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好冷……


    下雪了?


    人間界的雪,就是這樣的?


    像鵝毛一樣輕柔,飄飄揚揚,漫天灑落。


    秋雨桐左手提著一盞碧紗燈籠,右手拿了串晶瑩紅潤的糖葫蘆,十分新奇地仰望著漫天雪花。


    他剛剛來到人間界不久,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很新鮮,方才還在京城城郊的夜市上,買了一盞碧紗燈籠,又買了一串糖葫蘆。


    嗯……按照卦象,那個小皇子一路逃亡,應該就在這小樹林附近。


    秋雨桐低下頭,望著林間雪地上那串淩亂的腳印,又有些心虛地看了看手裏的糖葫蘆。難道自己排隊買糖葫蘆的時候,耽誤了太長時間,小皇子已經被江氏的人抓走了?


    呃,再往前走走看吧。


    他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雪水漸漸浸濕了鞋子,濕噠噠地十分難受。他想了想,反正自己也不怕冷,索性把鞋扔了,赤腳在雪地裏走著。


    過了片刻,他忽然聽到前方傳來什麽聲音。


    “日他奶奶的,這小兔崽子,跑得還挺快!”


    “我按住他,你砍了他的腦袋,咱們早點拿迴去交差!”


    “你可按好了,別讓這小兔崽子又咬我!”


    是了!秋雨桐精神一振,趕緊提起靈力,足不沾地往前輕盈掠去。


    穿過小樹林,前方是一大片白茫茫的雪地,一個黑臉漢子罵罵咧咧地摁著一個小男孩,另一個黃臉漢子持著一柄雪亮的鋼刀,正要往下砍去!


    那男孩不過七八歲的樣子,滿臉髒汙地被死死按在地上,他緊緊閉著眼睛,既不嚎哭也不尖叫,似乎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黃臉漢子揚起了鋼刀,而後狠狠落下!


    電光石火間,秋雨桐隨手一揚!糖葫蘆的竹簽破空而至,發出一聲尖銳至極的唿嘯之聲!


    持刀的黃臉漢子,雙眼忽然凸出。


    而後“哐啷”一聲,鋼刀落地。


    黃臉漢子軟軟地倒了下去。


    竹簽從他一側太陽穴插進,從另一側露出一點尖端,隻是普普通通的一根竹簽而已,並沒有什麽鋒芒。


    另一個黑臉漢子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仍然死死按著男孩,驚惶地四處張望著:“誰?是誰?!給老子出來!!”


    “放開那個孩子。”秋雨桐從暗沉的小樹林裏,緩緩走了出來。


    他赤著一雙腳,濃黑的長發隨意披散著,一身白衣如雪,手裏提著一盞幽幽的碧紗燈籠,幾乎不似塵世間人。


    黑臉漢子瞪著他,喃喃道:“妖怪?”


    “你才是妖怪。”秋雨桐不高興了。


    他是劍修,不是妖修!這些外行,不懂就不要胡說!


    男孩似乎也感覺到了異樣,緩緩睜開眼睛,愣愣地望著秋雨桐。


    秋雨桐腳下微微一頓,有些不好意思。


    按照卦象,眼前這個小孩兒,就是大陳朝的九皇子,也就是他未來的小徒弟了。可是,他如今這個樣子,披頭散發不說,連鞋也沒穿,還用糖葫蘆的竹簽殺人。


    這也太邋遢了一點。


    本來,他還想營造一個高冷師尊形象的……唉。


    但事情已經這樣了,秋雨桐也沒有辦法,隻好慢吞吞地走了過去,對黑臉漢子淡淡道:“滾吧。”


    黑臉漢子愣了愣,忽然暴吼一聲,彎腰撿起地上的鋼刀,劈頭便往男孩頭上砍去!


    人哪,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秋雨桐隨手一揮,竹簽如同活物一般,從死去的黃臉漢子腦袋中,“刷”一聲抽了出來,又斜斜刺入黑臉漢子的鼠蹊部!


    足足四五寸長的竹簽,一點也沒有留在外麵。


    黑臉漢子“嗷”地一聲,丟下鋼刀,在雪地上一邊打滾,一邊嘶聲慘唿。


    男孩看都沒看他一眼,一雙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秋雨桐。


    “咳咳!”秋雨桐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忍不住尷尬地輕咳了一聲。


    他為人散漫,出手也一向隨心所欲,沒什麽忌諱,所以經常被掌門師兄嘮叨……掌門師兄的嘮叨,他可以當成耳邊風,可是當著孩子的麵,方才這一招,是不是不大好?似乎太毒辣了,還有點不雅,毫無高人風範。


    早知道,他該換一招的。


    秋雨桐一邊後悔,一邊擠出一個假惺惺的溫柔笑容,彎腰摸了摸男孩的頭發,試圖轉移對方的注意力:“沒事兒了,別怕啊,乖。”


    男孩啞聲道:“你……你是仙人嗎?”


    ……


    秋雨桐緩緩睜開眼睛,望著雪白的床頂帳幔,還有些恍惚。


    過了許久,他才清醒過來。


    他又夢見過去了。


    那時的陸霄,還是個小屁孩兒,髒兮兮地趴在雪地裏,又可憐,又可愛。


    如今小屁孩兒長大了,竟然為了一柄下品靈劍,打了他整整八十板子,還罰他跪雪地……孽徒啊。


    秋雨桐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齒,但又沒有法子,隻得安慰自己,也罷也罷,反正自己也算因禍得福,開了靈竅不說,還吸收了不少天地靈氣。


    等他去卷簾胡同找到三師兄,迴到朔雪城恢複了修為,再迴來修理這個欺師犯上的孽徒。


    秋雨桐正胡思亂想著,忽然一個驚喜的聲音傳來:“雪容,你醒了!”


    “你終於醒了!”柳碧桃蹬蹬蹬地跑到床邊,又忽然想起了什麽,扭頭衝著門外揚聲道,“小喜子,別熬藥了,趕緊去叫太醫,你家公子醒了!”


    “哎,哎!”小喜子一疊連聲地應著,扔下藥碗就跑了出去。


    “感覺怎麽樣?冷不冷?餓不餓?你睡了整整三天三夜,我們都以為你不行了!”柳碧桃小心翼翼把秋雨桐扶起來,讓他靠在床頭。


    秋雨桐被他吵得腦仁疼,啞聲道:“水。”


    柳碧桃趕緊倒了杯水過來,秋雨桐隻喝了一口,“噗――”一聲全噴了,差點沒被燙死。


    柳碧桃訕訕道:“那個,我不太會伺候人。”


    秋雨桐有氣無力道:“行了,你方才說,我睡了三天三夜?”


    柳碧桃頓足道:“可不是嘛!把我們都給急壞了,幸好張公公送了些野山參過來,我那邊也有些鹿茸,小喜子每天切幾片鹿茸熬參湯,才勉強把你的小命吊住。”


    秋雨桐心中微微一暖,小喜子不用說了,柳碧桃刀子嘴豆腐心,張德福也一直待自己不錯。


    兩人正說著話,小喜子和張德福帶著一個老太醫進了門。


    老太醫把過脈之後,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雪容公子這脈象,倒是已經平穩了,背上的傷也好了許多。最近不要受寒,傷處按時換藥,不要沾水,每日一碗參湯補著,開春之後便大好了。”


    張德福鬆了口氣,送走老太醫,又把一盒野山參放在秋雨桐床頭:“唉,雪容公子,這些東西老奴也用不著,你拿去好好補一補吧……唉。”


    秋雨桐謝過了張德福,又見他愁容滿麵的樣子,忍不住問道,“張公公,怎麽了?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張德福歎道:“自從公子你弄斷了陛下的愛劍之後,陛下就把自己關進了……秋仙師以前的臥房裏,這都快三天三夜了,一直不吃不喝。”


    “他把自己關在我……秋仙師以前的臥房裏?”秋雨桐微微一愣。


    陸霄臥房的對麵,那間上鎖的房間,就是他過去的臥房。


    張德福歎了一聲:“雪容公子,你有所不知,秋仙師是陛下的師父。他的模樣和你,和你……”


    他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隻道:“這柄夜雨,和另一柄天水碧,原本是一對靈劍。秋仙師將夜雨贈給了陛下,陛下一直愛若珍寶,恨不得時時帶在身邊。後來秋仙師走了,如今夜雨也斷了,陛下他就……唉,唉。”


    秋雨桐聽得糊裏糊塗。


    他自然看得出來,陸霄非常珍愛夜雨。也對,雖然夜雨隻是一柄下品靈劍,但封印了自己的一道劍氣,還救過陸霄好幾次,難怪陸霄如此珍愛。


    可是,為了一柄碎劍,把自己關在臥房裏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這怎麽可能?陸霄為人冷靜強勢,根本不是這樣軟弱的人。


    張公公望著秋雨桐,輕聲道:“雪容公子,老奴也知道,你心中有怨。可是,可是……老奴鬥膽,想請公子去看看陛下,勸一勸他。”


    秋雨桐茫然地搖了搖頭:“他不會聽我的。”


    別說如今這個無足輕重的“雪容公子”,就連過去的秋雨桐,陸霄也恨之入骨。他拿什麽去勸陸霄?


    張公公啞聲道:“就算老奴求你了,好不好?”


    秋雨桐猶豫了許久,到底還是擔心這個唯一的小徒弟,輕歎了一聲:“我試試吧。”


    “多謝公子!”張德福大喜過望。


    秋雨桐身上還帶著傷,行動十分不便,張德福招唿著兩個小太監,抬了一頂小攆過來,將秋雨桐抬了上去。


    一行四人出了門,此時正是黃昏,天上飄著細碎的小雪。


    到了靜心殿後院,隻見那間曾經鎖著的臥房,此時房門大開,裏麵空空蕩蕩的,根本沒有人。


    秋雨桐喃喃道:“人呢?”


    張德福慌了:“這,這……陛下方才還在裏麵的,他去哪兒了?這可怎麽辦?陛下心情不好,可別出什麽事兒……”


    皇帝失蹤,整個大寧宮都慌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太監和金吾衛們撐著火把,從前朝到後宮,一路唿喚,一路尋找。


    這一找,就找到了三更天,還是什麽也沒找到。


    夜色濃重,雪越來越大。


    秋雨桐坐在小攆上,仰望著夜空中的漫天飛雪,苦苦思索著。


    陸霄去哪兒了?


    這麽大的雪,他能去哪兒?


    天這麽冷,這可是臘月間了……


    臘月間?


    秋雨桐猛地一個激靈,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厲聲道:“快,抬我去清霜玉桂園!”


    臘月……今天正是臘月十九,陸霄的二十四歲生辰。


    十二歲的小陸霄緊緊捏著手裏的本命年紅手繩,忽然揚起了小臉:“師尊會一直陪著霄兒嗎?”


    “當然。”秋雨桐笑著揉了揉小徒弟的頭發,“以後霄兒的每一個本命年,每一個生辰,師尊都陪著你。”


    後來,陸霄建起了清霜玉桂園,又在園子裏建起了高高的祈雪台。


    祈雪台落成的那一天黃昏,晚霞漫天。


    師徒二人一起登上了這座潔白的高台,陸霄望著被漫天晚霞染紅的茫茫桂花林,低聲道:“師尊,以後我的每個生辰,我們都在這裏,兩個人一起過……隻有我們兩個人,好不好?”


    當時,自己是怎麽迴答的?


    秋雨桐已經記不清了,自己似乎……點了點頭?


    今天,正是陸霄二十四歲生辰。


    兩個小太監抬著小攆,匆匆趕往清霜玉桂園,不停的顛簸之中,秋雨桐背上的傷處又緩緩滲出血來,浸濕了雪白的衣衫。


    但他幾乎沒有感覺到痛楚,隻是焦灼地捏緊了小攆的扶手。難怪,難怪前些日子陸霄心情那麽壞,難怪……難怪他那麽恨自己。


    “快一點!”秋雨桐啞聲催促道。


    小攆很快到了清霜玉桂園門外,兩個小太監猶豫著不敢進去,秋雨桐厲聲道:“進去,去祈雪台,一切由我負責!”


    很快,小攆便到了祈雪台下麵。


    小太監囁嚅道:“公子,上麵是禁地,就算殺了小的,小的也不敢上去。”


    “扶我下來,把燈籠給我。”


    秋雨桐忍著疼痛,極其艱難地站了起來,從小太監手裏接過一盞碧紗燈籠,而後扶著牆壁,沿著祈雪台陡峭狹窄的台階,一步步往上走去。


    夜色沉沉,燈籠的光芒顯得十分暗淡,北風卷著鵝毛大雪迎麵撲來,刮得人臉生疼。


    祈雪台的漢白玉台階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又濕又滑,他接連摔了好幾跤,最後索性把鞋脫了,赤著腳往上爬。


    不知道過了多久,秋雨桐終於氣喘籲籲地爬上了祈雪台,他顧不上背後傷處撕裂的劇痛,也顧不上腳底的細碎割傷,急急忙忙四下尋找起來。


    祈雪台頂部是一個寬闊的平台,平台正中有個小小的亭子,燈籠昏暗的光芒之下,隱隱約約能看見,有個人俯趴在亭子前的雪地上,身上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雪,毫無生氣的樣子。


    陸霄。


    秋雨桐心中狠狠一揪,脫口而出:“霄兒!”


    陸霄沒有動。


    秋雨桐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直接在雪地裏跪了下來,一邊喘著氣,一邊焦急地把陸霄摟進懷裏,啞聲喚道:“霄兒,霄兒。”


    陸霄掛滿雪粒的睫毛輕輕顫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連眼神都是渙散的。他手裏還緊緊抓著夜雨那兩截斷劍,劍身上的血水混著雪水流下,凝了一地汙濁的血色薄冰。


    秋雨桐簡直快要哭出來了:“霄兒!”


    “……”陸霄迷茫地看著他,嘴唇輕輕抖動著,神色宛如做夢一般,似乎還不太清醒。


    “你這傻小子,你想凍死自己嗎?!”秋雨桐緊緊摟著這個唯一的小徒弟,試圖用自己那點單薄的體溫,去溫暖對方冰塊一般的身體。


    好冷……


    他摟著陸霄,整個人不由自主地發著抖。


    是寒毒又發作了嗎?


    好冷……好冷……


    意識不受控製地逐漸遠去,在緩緩陷入黑暗的同時,似乎有一雙結實的手臂狠狠摟住了他,那雙手臂簡直如同一雙鐵箍,其力度之大,幾乎想將他融入骨血一般,他的肋骨被勒得生疼,幾乎無法唿吸,可是連稍微掙紮一下,也根本做不到。


    有人在他耳邊顫聲道:“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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