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普裏摩斯戰役,迴到大本營時,已經是將近十二個小時後了。


    在長達十幾個小時的返航途中,強自支持著指揮戰鬥長達五天四夜的帝國元帥終於倒下了。他睡在指揮席前的長沙發內,用軍用披風蓋住了臉,睡的極為安靜,以至於代替他暫時負起指揮旗艦責任的尤利西斯-凱南中將連發出指令也是壓低了聲音,生怕驚動了元帥難得的美夢。


    “黛,我們迴家去……迴家去。”安靜的室內,沉睡中的元帥忽然吐出了一句囈語,同時翻了個身,披風一下子滑到了地上。凱南中將歎了口氣,走過去彎腰撿起,準備重新給元帥蓋上。然而,在低首之間,他的動作卻僵住了。


    一直意氣飛揚的帝國元帥,在睡夢中的表情卻是如此軟弱——一時間,仿佛有什麽東西陡然漲滿了將軍的胸口。


    “比夏啊……”凱南中將喃喃,對沉睡中的上級和好友投去了撫慰和無奈的一瞥——那種感情,已經深藏隱忍了多年了吧?卻在這樣的情況下暴露,並且永遠終結。


    一切隻停留了幾分鍾,就隨著紅發少女在太空中被炸成離子狀的軀體一起消失了——嘎然而止,無可挽迴。看著帝國元帥藍眸下內斂沉靜、卻又痛徹心肺的微笑,了解內情的他反而比所有其他人感到了更多的沉重和無奈——對於掌權者內心不欲為外人所知的秘密,他又能做什麽?


    然而,令人吃驚的是,在經過十多個小時的航行,從軍事中介線返迴位於斯特拉薩星係的大本營時,斐迪亞斯元帥卻依然處於沉睡中,絲毫沒有蘇醒的跡象。


    “將軍!將軍!”艦隊快要進入港口時,凱南中將離開指揮室,卻聽得背後有人毫無紀律的大喊。那個才十七歲的軍校實習生、侍衛官阿爾培-卡倫慌忙的跑了上來,匆匆行了個禮,便在中將耳邊輕聲稟告了一句什麽。凱南中將臉色微微一變,隨即跟著侍衛官疾步返迴,留下愕然的士兵麵麵相覷。


    寧靜的指揮室內,隻聽得到各種儀表運行的嘀噠聲和一個人的唿吸。


    凱南中將幾步走到尚在沉睡的元帥身側,看了看臉色慌亂的侍衛官一眼,伸手試了試元帥額頭的溫度,輕輕脫口低唿了一聲。


    “將軍,我剛才送麵包和紅酒進來時,就發現元帥……元帥病了!”阿爾培又是緊張又是自責,仿佛那是自己的錯誤,“將軍,元帥不要緊吧?……我願受處罰!隻要元帥快些好起來!——現在可是在交戰中啊!元帥怎麽能倒下!”


    “別亂想!元帥勞累過度才病倒,不關你的事。”凱南中將一邊查看元帥的病勢,一邊還抽空安慰了慌亂的少年一句。但是當他發現甚至已經無法喚醒沉睡中的斐迪亞斯時,他連安慰別人也顧不上了:“快些!傳喚隨軍醫生!要秘密傳喚,不許張揚!”


    在旗艦抵達軍事基地後不久,上層將領們卻紛紛為想來體格強健的元帥猝然病倒一事而不安起來——至於太空艙內那令人震驚的一幕,雖然在凱南中將嚴厲的命令和嚴格的控製措施下、沒有在軍中傳播開來成為轟動新聞,然而卻也在一些極秘密的場合裏流傳開來。


    深夜。全軍機密通訊室內,銀河軍事帝國七位最靠近權力核心軍人中的四位分別打開了隨身的三維立體通訊設備,從廣大宇宙各個區域“步入”了模擬會場,在圓桌前開始了例會。


    高登-霍爾曼中將的死訊在早前已經由遠程通訊發了過來,所以一進來所有軍官都在馬格林上將的帶頭下起立默哀三分鍾。


    繼一年前失去安德烈-紐曼中將後,當年菲多拉俱樂部中的七劍客又有一位離開大家遠去。而一直來主持這個秘密會議的斐迪亞斯元帥又猝然病倒,臨時改由眾將中軍銜最高的馬格林上將主持——七張椅子中,已經空了三張。


    然而,對於戰友的死訊,這些身經百戰的職業軍人沒有流露出過多的哀痛——對他們來說,“陣亡”這個詞如同“出生”一樣的平常。反而,大家對於這一次中介線上秘密會談裏出現的這樣戲劇性的局麵和此後驚人的後果,紛紛表現出了極大的意外。


    這群少壯派軍人,在擁立斐迪亞斯成為帝國新元首之前,一直是俱樂部裏麵談笑自如的生死之交。此刻在秘密會議室裏更拋去了官場上的麵具,當下由莫寧中將挑頭,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不在座的上級起來。


    “不會吧?事情變成這樣?”在正事告一段落後,遠駐帝國西南邊線的德方斯-莫寧中將驚詫無比地開口,“摩爾小姐死了?比夏是因為這個才病倒的?我的天!”


    “的確是讓人大跌眼鏡,”已經由軍務大臣轉為國務卿的馬格林上將也忍不住喃喃冒出了一句,一邊推了推鼻梁上的夾鼻眼睛——自從接管了國務以來,大量的文案工作已經讓這個軍人不得不戴上了眼鏡。雖然這個樣子經常收到同僚們的取笑,然而國務卿似乎絲毫沒有去做個小手術摘掉眼鏡的意思。他喃喃自語:“原來比夏這家夥、也有口不應心的時候啊……”


    想起多年來元帥私生活上的表現,同樣也認識摩爾小姐的幾位軍人都大搖其頭。


    “沒理由……真的沒理由啊。我都想不起那丫頭長啥樣子來著。比夏身邊的‘女子近衛軍’裏麵,閉著眼鏡挑一個都比她強百倍吧?”莫寧中將伸手“敲”了一下虛擬的桌子,問身邊的同僚,“你們說是吧?”


    “好了好了,大家別跑題了,”凱南中將不願眾人在再對此事多加議論,便開口提出了一個正式的會議內容,“目前元帥病勢不輕,短時間內恐怕無法重新迴到指揮席上,可大軍集結在前線,戰事一觸即發,各位說該如何處理?”


    眾人一時沉默,目光看向了馬格林上將——元帥不在場的時候,一般都是由他決定大事。馬格林上將沉吟了一會兒,問:“到現在為止,元帥一直都沒有醒過?”


    “是的。四十七個小時內,元帥一直昏睡不醒。”凱南迴答。


    眾人不禁悚然動容。


    “那麽,凱南,在元帥無法重新擔當職責之前,由你全權處理前線戰事吧。”馬格林上將沉吟之後,立刻有了決定,“至於戰術,則最好先保持防守陣形,不要主動挑釁海因總督那邊——對了,謝菲爾德,你讓東南線的軍隊進入一級備戰,隨時準備支援斯特拉薩大本營。”


    太陽-銀河聯盟的總督米格爾-海因,是如何厲害的對手,在座的每一個將領都或多或少在和他的交手中領教過,連斐迪亞斯元帥在戰場上和他對陣時都互有勝負,那麽可以說在座的幾個軍人,都沒有完勝的把握!


    “但是……如果聯盟那邊大舉進攻怎麽辦?”莫寧中將忍不住說了一句,隨即聽見了凱南溫和然而毫不遲疑的反駁:“德方斯,在擁有優勢兵力、又有謝菲爾德隨時支援的條件下打防守戰,即使對手是海因總督,我想我還是有八成把握的。”


    莫寧自知又失言,幸虧對方也是同生共死的兄弟當不會介懷,隻好尷尬的笑笑。


    “不過,我還是希望聯盟方麵不要有所動作吧!畢竟海因那家夥實在讓人吃不消。”沉默中,凱南中將卻冒出了一句話來。


    其實,如果軍事帝國高層將領們知道此時海因總督的真實情況,便會發現己方的擔憂全是多餘的——他們最強的對手,此刻正和侵蝕生命的衰竭做著艱苦的鬥爭,不得不依賴藥品才能維持,身體情況之惡劣遠在帝國元帥之上!


    三十四小時候,這一行死裏逃生的人馬迴到了大本營,第一時間內就見到了一直在焦急等待消息的執政官。然而,麵對著蕭夫人關切溫柔的詢問,血戰歸來的總督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不苟言笑的一板一眼迴答著。


    “米格爾,聽穆勒醫生說,你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直到蕭夫人問到了這個問題,總督的雙眉才皺了一下,卻依舊是淡淡的迴答:“不,隻是有些勞累了,休息一下就好,夫人不必擔心。”


    “不必擔心?我怎麽能不擔心!”注視著海因透出死灰色的臉,蕭夫人臉色也是蒼白,低聲,“不要騙我了,米格爾!如果穆勒醫生沒說錯的話、如今的你,隻怕已經染上了西瑪冰體的癮了吧?傻孩子啊,為什麽要做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由於擔憂和痛苦,國母的眼裏幾乎要流下淚來。


    “執政官大人!”仿佛被淚水刺痛,海因總督霍然抬頭,目光又冷又亮,“這和您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我能繼續挑起守護聯邦的責任、隻要我能繼續在戰場上取得勝利,對您來說已經可以滿足了吧?——請不必濫用您的同情和憐憫。”


    不知道為什麽,在麵對太陽聯邦最高長官時,總督平日沉靜從容的語聲裏,竟然不自禁的又帶上了冷漠尖利的譏諷意味。蕭夫人霍然站起,用同樣黑色的眼鏡看著眼前這個無禮冒犯的軍人。


    然而,火焰在她瞳孔中隻燃燒了一瞬間就滅了,女執政官頹然坐了下來,歎息:“米格爾,我知道你內心對於我和安東尼有怨恨——我們相愛而生下了你,卻因為自私和畏懼舍棄了你,讓你成了一個孤兒。”


    被太陽係所有人民稱為“國母”蕭納德未亡人:柯琳-蕭,注視著眼前拒她於千裏之外的年輕總督,目光裏流露出一個母親的懺悔和慈愛,喃喃:“米格爾,你從小就是一個孤獨的孩子,對所有人都是如此冷漠,從未愛過任何人。所以我想,我們是很難求得你的原諒了。”


    海因總督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冷笑,手指無聲握緊,不迴答一句話。


    “一直到費爾南多病逝,你都不肯叫他一身父親,”蕭夫人喃喃,眼裏的淚水無聲滑落,哽咽,“費爾南多安慰我說——除非有一天你也愛上一個人、知道愛和責任之間的無奈,或許,你才會原諒我們。”


    對於三十年前那場刻骨銘心的動亂和隨之而來的愛情,這位勇敢的女性從未後悔過。然而,她唯一後悔的、就是由於事情發生後顧慮到自己和費爾南多當時的身份地位、國家的名譽,他們無法承擔一對父母該承擔的責任,從而讓她的孩子變成了被遺棄的私生子,一生都無法享受到家的溫暖。


    二十九年來,那個叫做“米格爾-海因”的孩子從來未曾占據她工作生活中的哪怕百分之一的精力和時間。這個少年就像一顆被人遺棄在荒原上的雲杉,在惡劣的環境下不屈的破土成長,終於爭取到了灑滿陽光的天空,憑著自己的奮鬥站到了曆史舞台的正中間、與身生父母平起平坐。


    然而,重新走入聯邦執政官視野的海因提督,身上除了作為一個傑出軍事家的素質,卻早已沒有了一絲為人子的溫暖!


    此刻,聽了蕭夫人這樣動情的話語,太陽-銀河聯邦的總督眼神微微一變,嘴角卻忽然泛起了淡淡的笑意——一種非常溫柔哀傷、卻又冷酷絕決的奇異微笑。


    “您錯了,蕭夫人。”海因的手輕輕抬起,放在胸口的某一個地方,“我已經‘愛’過一個人了。”他轉過身,緩緩放下手,讓對方看到軍服上那缺少的第二顆扣子,繼續微笑:“您看,我已經把它作為信物送出去了。”


    “什麽?米格爾,這是真的麽?”蕭夫人霍然站了起來,止不住的震驚與喜悅——多年來,她的兒子一直是這樣冷漠無感情的人,從未聽說過他和任何女性親近,私生活幹淨到近乎禁欲主義。甚至有一度,她還以為是因為是不負責任的母親留下的陰影,才讓他心裏對女性從來都持有懷疑和否定的態度,難以親近。


    ——然而今天,他竟然對她說,他愛上了一個人!


    震驚和喜悅兩種感情同時在她眼裏出現,隨即後者毫不費力的蓋住了前者,女執政官看著年輕總督,有些語無倫次起來:“是哪一位……哪一位姑娘有這種幸運?天啊,米格爾,她竟然能夠被你愛上!你已經把信物送給她了麽?那你打算什麽時候結婚?——就算在戰爭中,婚禮也不可以草率呀!”


    母性的光輝蓋過了她作為老練政治家的風度,頭上已經白發漸生的蕭夫人,此刻的反應居然和所有世俗裏的母親大同小異。


    然而,聽到海因接下來說出的話語後,她的笑容凍結了。


    “您想知道那個人如今怎樣了?——她被我在體內按上了定時炸彈,作為刺殺工具送到了帝國元帥身邊去。”海因總督淡淡說,嘴角還殘留著奇特的笑意,“然而由於沒有成功,她在太空裏被炸成了粉末——就像流星一樣的劃落……真是一個‘幸福’的女子啊。”


    “米格爾!”柯琳-蕭夫人不可思議的看著殘酷微笑著的兒子,低低唿了一聲,“你……你說的是她?!——那個曾經從帝國流亡過來、帝國元帥的未婚妻?”


    “是啊,是斐迪亞斯的未婚妻……”海因的嘴角又一次泛起了笑意,望著室外的黑色的天空,聲音輕而冷,“和您一樣,屬下愛上的似乎也是一個錯誤的對象呢。”


    海因總督隻是輕輕搖了搖頭:“您說,這是不是由於該死的遺傳?——可惜,您同樣將冷酷無情也遺傳了下來,所以,我親手殺了她。”


    黑發的總督收斂了笑意,轉頭看著女執政官:“所以,蕭夫人,很抱歉我已經‘愛過了’,卻依舊無法‘原諒你們’——嗬,其實,您是國母,我又有什麽資格對您說這樣的原諒不原諒的話呢?”


    絲毫不顧及這一番話讓蕭夫人的臉如何地蒼白,海因總督隻是深深鞠了一躬,便頭也不迴的告退了,肩背筆直,步履堅定,不曾迴頭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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