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梧桐抱著書包,緊挨了遲暖坐在車上。他一上車就注意到了同在後座的顧寧姿, 忍不住湊到遲暖耳邊:“媽媽, 這個阿姨長得好漂亮。”


    他已經盡量放低聲音, 但車裏空間有限, 大家都聽見了。


    何真笑著迴頭,小梧桐對上她的臉, 下意識去找遲暖的手, 勾住她的大拇指, 依舊用他的小小聲, 帶著些莫名的激動, 說:“是那個阿姨, 給糖的阿姨。”


    遲暖問小梧桐:“小梧桐,你應該和阿姨們說什麽?”


    小梧桐規規矩矩道:“阿姨們好,謝謝你們送我和媽媽迴家。”


    何真:“不客氣哦,你讀幾年級了?”


    “一年級。”小梧桐乖乖說完,嗅了嗅鼻子:“……媽媽,你晚上吃了什麽?”


    遲暖輕聲說:“烤肉呀。”


    小梧桐:“你還喝酒了啊?”


    遲暖:“聞出來了?我就喝了一點。”


    小梧桐關心地看著她:“媽媽, 你和杜阿姨她們吃吃飯聊聊天喝喝酒, 心裏好受些了嗎?”


    遲暖被他問得一怔, 她以為自己後來在小梧桐麵前已經偽裝的很好了,沒料到小梧桐還是能察覺。


    遲暖有些愧疚,她讓小梧桐擔心了。


    “好多了。”她心疼地靠在小梧桐可愛的西瓜頭上, 小梧桐就很高興地笑了。


    他們的交流過程柔聲細語, 何真從後視鏡裏看他們, 隻覺得有種讓人心境平和的吸引力。


    車子開進小區,雖然遲暖一直說送到這裏就可以了,但是顧寧姿不表態,何真還是把車一路開到了遲暖家樓下。


    遲暖牽著小梧桐下車,小梧桐在車外背書包,遲暖彎腰看車上的顧寧姿。現在分開,下一次見麵又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她依依不舍的:“再見啊。”


    自從進了小區,顧寧姿就一直看著窗外,聽見遲暖的聲音才轉過頭:“再見。”


    小梧桐繞去駕駛位的窗口,抓著書包肩帶很害羞地對何真笑了笑,問她:“阿姨,可以再給我上次那種糖嗎?”


    遲暖原本還要和顧寧姿再說點什麽,聞言低唿:“小梧桐……”


    她走過去,小梧桐轉臉看她,遲暖對他搖頭:“不可以這樣啊。”


    小梧桐也知道主動伸手問別人要東西不對,他低著頭:“可是媽媽,這是你喜歡的呀……我想你開心。”


    遲暖把小梧桐拉得離車子遠了點,忍著躥上眼鼻的酸意,她對他說:“遲錚,你能這麽為媽媽著想,媽媽已經很開心了。不過媽媽希望你明白,‘想’做,和‘能不能’去做,是兩迴事,好嗎?”


    小梧桐點頭,目光越過遲暖,有些不好意思地去看何真。


    後座的車窗落了下來,顧寧姿對小梧桐勾了勾手指。


    小梧桐眼睛一亮,立刻跑過去。顧寧姿示意小梧桐雙手攤開,然後她把滿滿一把巧克力糖,放在他微微合攏的手心裏。


    “謝謝!謝謝阿姨!”小梧桐忍不住對身後的遲暖高聲說:“媽媽!你看!阿姨給我這麽多!”


    顧寧姿唇角有一絲上揚的弧度,很淺,轉瞬就不見了。


    車窗重新合上,這次,顧寧姿是真的走了。


    遲暖和小梧桐一直目送著她們,直到看不見車子尾燈,兩人才上樓。


    小梧桐重重跺腳,樓梯間的聲控燈亮了。遲暖心底沉悶壓抑,她無聲地歎氣,拿出手機,在五人友愛群裏發信息:“到家了。”


    沒人迴話,大概是那邊氣氛正濃,趙菁菁放了話的,今晚必須不醉不歸。


    遲暖把手機收進包裏,一抬頭,暗黃的聲控燈燈光下,略顯斑駁的牆壁上噴滿紅漆,猝不及防一個大大的“殺”字映入眼簾,淒厲滲人,遲暖的膝蓋當場就軟了。


    小梧桐從她身後探頭,大大的眼睛裏又怯又怕:“媽媽,上麵都是什麽字?”


    遲暖沒有迴答,她摟著小梧桐的肩,兩人抖抖索索上到六樓,發現這一層更是沒法看,對門的家門上被紅漆潑了個徹底,“欠債不還”“後果自負”八個鬥大的字,鮮血似的浮在牆麵上。


    對門的男主人幾年前沉迷打牌,後來有圈子裏的人開始帶著他四處賭博,越賭越大,左鄰右舍都說他外債利滾利,現在恐怕欠了小幾百萬了。


    遲暖用最快的速度開了自己家的門,和小梧桐一閃進去,她連續落下兩道鎖,心裏才稍微踏實了點。


    時間已經很晚了,小梧桐早就犯了困,但是在樓梯間被這麽一嚇,他刷牙的時候還在問遲暖,這是出了什麽事呀?


    “對門的朱伯伯可能惹上了一些麻煩。”遲暖如實告訴他。


    “噢。”小梧桐咕嚕咕嚕刷完牙,“媽媽,我一定不給你惹麻煩,我可聽你話了。”


    遲暖:“是的呀……”


    小梧桐睡覺去了,快到十一點,杜敏私聊遲暖:“我們換場子繼續喝了[轉圈]”


    遲暖:“讓周達茂少喝點,你們三個女生呢。”


    杜敏:“[ok]沒事,我們沒喝白的。”


    杜敏:“對了,你去洗手間那會兒,我們和顧寧姿談到你。學校工作氛圍差,你又獨自帶著哥哥留下的孩子生活,實在太難了。大家同學一場,如果她那裏的職位合適,同學不幫忙,誰幫?暖暖,你別怪我們多嘴啊?我們平常雖然不說,但是都心疼你,可惜實在是心有餘力不足,幫不上你什麽忙。”


    遲暖眼前一下子模糊了。


    原來顧寧姿不是為了談工作,何真那幾個問題之前,她就已經知道她不適合了。所以這是基於同學的立場,同情她,送她迴家?


    杜敏:“那時候你和顧寧姿的關係最要好了,我們猜啊,她應該不會不幫這個忙的吧?”


    遲暖一個字一個字敲過去:“謝謝你們。顧寧姿的助理今晚和我談過了,我可能,不合適。”


    杜敏發了個嚎啕大哭的表情過來。


    那一晚,遲暖根本無法入睡。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到三四點鍾,她開了電腦,蜷縮在椅子上看六年前那部電影。


    《失憶的戀人》。


    那時候顧寧姿說什麽來著?


    “分開的兩個人,要再遇見本來就很難,何況還失憶呢?”


    一語成讖。


    遲暖的世界很小,這些年有意無意的,背負著不知何時才能兌現的那句“明天見”,一直原地踏步。顧寧姿卻已經不是曾經那個顧寧姿,要不是周醫生,兩人也不會再產生任何交集。


    遲暖盯著晦暗的電影片尾字幕,腦海中不斷迴放姚恩那張痛苦到極點卻一滴淚都落不下來的臉,難受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


    早起天色陰沉,遲暖取了傘,掛在小梧桐書包上。小梧桐睡著了蹬被子,有些感冒,下樓時一直咳嗽,遲暖問他:“中午吃的藥帶了嗎?”


    小梧桐拖著鼻音說:“帶啦。”


    遲暖:“不要忘記按時吃藥,在學校也要多喝溫水。如果感覺不舒服,一定要告訴媽媽。”


    小梧桐:“知道啦!”


    樓梯間的紅漆,在聯係社區無果後,幾天前由受影響的住戶自發籌錢清除幹淨了。此時有人正在樓下空地上說老朱被討債公司追上門的事,邊說邊罵,害人害己,出事了就當縮頭烏龜,有本事就用房子抵債啊!自個兒跑了算怎麽迴事?攪得其他人擔驚受怕蒙受損失,什麽東西!


    遲暖牽著小梧桐走過來,三樓的住戶對她說:“小遲,你們也住六樓,晚上把門鎖鎖好,老朱的老婆還在呢,保不定討債公司還要上門。我聽說討債公司的手段五花八門,隻有你想不到,沒他們做不來的!”


    小梧桐挺胸說:“我會保護我媽媽。”


    “嘿,這孩子,你姑沒白養你,孝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誇小梧桐,小梧桐羞臊地抱住了遲暖的胳膊。


    這時是十二月初,遲暖到校不久,黃主任把前三個月的學生考評結果送了過來。


    王麗麗一看到自己的等級,立刻衝黃主任大唿不公平:“學校不考慮實際情況的嗎?當我願意換班級啊?以前考評我哪次不得‘優秀’?這次的‘良好’算怎麽迴事吧黃主任!”


    黃主任打著哈哈,走開了。


    遲暖一言不發地看著a4紙上自己名字後“不合格”三個字,她不知道,她的學生對她的教學印象這麽差。


    撐著額頭恍神了好一會,到時間要去上課了。遲暖心灰意冷地收拾了教具,離開辦公室。前腳還沒邁出門,王麗麗就在位置上摔書:“那個烏煙瘴氣的班,我敢說誰接手誰倒黴!掏心掏肺教他們,有誰領情!?小小年紀,班風爛透了!”


    遲暖知道王麗麗是故意說給她聽,要發泄對她的不滿。


    同事間的齟齬她還能忍受,但是被孩子們差評,“不合格”三個字,才是真正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沒有哪位老師不想得到學生的尊重,遲暖卻是在今天才知道,自己教學的意義,被孩子們完全否定了。


    上課鈴聲還沒有響,遲暖一進教室後門就察覺到氣氛不對。


    後排的課桌亂七八糟地撞在一起,吳可可邊哭邊吼:“你們都是壞蛋!遲老師這麽好,你們還要欺負她!你們統統去改,把評分都改迴來!你們太壞了,嗚嗚嗚……”


    “她好什麽好!”有個小男生背對著遲暖,歇斯底裏地和吳可可對吼:“不就是她幫你說教過我們一次!誰不知道啊,她這種的就是破鞋!破鞋!……你這白癡,跟你講你也不懂!”


    吳可可大叫一聲,掄著細胳膊衝上去就要廝打。遲暖慌忙丟下教具,上前撈住她的肩:“吳可可,不可以打架!”


    吳可可事先已經打過幾場,完全處於下風,披頭散發不說,半邊臉頰紅紅的,都腫了。


    遲暖看見了,差點也哭出來。她把吳可可領去醫務室,請校醫取了冰袋給她敷臉。


    吳可可按著冰袋,遲暖在她發間耙了耙,重新給她梳辮子。


    吳可可仰臉看她,遲暖說:“吳可可,遲老師知道,你是為了維護老師,但是老師心裏不高興。”


    吳可可可憐巴巴地問:“為什麽?”


    遲暖:“因為你受傷了啊。……答應遲老師,以後不管遇到什麽事,首先要確保自己的安全,好嗎?”


    吳可可氣唿唿道:“可是他們壞!他們都說你壞話!還故意給你評低分!”


    遲暖梳好馬尾辮,繞到吳可可身前,曲腿,平視著她:“吳可可,願意相信你的人,哪怕你不解釋,他們也不會在背地裏造謠生事;不相信你的人,就算你磨破嘴皮,他們還以為你是在心虛呢!這個世界上有些人講道理,可有些人是不講道理的。”


    吳可可似懂非懂地點頭:“噢。”


    遲暖:“吳可可和老師一樣,努力做好自己,成為那些講道理的人,好不好?”


    一天都沒有放晴,天色始終陰沉沉的。遲暖坐在辦公室裏,呆呆看著空白的wps文檔,一直到下班前幾分鍾,她才慎重地敲下了“辭職信”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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