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如箭,如劍,如兵!


    紅姑娘顯然已在這一招“以竹為劍”的攻勢中受到了極重的傷,一路奔逃之際,那竹子被她踩得極為淩亂。世寧順著蹤跡一路追去,那竹枝被踩斷得越來越多,到後來,竟然有點點鮮血,宛如湘妃之淚斑,灑在了綠竹之上。世寧心情沉重,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日色漸暗,那竹林中的陰陰綠意濃得幾乎化不開了。就在這時,林中忽然閃出了一點紅色,但這點紅色卻是枯萎的,收縮的,靜止的,因為紅姑娘蜷曲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她的身後,站在一個人。


    那個人看上去很平凡,他的個子並不太高,長著一張極為普通的“國”字臉,穿著一身毫不奢華的布衣,但他臉上的神情,卻使他看上去絕不平凡,絕不普通。甚至當今帝王禦臨,也未必能比他高貴多少。


    他的神情並不倨傲,反而極為謙和,臉上永遠掛著一絲笑意。他這笑意又仿佛是他本身的一部分,因為無論對著最高貴的人,還是最低賤的人,他的笑都是一樣的。


    若沒有超凡絕塵的武功,又怎會有這樣的表情?世寧的瞳孔緩緩收縮,他甚至已不再注意紅姑娘,那人仿佛有種奇特的魅力,一出現,便將世寧的目光全都拉到了他身上。就算這竹林中有千千萬萬人,第一個贏得注意的,還是他。他是不是第一名俠、佛心劍淩天宗?


    世寧放慢腳步,站在了那人身前七八丈處。他已不敢再跨進一步,因為他沒把握近距離接下那人的一劍。這人早已察覺到了世寧的到來,他的目光慢慢抬起來,看了看世寧,眉毛忽然挑了挑,目光一熾,定在了世寧的身上。接著,他輕輕搖了搖頭,依舊看著紅姑娘。


    紅姑娘卻仿佛一朵衰敗的花朵,在地上蜷曲著。


    世寧一咬牙,猛地跨上一步,竹林中本來宛如靜止的綠意被他這一步吹動,掀起一陣雲濤般的波浪,向著紅姑娘與那人漫漫壓了過去。世寧更不停留,跟著又是一步踏下。他的步伐極大,兩步跨完,距離那人已近五丈。


    那人並沒有動作,隻是衣袖輕輕擺了擺,一股沉靜的力量就從他身軀中漫延開來,向四周潮壓而下。世寧就覺身上一緊,林中的綠意已恢複了那宛如亙古未變的寧靜。大地也仿佛被這寧靜所渲染,頃刻之間,連鳥鳴之聲也都沉寂了。那人的身軀竟似乎跟這竹林、這大地都融為一體,化作天地間最宏大的存在,倏忽壓到了世寧的麵前。


    這一招,似乎是武功,又似乎已超出了武功的界限。世寧隻在姬雲裳與帝伽對決時見識過類似的武功,他哪裏能夠抵擋?隻聽他悶哼一聲,被那力量結結實實擊中,摔在了背後的竹子上。


    這一招看似虛無,但力量卻強大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世寧早就將紫府真氣運到了極處,護住了全身要害,但這一招襲來之時,卻幾乎將他全身的真氣盡皆打散,力量直指,瞬息間到了他的心肺之間!


    便在此時,那股一直遊蕩在他心房間若有若無的真氣,忽然強盛了起來,宛如一道燦爛的雲錦,將來襲的力道裹住,推了出去。同時,世寧的心房宛如被一根利針紮中,他忍不住淒聲長嘯了一聲。嘯聲將整片竹林震動!所幸那刺痛極為短暫,而那仿佛包容天地的力量,也在這一痛之下,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時那人的臉卻抬了起來,臉上的笑意隱去,有了些不愉之色。他冷冷道:“想不到於長空的傳人,竟然與西域魔教勾結在了一起!”世寧身子一震,忍不住問道:“什麽於長空的傳人?”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身藏於長空的舞陽劍,怎會不是於長空的傳人?”


    世寧心中大為疑惑,卻又不由得有些欣喜,難道自己這柄舞陽劍,卻是於長空當年所用的嗎?於長空少年成名之後,就極少用劍,江湖中倒真沒有幾個人知道他所佩何劍。聽那人這麽一說,他的心中忽然一凜,難道……難道當年在水牢中教了自己三日劍法的人,竟然是於長空嗎?


    那人見世寧臉色陰晴不定,不答自己的問話,以為他被自己喝破,心下怯了,又是冷冷一笑,道:“正邪不兩立,你學的是天下名劍,自然要做天下名俠,這妖女乃是魔教中有名的人物,你來將她殺了。”


    世寧身子一震,紅姑娘身上的紅衣忽然變得鮮豔,在他的眼前發出奪目的光,就算他想避,也無從避開。那人淡淡道:“當年我與於長空有一麵之誼,不忍心見他後人墮落,你殺了這魔頭之後,我便收你為弟子,此後好好督教你,管保你成為天下人人欽仰的大俠客。”


    世寧抬起頭:“你認識於長空?你……你是淩大俠?”那人嘴角沁起一絲笑意:“不錯,我就是淩天宗。”他說著自己的名字的時候,就仿佛一個地位極為平凡的人,在向別人介紹自己一般。但世寧知道這三個字,卻絕不隻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個招牌,一個象征,放到江湖上去,絕對可以震懾一方宵小!


    淩天宗的目光漸漸淩厲起來,緩緩道:“你既然聽過我的名字,便知道我疾惡如仇,最容不得這些邪魔外道。快快將她殺了!”


    他這最後一句話,微微運了些內力,登時那些宛如碧玉琉璃般靜懸在他身周的綠意全都被這嘯音摧動,緩緩旋轉了起來。淩天宗就宛如嗔目的佛陀,在對著外道做當頭棒喝!世寧心下一凜,不由自主地跨上一步,向著紅姑娘走去。


    萬千綠意圍繞在紅姑娘的身邊,將她身上的紅衣映襯得鮮豔奪目,但她的臉,卻是蒼白的,孤苦的。世寧忍不住握住了舞陽劍的劍柄,那沉沉的涼意沁入了他的掌心之中,世寧強忍著心中那急遽的紊亂,抓緊舞陽劍,慢慢地、一步步地向紅姑娘走去!他忽然發覺,他根本就沒有看清楚過紅姑娘,也從來沒想過去了解一個真實的她。——自己愛過她嗎?連這個問題,世寧都覺得自己其實並不能迴答!


    就在世寧一步一步向紅姑娘逼近的時候,紅姑娘的臉上忽然露出一抹笑意,她那隻帶了一點血色的嘴唇翹了起來,呢喃道:“你還欠了我四千四百兩銀子呢,你逃不了!”


    這句話大為嬌癡,世寧霍然想起,這是當初紅姑娘跟他結算藥錢時所言,登時,心中劇痛,長嘯聲裂空而起:“不!我不能殺她!”他一矮身,將紅姑娘抱了起來,“嗆啷”聲響中,舞陽劍出鞘。世寧聲音跟臉色一樣冰冷:“我不能殺她!正也好,邪也好,反正我不能殺她!”


    淩天宗的瞳仁驟然收縮,冷冷地盯在世寧的臉上:“那你隻有殺我了!”


    世寧一瞬間心中閃過一陣茫然。畢竟,淩天宗是江湖中公認的第一名俠,也是他多年向往的目標!


    懷中的紅姑娘仿佛感受到深邃的痛苦,嬌軀微微顫抖著,向他的懷中鑽了鑽。江湖險惡,在她昏迷的無意識中,也許覺得世寧的胸膛,能夠為她遮擋些風雨吧。世寧心中忽然被一股強烈的念頭充滿:他要守著她,保護她!就算她是人人唾棄的惡魔也一樣!


    舞陽劍也似乎感受到主人那拋棄一切的意誌,霍然亮了起來。世寧整個人就像是一柄劍,一柄剛被烈火錘煉過的名劍!


    淩天宗不再說什麽,因為他已出手!助惡者就是惡人,這就是淩天宗的信條。他一出手,整個竹林中就刮起了一陣狂風!狂風過林,咯嚓嚓幾聲響,七根竹子一齊攔腰折斷,被淩天宗真氣帶起,向著世寧飛射而下!


    淩天宗沒有劍,他的劍就是這世間一草一木。但這草木之劍,當年卻硬撼過於長空的必勝一劍,讓這位百年一出的劍神大為折服。那又豈是世寧所能招架的?


    世寧的對招就是以攻對攻!隻因他已看了出來,對付淩天宗這樣的高手,最重要的,就是在氣勢上絕不能落了下風。一落下風,就隻會挨打。所以,就算他的修為差了一大截,他也誓死搶攻!


    森森碧色中,世寧一聲清嘯,帶著紅姑娘合身躍起,他的人已與他的劍合為一體,向著淩天宗斜斜飛了過去。這一劍,大開大闔,絕沒有絲毫討巧。所取之處,正是淩天宗七竹之劍最強的鋒芒!


    大悲極樂劍法的要義,乃是以情用劍,世寧這一劍,將自己對紅姑娘的情意完全宣泄在劍意中。就算前麵是刀山火海,萬人唾罵,吾獨往矣!所以,他的劍也彰顯出一股勇往直前的憤慨之情,隱隱中已有無堅不摧之感!


    淩天宗的雙目中忽然閃出一絲尊敬。這樣的劍法,值得他這樣的高手尊敬!劍氣縱橫,那七根竹子被這一劍劈開,劍光已然閃到了淩天宗的眼前!


    淩天宗的手指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伸到了世寧的身前,夾住了舞陽劍的劍鋒。世寧這一劍貫情而為,破竹之後,雖然精力已竭,但仍然極為淩厲,此時卻被淩天宗的兩根手指夾住了!淩天宗淡淡道:“這樣的劍法,尚不足以殺我。”他的手一抖,把世寧跟紅姑娘一齊甩了出去。淩天宗道:“再接我一招!”


    說話間隻見淩天宗雙袖齊出,登時竹林中遍是劍氣森森,將漫天的綠意全都映上了一層寒光。淩天宗倏然收袖,他身前的兩根竹子猛然倒下,向世寧砸了過來!


    “咯啦啦”一陣響,這兩根竹子倒下時,砸上前麵的竹子,那竹子也立即從中折斷。這一連串的斷竹就湧成了兩道宏大的綠流,向著世寧指過去。這一劍,更是集合了上百棵竹樹,登時整個竹林溢滿了肅殺劍氣,直迫世寧的眉睫!世寧的心沉了下去。這一劍的威力更在方才的十倍之上,若是他用手擋,則手斷,若是他用腳擋,則腳折!世寧不敢怠慢,抱起紅姑娘,身子倒飛而出。


    危在旦夕之際,他哪裏還敢有絲毫的猶豫,真氣布滿體周,直將背後的竹子全都撞斷,飛一般逃了出去。他甚至不敢轉身,因為隻要一耽擱,這萬竹之劍立即就會將他包圍,把他碾為齏粉!


    淩天宗冷笑道:“天上地下,看你還能逃往哪裏?”邊說邊飛身騰起,扶搖在萬千碧氣之上,隨著綠竹斷裂之勢,潮水般追了過來。竹裂之聲響如雷霆,轟炸在世寧的身側。世寧眼看著沒有任何去路,正在走投無路之中他靈機一動,心中忽然閃過了一絲亮光,他翻轉身子,忽地向著竹樓的方向逃去,轉瞬間搶近了竹樓,那些綠竹被劍氣所逼,蜂擁而至,卻忽然齊刷刷地頓住,宛如衛兵一般立在了竹樓外十丈遠處。而淩天宗那宛如天神一般的身形,再也沒有出現。


    淩天宗為救妹妹淩天雅而暗中出手,但他卻始終沒有在竹樓中露麵,那必定有個奇特的理由,讓他不能或不願在竹樓中出現。如果真是這樣,那麽隻要逃到竹樓中,便可躲過他的追殺。這是世寧本能的判斷。他將生命都押在了這一寶上,現在看來,這一寶是押對了。世寧長出了一口氣,這才扶著紅姑娘慢了下來。他全身都是冷汗,就宛如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適才與淩天宗對戰,雖然隻是短短兩招,但無一不是在生死的眉睫邊度過,稍有不慎,就必將死在他的草木之劍下!自世寧闖蕩江湖以來,還從未承受過如此大的壓力!他喘息了幾口,定了定神,還不敢置信地向外望了望。碧蔭沉沉,落日如血,那竹林中一片寂靜,再沒有淩天宗的影子。世寧已覺周身的力氣都宛如用完了一般,好不容易才抬起腳來,與紅姑娘一同登上了竹樓。


    隻見文長老跟淩天雅坐在竹樓的一側,他們默然不語,而楊逸之筆直站在另一邊,仿佛不願去打攪他們,又仿佛不願與之共伍。楊逸之的眼睛一直盯著竹樓的入口,因為他知道,世寧一定會迴來的!世寧剛露出頭來,楊逸之臉色一喜,但他的身形卻不動,隻是淡淡道:“我就知道你這樣的賤命是死不了的。”


    世寧哈哈大笑道:“你連坐都不肯坐,我看也是差不多的賤命。”


    他們嘴上相罵,眼神中卻都孕著一絲喜色。真正的朋友,絕不是說在口頭上的。


    文長老笑看著他們兩人,他似乎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痕跡。等他們打完了招唿,文長老輕聲道:“這位少俠,請將那位姑娘抱過來,在下不才,還略懂些醫術。”世寧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昏迷中的紅姑娘,不禁心中充滿疑惑。


    文長老微笑道:“她雖然要殺我,但那是奉命而為,並不關私人恩怨。何況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雖不是正派中人,這個道理也還懂得。我現在手無落伽玉簫,也未必是你的對手。”


    世寧想了想,眼見紅姑娘始終昏迷,若是當真耽誤了治療,隻怕會遺憾終身的,於是猶猶豫豫地將紅姑娘抱了過去。


    那文長老見他小心防範,笑著點了點頭,低頭凝神查看紅姑娘的傷勢,喃喃道:“她這是被極淩厲的劍氣透體而入,將心脈封住,若是不及時治療,恐怕劍氣會攻入心房,沿著血脈流動,等到了腦顱中時,整個人就會陷入瘋狂,再也無藥可救的。”


    世寧聽了,心下一陣焦急,拱手道:“先生可有什麽良方?”


    文長老淡淡道:“隻需以銀針度入她的手厥陰心包經諸穴道,由天池、天泉、曲澤、郗門至於間使、內關、大陵、勞宮、中衝,使劍氣順著銀針從掌心度出,便可無害。”


    世寧猶疑道:“銀針插入心房穴道?”文長老淡淡一笑,道:“少俠若是不放心,在下可將運用銀針之術教給小友,由少俠來執針則可。”


    說著,他便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木盒來,打開時,裏麵密密麻麻排著各種各樣長短粗細不一的銀針。那文長老熟練地挑選出了九根,交給世寧,一麵將使用銀針度穴的輕重緩急的手法說了一遍。


    世寧接過銀針,走到了紅姑娘的身邊。這銀針度穴之術可隔著衣服施為,也不用避諱男女嫌疑。世寧手執銀針,心中存思文長老的種種口訣,他盯著紅姑娘那微微起伏的胸脯,以及那蒼白的臉,臉上禁不住涔涔汗下。


    心房穴道,豈同小可,一旦偏離分毫,就再也無可挽迴。他忽然叫道:“罷了!還是請先生親為吧!”文長老笑了笑,倒也不在意,接過銀針,道:“度針之時,最忌打攪,少俠可為在下護法。”


    世寧答應道:“那是自然。”他掣出舞陽劍,外踏一步,全神貫注地盯著竹林外麵。他也惟恐自己推斷有誤,淩天宗突然闖了進來,文長老吃驚之下,未免誤傷了紅姑娘的性命。


    那文長老微微闔上眼睛,兩根細長的手指輕輕撚著銀針的針位,一手按著紅姑娘的脈門,靜靜存想,忽然眉頭一振,那銀針閃電般被他提了起來,向紅姑娘天池穴插了下去!


    便在此時,竹樓上響起了一聲嬌笑。世寧心頭一震,急忙轉頭,就見紅姑娘那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嫵媚的大眼睛中盡是冷寒。她的手一震,擱在她身上的八枚銀針,一齊刺入了文長老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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