘸墨的羊毫墨水欲滴,最終噠的一聲,落於白紙之間。


    這一聲,如清脆山泉,打斷了常先生的靜候,吸引了知雲的視線,同時拉迴了那記憶如神遊般的知苦。


    下一刻,知苦目光深邃,再次恢複忘我本性,於那一點墨跡之間,執筆而行。


    白紙之上,羽墨如流水飛瀑,狂草如龍飛鳳舞,知苦更如一副大家手筆,字字相印,出口成詩,一首草詩躍然紙上。


    借酒論書畫,借醉提狂草。


    俗人,雅者。


    知苦脫俗為雅,文風大作。


    ……


    ……


    (這章寫的很有感覺,求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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