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對待知識的態度


    我年輕時當過知青。當時沒有什麽知識,就被當做知識分子送到鄉下去插隊。插隊的生活很艱苦,白天要下地幹活,天黑以後,插友要玩,打撲克,下象棋。我當然都參加——這些事你不參加,就會被看做怪人,玩到夜裏十一二點,別人都累了,睡了,我還不睡,還要看一會兒書,有時還要做幾道幾何題。假如同屋的人反對我點燈,我就到外麵去看書。我插隊的地方地處北迴歸線上,海拔2400米。夜裏月亮像個大銀盆一樣耀眼,在月光下完全可以看書——當然,看久了眼睛有點發花——時隔20多年,當時的情景曆曆在目。


    如今,我早已過了不惑之年。舊事重提,不是為了誇耀自己是如何的自幼有誌幹學。現在的高中生為了考大學,一樣也在熬燈頭,甚至比我當年熬得還要苦。我舉自己作為例子,是為了說明知識本身是多麽的誘人。當年化知識不能成為飯碗,也不能誇耀於人,但有一些青年對它還是有興趣,這說明學習本身就可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學習史知識目的在於“溫故”,有史修養的人生活在從過去到現代一個漫長的時間段裏。學習科學知識目的在幹“知新”,有科學知識的人可以預見將來,他生活在從現在到廣闊無垠的未來。假如你什麽都不學習,那就隻能生活在現時現世的一個小圈子裏,狹窄得很。為了說明這一點,讓我來舉個例子。


    在歐洲的內卡河畔,有座美麗的城市。在河的一岸是曆史悠久的大學城。這座大學的曆史,在全世界好像是排第三位——單是這所學校,本身就有無窮無盡的故事。另一岸陡峭的山坡上,矗立著一座城堡的廢墟,宮牆上還有炸藥炸開的大窟窿。照我這樣一說很是沒勁,但你若去問一個海德堡人,他就會告訴你,二百年前法國大軍來進攻這座宮堡的情景:法軍的擲彈兵如何攻下了外層丁事,工兵又是怎樣開始爆破——在這片山坡上,何處是炮陣地,何處是指揮所,何處儲糧,何處屯兵。這個二百年前的古戰場依然保持著舊貌,硝煙彌漫——有化的海德堡人絕不隻是活在現代,而是活在幾百年的曆史裏。


    與此相仿,小時候我住在北京的舊城牆下。假如那城牆還在,我就能指著它告訴你:庚子年間,八國聯軍克天津,破廊坊,直逼北京城下。當時城裏朝野陷於權力鬥爭之中,偌大一個京城竟無人去守……此時有位名不見經傳的營官不等待命令,挺身而出,率健銳營“霆字隊”的區區百人,手持新式快槍,登上了左安門一帶的城牆,把聯軍前鋒阻於城下,前後有一個多時辰。此人是一個英雄。像這樣的英雄,正史上從無記載,我是從野史上看到的。有關北京的城牆,當年到過北京的聯軍軍官寫道: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防禦工事。它綿延數十裏,是一座人造的山脊。對於一個知道曆史的中國人來說,他也不會隻活在現在。曆史,它可不隻是爾虞我詐的宮廷鬥爭……


    作為一個理工科出身的人,其實我更該談談科學,說說它如何使我們知道未來。打個比方來說,我上大學時,學了點計算機方麵的知識,今天迴想起來,都變成了老掉牙的東丙。這門科學一日一變,越變越有趣,這種進步真叫人舍不得變老,更舍不得死……學習科學技術,使人對正在發展的東西有興趣。但我恐怕說這些太過專業,所以就到此為止。現在的年輕人大概常聽人說,人有知識就會變聰明,會活得更好,不受人欺。這話雖不錯,但也有偏差。知識另有一種作用,它可以使你生活在過去、未來和現在,使你的生活變得更充實、更有趣。這其中另有一種境界,非無知的人可解。不管有沒有直接的好處,都應該學習——持這種態度來求知更可取。大概是因為我曾獨自一人度過了求知非法的長夜,所以才有這種想法……當然,我這些說明也未必能服人。反對我的人會說,就算你說的屬實,但我就願意隻生活在現時現世!我就願意得些能見得到的好處!有用的我學,沒用的我不學,你能奈我何?……假如執意這樣放縱自己,也就難以說服。羅素曾經說:對於人來說,不加檢點的生活,確實不值得一過。他的本意恰恰是勸人不要放棄求知這一善行。抱著封閉的態度來生活,活著真的沒什麽意思。


    第四十六章有與無


    我靠寫作為生。有人對我說:像你這樣寫是不行的啊,你沒有生活!我雖然長相一般,加上煙抽得多,覺睡得少,臉色也不大好看。但若說我已是個死屍,總覺得有點言過其實。人既沒有死,怎麽就沒生活了呢?筆者過著知識分子的生活,如果說這種生活就叫做“沒有”,則帶有過時的意識形態氣味——要知道,現在知識分子也有幸成為勞動人民之一種了。當然,我也可以不這樣咬嚼字,這樣就可以泛泛地談到什麽樣的生活叫做“有”,什麽樣的生活叫做“無”;換句話說,哪種生活是生活,哪種生活不叫生活。眾所周知,有些作家常要跑到邊遠、偏僻的地方去“體驗生活”——這話從字麵上看,好像是說有些死人經常詐屍——我老婆也做過這樣的事,因為她是社會學家,所以就不叫體驗生活或者詐屍,而是叫做實地調查——fieldwork。她當然有充分的理由做這件事,我卻沒有。


    有一次,我老婆到一個南方小山村調查,因為村子不大,所以每個人都在別人眼皮底下生活。隨便哪個人,都能把全村每個人數個遍,別人的家庭關係如何、經濟狀況如何,無不在別人的視野之中,歲數大的人還能記得你幾歲出的麻疹。每個人都在數落別人,每個人也都在受數落,這種現象形成了一條非常粗的紐帶,把所有的人捆在一起。婚喪嫁娶,無不要看別人的眼色,個人不可能做出自己的決定。她去調查時,當地人正給自己修墳,無論老少、健康狀況如何,每個人都在修。把附近的山頭都修滿了椅子墳。因為這種墳異常的難看,當地的景色也異常的難看,好像一顆瘌痢頭。但當地人陷在這個套裏,也就喪失了審美觀。村裏人覺得她還不錯,就勸她也修一座——當然要她出些錢。但她沒有修,堂堂一個社會學家,下去一個月,就在村裏修了個椅子墳,這會是個大醜聞。這個村裏的“化”,或者叫做“規範”,是有些特異性的。從總體來說,可以說存在著一種集體的“生活”。但若說到屬於個人的生活,可以說是沒有的。這是因為村裏每個成年人惦記的都是一模一樣的事情:給自己修座椅子墳就是其中比較有趣的一件。至於為什麽要這樣生活,他們也說不出。


    筆者曾在社會學研究所工作,知道有種東西叫做“norm”,可以譯作“規範”,是指那些約定俗成,大家必須遵從的東西。它在不同的地方是不一樣的,當然能起一些好作用,但有時也相當醜惡。人應該遵從所在社會的norm,這是不言而喻的。但除了遵從norm,還該不該千點別的,這就是問題。如果一個社會的norm很壞,就如納粹德國或者“革”初的中國,人在其中循規蹈矩地過了一世,誰都知道不可取。但也存在了這樣的可能,就是經過某些人的努力,建立了無懈可擊的norm,人是不是隻剩遵從一件事可幹了呢?假如迴答是肯定的,就難免讓我聯想到籠養的雞和圈養的豬。我想任何一個農場主都會覺得自己豬場裏的norm對豬來說是最好的——每隻豬除了吃什麽都不做,把自己養肥。這種最好的norm當然也包括這些不幸的動物必須在屠場裏結束生命……但我猜測有些豬會覺得自己活得很沒勁。


    我老婆又在城裏做一項研究,調查婦女的感情與性。有些女同誌除了自己曾遵守norm就說不出什麽,仿佛自己的婚姻是一片虛無。但也有些婦女完全不是這樣,她們有自己的故事——愛情中每個事件,在這些故事裏都有特別的意義。這主要是因為,這些姐妹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和屬於自己的價值觀。“到歲數了,找合適的對象結婚,過正常的**”和“愛上某人”,是截然不同的事情。當然,假如你說,**隻是生活的一隅,不是全體,我無條件地同意。但我還想指出,到歲數了,找合適的人,正常的**,這些都是從norm的角度來判斷的——屬於個人的,隻是一片虛無。我總覺得,把不是生活的事叫做“生活”,這是在巧言掩飾。


    現在可以說到我自己。我從小就想寫小說,最後在將近四十歲時,終於開始寫作——我做這件事,純粹是因為,這是我愛的事業。是我要做,不是我必須做——這是一種本質的區別。我個人以為,**做的事才是“有”,做自己也不知為什麽要做的事則是“無”。因為這個緣故,我的生活看似平淡,但也不能說是“無”。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人在年輕時,心氣總是很高的,最後總要向現實投降。我剛剛過了四十四歲生日,在這個年齡上給自己做結論似乎還為時過早。但我總覺得,我這一生絕不會向虛無投降。我會一直戰鬥到死。


    第四十七章虛偽與毫不利己


    過去我有過這樣的人生觀:人應該為別人而活著,致力於他人的幸福,不考慮自己的幸福。這是因為人生苦短,僅為自己活著不太有意思。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現在再說這話有沽名釣譽之嫌。當時我們都是馬克思的信徒,並且堅信應該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我以為幫助別人比自己享受,不但更光榮,而且更幸福。假如人人都像一樣,就沒有了爭權奪利,豈不是天下太平?


    後來有一天,我忽然發現一個悖論:倘有一天,人人像我一樣高尚,都以幫助別人為幸福,那麽誰來接受別人的幫助?幫助別人比自己享受幸福,誰樂意放棄更大的幸福呢?大家毫不利己,都要利人,利歸何人?這就是我發現的禮讓悖論。


    設想有一個美好社會,裏麵住的都是狂熱分子,如我之輩,肯定不會太平。你要為我我要為你,恐怕要爭到互揮老拳,甚至拔刀玩命。其他民族咱說不準,我們中國人為了禮讓打架,那是絕對可能的。再說,我們專門利人,人家專門利我,利就成了可疑的東西。利己很壞,受人利也難受。比如吃飯,隻有人喂,我才能吃,自吃是不好的(一、利己,二、剝奪了別人利他的機會);我們大家喂來喂去,都是babysitter。如此看來,我的生活目的,就是要把可疑的東西強加於人,因此也不能說是高尚。歸根到底一句話,毫不利己必然包含虛偽。等到想通了這一點,我也不再持有這樣的人生觀。從那時到現在想的都是:希望我有些成就,為人所羨慕;有一些美德,為人所稱道。但是為時已晚,大好年華已經空過。唉,蹉跎歲月,不說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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