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昭帝看著麵前失魂落魄的裴長淮,慢慢扶著龍椅站起來,背過身去,去看屏風上的錦繡山河。


    山河間還繡著一個小小的人影,一鬥笠一蓑衣一馬一人而已,山高水闊,不知所蹤。


    崇昭皇帝看著這屏風,恍惚就想起謝從雋向他請命出征那一日。


    那孩子是何等的意氣風發,站在禦前,滿身少年郎的驕矜,還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膽勇。


    他道:“皇上不必擔心,一個寶顏屠蘇勒而已,教他洗淨脖子,臣這便取他項上人頭迴來!”


    崇昭皇帝聽他一言,熱血難抑,大笑道:“好!不愧是我大梁的好兒郎!”


    隨後,謝從雋單膝下跪,請求道:“出征之前,臣唯有一願,還望皇上成全。”


    “你說,朕都答應你。”


    “請皇上保全正則侯府,善待長淮。”


    謝從雋生前唯一一次懇求他還是為了別人。


    崇昭帝看著謝從雋長大,如何能不知他的性情?


    劍膽琴心,俠骨柔腸,隻要有人相求,他決不會坐視不理。


    何況求他的人是同他有知己之交的裴昱。


    裴長淮心下也越來越沉,道:“後來父親在戰場上中箭,重傷難治,從雋又被北羌圍困,下落不明。臣率兵趕到走馬川收拾殘局,卻連父親最後一麵都沒見到,從雋也兵敗被殺,屠蘇勒為了擊潰大梁將士,就將他的屍首掛在旗杆上示威……”


    憎恨和悲憤就像烈火一樣燒得他渾身疼痛,渾身顫抖。


    “當時雖然我方失去主將,軍心潰散,可屠蘇勒亦是強弩之末,臣與他交戰,他兵敗如山倒,帶著殘部一退再退……差一步,就差一步!臣就能手刃屠蘇勒,為父兄、為從雋報仇雪恨,可誰知,皇上一道談和的聖旨送到了走馬川!”


    “你是大梁的臣子,難道不明白朕因何下旨談和麽?”崇昭皇帝沉聲道,“朕是一國之君,不光有你父兄、從雋,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朕必須要以大局為重。”


    “是,大局,大局……臣又何嚐不知?臣失去了家人,千千萬萬如臣一樣的百姓也失去了他們的家人,死了太多的將士,流了太多的血……”


    談和的聖旨送到走馬川的軍營時,裴長淮一腔仇恨難消,他恨不能直接褪去戰袍,哪怕違抗聖旨,哪怕不要這身與名,哪怕隻是單槍匹馬,他都要殺進北羌軍營,殺了寶顏屠蘇勒。


    當時滿營帳的人都出手阻止,安伯奪走他的劍,幾位老將軍更是直接上手,將他按跪在地上,喝令著讓他不要衝動。


    裴長淮怒吼著,拚命推開所有人,提著劍,衝出帥帳之外。


    一出去,刺目的日光當頭打了下來,裴長淮一時目眩,短暫地失去了視野,唯有耳朵裏在嗡嗡地響。


    他胸膛像是炸裂一般,連喘氣都困難,半晌,他才逐漸看清立在帥帳之外的士兵。他看到他們身上累累的傷痕,再高昂的鬥誌也無法掩蓋鏖戰數月的疲憊。


    裴長淮也清楚,不能再繼續了。


    於是他狠狠地咬住牙,收了劍,僵立良久良久,才對士兵宣告:“北羌降,談和。”


    ……


    “正是因為臣明白,臣不曾為此怨恨過皇上,臣怨恨的隻有自己。”裴長淮深深地唿出一口氣,神色恢複平靜,但這平靜之下似有暗濤洶湧,“但臣的父兄死在走馬川上,這些年臣沒有一刻敢忘記,從雋……從雋也戰死了,皇上還記得他麽?在春宴上,原諒謝知鈞、準他入朝為官時,您想過從雋嗎?以大局為重,猶豫著要不要向北羌出兵時,您想過替他報仇麽?”


    崇昭皇帝沒有迴身過來,麵朝著屏風,閉了閉眼,緩緩握起拳來,麵對裴長淮一聲聲的質問,他始終沉默著,沒有迴答。


    “皇上賢明,是大梁百姓之福,臣也願為一個明君鞠躬盡瘁,百死不悔。但對於從雋而言,您從來、從來都不是一個好父親。”


    此言一出,整個望天閣的氣氛猛地凝重起來。


    崇昭皇帝迴頭看向裴長淮,那黑漆漆的眼珠裏沉著莫大的天子之怒,那麽不動聲色,又那麽凜然生寒,如似狼顧虎視。


    鄭觀大驚失色,趕忙跪下,伏地道:“小侯爺慎言!別再胡言亂語了!”


    裴長淮所言問心無愧,又如何肯低得下頭顱?


    但崇昭皇帝什麽都沒說,隻是死死地瞪著他。


    氣氛就像一根無形的弦,越沉默,弦繃得越緊,緊到不知何時會斷。


    忽而間,望天閣外的太監敬聲通傳:“啟稟皇上,太師到了,正在殿外候旨,請皇上示下。”


    沉默良久,崇昭皇帝慢慢地轉過身來,重新坐迴龍椅之上。


    他無視裴長淮,冷聲道:“宣。”


    太師徐守拙同一幹大臣覲見,肅王也在被宣召之列,十多人進來以後,行禮平身,而後各自分站,一列以太師為首,一列以肅王為首,皆在禦前站定。


    徐守拙瞧見了尚且跪著的裴長淮,未理會,神情肅穆。


    崇昭皇帝麵沉如水,又恢複素日威嚴的模樣,心平氣和地說道:“想必諸位愛卿已聽聞北羌三公主來我朝請援一事,戰與不戰,朕想聽聽諸位愛卿的意見。太師,你以為如何?”


    徐守拙迴道:“北羌內亂,非同小可,況且屠蘇勒與我大梁交過手,恕臣直言,屠蘇勒其人驍勇善戰,手段狠辣,要想從他手中救迴寶顏圖海,絕非易事。臣以為,與其損兵折將,不如靜觀其變。”


    他說話很慢,無形中有著泰然沉穩的氣勢。


    另有一個臣子則反對道:“北羌一分為四,形如散沙,散沙不足懼,倘若放任屠蘇勒一統四部,等他勢力雄厚,說不定連大梁都要忌憚。此時與寶顏圖海裏應外合,平下北羌內亂,斬殺寶顏屠蘇勒,才是正道!”


    兩派各有己見,爭執不休。


    崇昭皇帝看向肅王,“老五,你說。”


    肅王拜了一拜,道:“臣弟以為,戰。凡事杜漸防萌,那個寶顏屠蘇勒野心勃勃,今日敢奪大君之位,明日就有可能再犯我大梁邊疆,不如現在就將他誅殺,以防後患之憂。”


    崇昭皇帝問:“如果要戰,派誰統帥?”


    裴長淮正要躬身請命,那肅王卻先他一步,道:“臣弟瞧著,北營都統趙昀就是絕佳的將才。”


    崇昭皇帝靜靜地望著肅王,眼神晦暗不清,看看他,又看了一眼徐守拙,好久,他又問:“太師,趙昀是你舉薦的人才,你最了解他,如果朕讓他領兵,他可否能勝任?”


    “臣堅持主和,但若皇上決意開戰,臣認為唯有趙昀方能掌得了這個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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