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寧和楊逸之逃了短短的半日,竟然受到了幾十條大蟒、猛獸毒物的襲擊,隻是再也沒見到那位渾身蒙在鬥篷中的女子。那女子仿佛知道兩人逃竄的路線,無論兩人如何規避,路邊都會有毒物暴起傷人,當真防不勝防。世寧體內真氣宛如烈火般炙烤著,若不殺戮,那真氣就在體內糾纏衝突,難受之極,倒也盼著那些毒物越來越多。


    突然,一陣清越的簫聲從山腳竹林中傳了過來。恍惚之間,那陰陰的日色仿佛被這簫聲蒙上了一層綠影,變得輕緩起來。世間的一切,在簫聲中都變得不真切了。那湧來的毒物身形盡皆一窒,行動不由得就緩了下來。簫聲悠揚吹送,飄散在空氣中,就宛如濃鬱的酒氣一般,那些毒物盡皆目餳神迷,伏在地上不能活動。世寧心中大喜,仰頭仔細辨識了一下簫音的來處,笑道:“這簫聲竟然有伏獸之能,吹奏之人必然大有來曆。我們尋了過去,就不用怕這些殺不盡的毒物了!”


    楊逸之目中露出沉思之色,道:“隻怕太打攪了人家……”世寧道:“說什麽打攪不打攪,我們若不過去,一會兒毒物醒來,連性命都會沒了!”


    楊逸之也想不出別的妙法,隻好點了點頭。世寧真力提聚,腳尖在地上一點,帶著楊逸之騰空而起,向那簫音來處縱去。


    此時已進入蜀地。蜀中地氣暖濕,產竹甚巨,大可徑尺,與北方的細竹大不相同。萬千竹木群生簇長,碧氣森然,宛如龍挺鳳萃,上擊蒼天,幾乎連整個天色都染得綠了,景象極為神奇。


    就在那竹林之中,有一座小樓。那樓極高,樓頂比竹林還高。竹樓之中,立著一個錦衣人,背對著兩人,持簫而吹。山風簌簌,吹得他的長發同錦衣一起飄飄而舞,真如神仙中人。他的旁邊,坐著一個素衣女子,正在凝神靜聽,連世寧兩人走近了都沒有發覺。


    世寧見兩人渾然寄心於簫曲之中,器用雖陋,但自然有種高貴之氣,不由得心中自慚形穢,住步不前。他隨即想到若不上前,隻怕那些毒物又會跟隨而來,當下吸了一口長氣,腳尖在竹枝上輕輕一點,飄然落在了兩人的旁邊。


    那兩人並不理會世寧二人,就連簫聲也依舊悠揚。過了一會兒,簫音一轉,柔媚之中帶了種清遠之氣,宮變商音,角徵催送,輕輕轉了個大調,然後歸於沉寂。那錦衣人卻仿佛依舊沉浸在簫聲中,身形久久未動。


    旁邊的女子幽幽歎道:“如此清雅的簫聲,教這些毒物聽去,實在是明珠暗投。”錦衣人聽了,立即收簫而立,笑道:“原本是吹給雅妹聽的,清音非陋,不可自專,天地生物,自然還歸於天地,它們聽去就聽去吧。”他接著笑了笑,臉上浮起一絲落寞,“隻是兩位佳客遠來,我便該走了。”


    世寧仔細端詳,隻見那錦衣人的年紀尚不到三十,相貌清秀,臉色白皙如玉,頗似女子,一身衣衫更是朱紫藻繡,精致無比,華麗非常。錦衣人望向那女子的目光深情內蘊,極為柔和體貼。那女子也全神貫注地凝視著他,仿佛世寧兩人並不在旁邊一般。這時隻聽那女子幽幽歎道:“你……你又要走了嗎?”


    錦衣人歉然道:“再不走,隻怕於你不利。”他仿佛極為不舍,說著要走,腳步卻一點都不移動。世寧道:“前輩慢些!就算要走,也是我們走才是。”邊說邊向兩人拱了拱手,“多有打攪,我們現在就走。”


    那女子緩緩抬起手,擺了擺,道:“不必。他並不是因為你們而走的。”


    世寧疑道:“不是因為我們?”


    錦衣人收起玉簫,曼聲吟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他重重地看了女子一眼,轉身向外走去。正在這時,隻聽一陣輕笑傳了過來:“誰要走?”


    漫天迷朦的綠色中,突然現出一點紅來。一位火紅的女子踏著竹浪,悠然而來。世寧的眸子倏然張大,忍不住失聲道:“紅姑娘!你還活著?”


    紅姑娘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嫋嫋婷婷地走到了錦衣人的麵前,輕笑道:“難道文長老要走嗎?”錦衣人的臉卻突然變了,變得再也沒有任何表情。他的聲音也平平板板地道:“紅姑娘?”


    紅姑娘並沒有說話,她隻是靜靜地看著錦衣人。錦衣人歎了口氣,道:“想不到崇教主這麽快就尋到了這個地方。”


    紅姑娘四下打量著,笑讚道:“有道是蜀江水碧蜀山青。作為咱們天羅教的六大長老之一你格調就是不低,此地雖然偏僻,可是幽深靜寂,隻怕連西昆侖山上的光明聖地都頗有不如。文長老擁豔於此,可當真是有福氣啊!”


    天羅教!世寧不由得一驚。傳言江湖中勢力最大的並不是少林武當,乃是天羅教與華音閣。華音閣自唐建立,介於正邪之間,尚還不怎麽為惡。那天羅教俗稱魔教,專與正道作對,乃是中原武林的心腹大患。所幸數年之前,天下第一神劍於長空連敗教中十大高手,天羅教銳氣大傷,在中原武林圍攻之下,教徒遠遁西域,中原方才保了十年的安寧。不想眼前這不到三旬的錦衣男子,竟然是天羅教的長老!


    那文長老微微一笑,道:“江湖風波不斷,哪裏又有片刻的寧靜?隻求你饒了這位女子吧。”紅姑娘嬌笑道:“在文長老麵前,我怎麽敢出手?”她的身上突然閃起了一道烏光!


    “啪嘶”一聲響,一隻細長的烏蛇離體而起,身形幻起一道閃電,向文長老飛噬而來。


    文長老神色不變,將玉簫放到嘴邊,輕輕一吹。一股銳風從簫尾射出,“錚”然聲響中,直沒入烏蛇的口內。那銳風看去不強,卻將那烏蛇擊得直飛了出去,跌在竹叢中,身子扭了扭,再也爬不起來了。這跟隨紅姑娘屢建奇功、殺敵無數的烏蛇,竟然被文長老輕鬆擊殺了。


    那文長老收簫而立,淡淡道:“你既然知道我手中有落伽玉簫,還用毒物來對付我,豈不太謬?請用刑具吧。”紅姑娘緊緊盯著文長老,她的眸子中漸漸升騰起一絲怒意,突然道:“你站在旁邊看什麽,快幫我殺了他!”她這句話,卻是對著世寧說的。世寧一怔,道:“我為什麽要殺他?”


    紅姑娘傲然道:“隻因為他是天羅教的叛徒!教主已經下了絕殺令,三日之中,要他首級!”世寧禁不住又是一震:“你……你也是天羅教的人?”


    紅姑娘看著他,冷冷笑道:“‘紅線’本來就是天羅教下的一個分支,這本不是什麽秘密。”世寧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喃喃道:“可是,你不是已經死在叢林中了嗎?”


    紅姑娘冷哼一聲,道:“那一日,我正在林中埋葬玉樓,卻遇到了初出茅廬的蘭葩,我惱她衝撞了玉樓的身體,便同她打了起來。沒想到她身上的蠱毒十分怪異,連我也不小心著了道,好在隻是暫時氣絕,並沒有死去。當我醒來的時候,卻看到了教主。我誠惶誠恐,求他寬恕。他卻說改變了主意,隻要我跟著你們前往苗疆,向青墳主人借來一件東西,就原諒我的過錯。”


    世寧迴想了一下當日的情景,原來紅姑娘和他們一樣,中毒後臉上帶著微笑,氣息斷絕,卻並未真的死去。這時,世寧仿佛猛然想起了什麽,道:“那你後來……”


    紅姑娘乜斜了世寧一眼:“後來?我尾隨你們,拜訪了青墳主人,總算不辱使命,借來了教主想要的東西。現在,教主比以前還要賞識我,說隻要我清理了這個叛徒,就能代他出任天羅長老之職。你是不是也為我高興呢?”


    世寧搖了搖頭:“我寧願你還是以前的樣子。”紅姑娘微微一窒,臉上漸漸透出那種熟悉的柔情來:“那你還想不想要解毒呢?”世寧一震:“你能醫治飛天金蟻之毒?”


    紅姑娘笑道:“你們一路行來,可是遇到無數毒物的追擊?”世寧點了點頭。紅姑娘又道:“可知道是為什麽?”


    世寧點了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他忽然想起,紅姑娘既然這麽說,那麽這些毒物,就未必是蘭葩派出的了!紅姑娘道:“因為苗人養蠱,乃是將劇毒之物放在罐子中,讓它們互相齧咬,最後活下來的,就是蠱了。你身上既然附著飛天金蟻的汁肉,對這些毒物來說,就是無上的滋補美味,因此它們自然會拚命來搶!”


    世寧眼睛一亮,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紅姑娘微笑道:“現在你相信我能療此劇毒了?”她帶笑的臉轉向文長老,卻立刻沉了下來,恨恨道:“隻要你殺了他,我就替你療毒!”


    世寧目光轉向文長老。文長老錦衣飄飄,擋在了那女子的麵前,臉上充滿關切,仿佛那女子就是他的性命一般。世寧見他全力迴護那女子,不由心中一酸,輕輕道:“我不能殺他。”


    紅姑娘道:“就算他是天羅教的長老你也不殺?”世寧閉上眼,但眼前卻仍然是文長老迴護那女子的殷殷目光,他忽然感覺,這才是真正的幸福,什麽天羅教、華音閣的,有什麽關係呢?他又搖了搖頭。紅姑娘眼中露出一絲譏刺的笑容:“就算他身邊這位女子,是大俠淩天宗的親生妹子淩天雅,你也不殺嗎?”


    世寧猛然一驚,淩天宗?自於長空死後,號稱江湖第一名俠的淩天宗?江湖傳言,武功不是最高,但仁心俠膽,卻是天下無雙的淩天宗?這與天羅教長老在一起的女子,就是他的妹子淩天雅?


    世寧猛地睜開眼睛,他的雙目中滿是驚駭。江湖中用劍的,誰不以淩天宗為效仿的對象?誰又不想像淩天宗那樣,成為名揚天下的大俠?在世寧的心中,這個世界上若隻有兩人能稱得上俠客的話,那麽第一個人是於長空,第二個人便是淩天宗!而現在,他麵對的是淩天宗的妹妹,與魔教長老私會於此的淩天宗的妹妹淩天雅!


    紅姑娘顯然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麽,她笑道:“你現在殺了他,便可以保住淩天雅的名節,也算是為淩大俠做一件好事。若是淩大俠知道自己的妹子與魔教邪徒廝混在一處,他必定會親手殺了他的。你若出手,淩大俠必定會感激你的!”


    世寧緊緊盯著文長老與淩天雅,紅姑娘與他談的是殺人流血的事情,但對麵站著的文長老與淩天雅,卻在深深對視著。竹林中的清光很淡,卻仿佛全都匯聚在淩天雅的臉上,她那平凡的麵容變得光輝無比。


    世寧看著他們,心中忽然閃過一陣嫉妒:他忽然也很想要這樣的幸福,即使是被全天下的人所唾棄所追殺,那也再所不惜!


    世寧心神飄忽,紅姑娘的話仿佛從遠處傳來,他慢慢搖了搖頭,道:“正與邪,何必分那麽清楚呢!淩大俠若是在此,想必也跟我同樣的看法。今日之事,我決定不插手。你要殺他,就請自己動手吧。”他說完之後,拉著楊逸之遠遠退了開來,在竹樓的另一邊盤膝坐下,閉目養神,再也不說一句話。


    紅姑娘冷冷看著他,她的鳳目漸漸立了起來,冷笑道:“你不插手,那很好!”她的手一抬,隻聽猛地一聲巨響,竹樓的地板突然從文長老與淩天雅的正中間,倏然裂了開來!


    整個竹樓轟然大響中,就此分為兩半,慢慢向兩邊傾倒。同時,紅姑娘全身都化作一團赤雲,向文長老撲了過去。


    文長老簫聲一振,吹出幾個嘯音,向紅姑娘卷了過去。紅姑娘身子疾旋,仿佛一陣紅色的龍卷風,猛撲而下。那嘯音打在她疾旋的身子上,勁力已經消解了大半,而她的身形,卻絲毫不停,眨眼間就撲到了文長老的麵前。


    文長老鼓勁一吹,內息從落伽玉簫中狂湧而出,同時,他玉簫揮出,向紅姑娘點了過去。


    紅姑娘的身形倏然翻轉,竟然變了個頭上腳下的姿勢,雙手招術絲毫不變,那淩厲之極的一招,卻變成攻擊文長老的下盤了。文長老的玉簫雖然厲害,擊向的卻是紅姑娘的雙腿。紅姑娘身形一轉,咯咯嬌笑聲中,腳尖在玉簫上輕輕一點,身子宛如離弦之箭,向竹樓的另一半飛射而去。


    那竹樓的另一半已經傾倒出三四丈,紅姑娘的時機把握得極好,借著落伽玉簫的反震之力,轉瞬之間已經到了淩天雅的身邊。而在竹樓另一半的文長老、世寧、楊逸之,便再沒有機會能救得了淩天雅了。


    紅姑娘的身形轉瞬之間已經到了淩天雅的身邊!


    世寧臉色一變,果然就見淩天雅雖然神色絲毫不見慌張,但她卻沒有遮擋阻攔。想不到大俠淩天宗的妹妹,竟是一點武功都不會!


    紅姑娘笑聲清脆,雙手卻毫不留情,尖尖十指長長的,指甲上塗滿了鮮紅的蔻丹,向著淩天雅的脖子上拂了過去。隻要有一根手指擦到了淩天雅的脖子,她就有十條命,也不可能留住!


    文長老麵色焦急,正要馳援,就在此時,一陣清風忽然吹來,“咯嚓”一聲巨響,一根腕口粗的竹子被齊根吹斷,向竹樓飛了過來。風不斷,竹林中突然充滿了肅殺之意。綠意如凝,竹如兵。


    世寧的瞳孔倏然收緊,那吹斷的竹子恍惚之中猶如一柄擎天之劍,怒劈而下!那劍氣堂皇之極,宛如九天神龍一般,威力大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就算麵前的是泰山,也必將會被它一擊劈開!


    紅姑娘顯然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她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惶,來不及思考,那柄竹子當頭擊下,紅姑娘尖嘯一聲,急忙收手,那竹子就擦著她的指尖,轟然擊在了半傾的竹樓上!


    那竹樓猛地一陣搖晃,紅姑娘就覺一股巨力湧了過來,身子宛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那截竹子更不停留,帶著半傾的竹樓向前飛出。咯呀呀一陣巨響,被紅姑娘劈開的兩半竹樓竟然被這截竹子重新串在了一起,歪歪斜斜地立在了竹林中。


    文長老欣喜地猛撲上去抱住了淩天雅。他似乎料想不到會有這樣的結局,不住地仔細查看,生怕她有絲毫的閃失。淩天雅臉上卻沒有驚惶,她隻是臉上浮起一絲羞澀,怔怔看著文長老,緩緩道:“你……你終於肯抱我了。”


    文長老一驚,急忙放手,訥訥道:“對……對不起,我……”淩天雅輕輕道:“不,我很喜歡。”文長老驚喜道:“雅妹……”他們並沒有再說什麽,隻是互相凝視著對方。在文長老與淩天雅的世界裏,此刻隻有他們兩個。


    因為他們的心中,隻有對方,此外再也沒有任何東西。


    世寧跟楊逸之卻矍然一驚。他們已經看了出來,這隻竹子絕不是無緣無故就倒掉的,乃是被人用極為上乘的劍法,禦控而為。何人竟然有如此高明的武功?此人修為之高,絕不在他們所遇見的任何高手之下。


    難道出手的,竟然是人稱佛心劍的大俠淩天宗?世寧仿佛想起了什麽,大叫道:“不好!”他的身形跟著掠了出去,正向著紅姑娘飛出的方向。


    竹綠茫茫,轉眼將他的身形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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