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體驗生活


    我靠寫作為生。有人對我說:像你這樣寫是不行的啊,你沒有生活!起初,我以為他想說我是個死人,感到很氣憤。忽而想到,“生活”兩字還有另一種用法。有些作家常到邊遠艱苦的地方去住上一段,這種出行被叫做“體驗生活”——從字麵上看,好像是死人在詐屍,實際上不是的。這是為了對艱苦的生活有點了解,寫出更好的作品,這是很好的做法。人家說的生活,是後麵一種用法,不是說我要死,想到了這一點,我又迴嗔作喜。我雖在貧困地區插過隊,但不認為體驗得夠了。我還差得很遠,還需要進一步的體驗。但我總覺得,這叫做“體驗艱苦生活”比較好。省略了中間兩個字,就隱含著這樣的意思:生活就是要經常吃點苦頭——有專門從負麵理解生活的嫌疑。和我同齡的人都有過憶苦思甜的經曆:聽憶苦報告、吃憶苦飯,等等。這件事和體驗生活不是一迴事,但意思有點相近。眾所周知,舊社會窮人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吃糠咽菜——菜不是蔬菜,而是野菜。所謂憶苦飯,就是舊社會窮人飯食的模仿品。


    我要說的憶苦飯是在雲南插隊時吃到的——為了配合某種形勢,各隊起碼要吃一頓憶苦飯,上麵就是這樣布置的。我當時是個病號,不下大田,在後勤做事,歸司務長領導,參加了做這頓飯。當然,我隻是下手。真正的大廚是我們的司務長。這位大叔樸實木訥,自從他當司務長,我們隊裏的夥食就變得糟得很,每頓都吃爛菜葉——因為他說,這些菜太老,不吃就要壞了。菜園子總有點垂垂老矣的菜,吃掉舊的,新的又老了,所以永遠也吃不到嫩菜。我以為他炮製憶苦飯肯定很在行,但他還去征求了一下群眾意見,問大家在舊社會吃過些啥。有人說,吃過芭蕉樹心,有人說,吃過芋頭花、南瓜花。總的來說,都不是什麽太難吃的東西,尤其是芋頭花,那是一種極好的蔬菜,煮了以後香氣撲鼻。我想有人可能吃過些更難吃的東西,但不敢告訴他。說實在的,把飯弄好吃的本領他沒有,弄難吃的本領卻是有的,再教教就更壞了。就說芭蕉樹心吧,本該剝出中間白色細細一段,但他叫我砍了一棵芭蕉樹來,斬碎了整個煮進了鍋裏。那鍋水馬上變得黃裏透綠,冒起泡來,像鍋肥皂水,散發著令人惡心的苦味……


    我說過,這頓飯裏該有點芋頭花。但芋頭不大愛開花,所以煮的是芋頭稈,而且是刨了芋頭剩下的老稈。可能這東西本來就麻,也可能是和芭蕉起了化學反應,總之,這東西下鍋後,裏麵冒出一種很惡劣的麻味。大概你也猜出來了,我們沒煮南瓜花,煮的是南瓜藤,這種東西斬碎後是些煮不爛的毛毛蟲。最後該擱點糠進去,此時我和司務長起了嚴重的爭執。我認為,稻穀的內膜才叫做糠。這種東西我們有,是喂豬的。至於稻穀的外殼,它不是糠,豬都不吃,隻能燒掉。司務長倒不反對我的定義,但他說,反正是憶苦飯,這麽講究幹什麽,糠還要留著喂豬,所以往鍋裏倒了一筐碎稻殼。攪勻之後,真不知鍋裏是什麽。做好了這鍋東西,司務長高興地吹起了口哨,但我的心情不大好。說實在的,我這輩子沒怕過什麽,那迴也沒有怕,隻是心裏有點慌。我喂過豬,知道拿這種東西去喂豬,所有的豬都會想要咬死我。豬是這樣,人呢?


    後來的事情證明我是瞎操心。晚上吃憶苦飯,指導員帶隊,先唱“天上布滿星”,然後開飯。有了這種氣氛,同學們見了飯食沒有活撕了我,隻是有些愣頭青對我怒目而視,時不常吼上一句:“你丫也吃!”結果我就吃了不少。第一口最難,吃上幾口後滿嘴都是麻的,也說不上有多難吃。隻是那些碎稻殼像刀片一樣,很難吞咽,吞多了嘴裏就出了血。反正我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自然沒有闖不過去的關口。但別人卻在偷偷地幹嘔。吃完以後,指導員做了總結,看樣子他的情況不大好,所以也沒多說。然後大家迴去睡覺——但是事情當然還沒完。大約是夜裏十一點,我覺得腸胃攪痛,起床時,發現同屋幾個人都在地上摸鞋。摸來摸去,誰也沒有摸到,大家一起赤腳跑了出去,奔向廁所,在北迴歸線那皎潔的月色下,看到廁所門口排起了長隊……


    有件事需要說明,有些不明的人有放野屎的習慣,我們那裏的人卻沒有。這是因為屎有做肥料的價值,不能隨便扔掉。但是那一夜不同,因為廁所裏沒有空位,大量這種寶貴的資源被拋撒在廁所後的小河邊。幹完這件不登大之事,我們本來該迴去睡覺,但是走不了幾步又想迴來,所以我們索性坐在了小橋上,聊著天,挨著蚊子咬,時不常地到草叢裏去一趟,直到肚子完全出清。到了第二天,我們隊的人臉色都有點綠,下巴有點尖,走路也有點打晃。像這個樣子當然不能下地,隻好放一天假。這個故事應該有個寓意,我還沒想出來。反正我不覺得這是在受教育,隻覺得是折騰人——雖然它也是一種生活。總的來說,人要想受罪,實在很容易,在家裏也可以拿頭往門框上碰。既然痛苦是這樣簡便易尋,所以似乎用不著特別去體驗。


    第三十三章皇帝做習題


    明末清初,有批洋人傳教士來到中國,後來在朝廷裏做了官。其中有人留下了一本日記,後來在中國出版了。裏麵記載了一些有趣的事,包括他們怎麽給中國皇帝講解歐氏幾何學:首先,傳教士呈上課本、繪圖和測繪的儀器,然後給皇上講一些定理,最後還給皇上留了幾道習題。等到下一講,首先講解上次的習題——《張誠日記》裏就是這麽記載的,但這些題皇上做了沒有,就沒有記載。我猜他是做了的,人家給你出了題目,會不會的總要試一試。假如皇上不是這樣的人,也不會請人來講幾何學。這樣一猜之後,我對這位皇上馬上就有了親近之感:他和我有共同的經曆,雖然他是個韃子,又是皇帝,但我還是覺得他比古代漢族的讀書人親近。孔孟程朱就不必說了,康梁也好,張之洞也罷,跟我們都隔得很遠。我們沒有死背過《三字經》、《四書》,他們沒有挖空心思去解過一道幾何題。雖然近代中國有些讀書人有點新思想,提出新口號曰:“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但我恐怕什麽叫做“西學”,還是韃子皇帝知道得更多些。


    我相信,讀者諸君裏有不少解過幾何題。解幾何題和幹別的事不同,要是解對了,自己能夠知道,而且會很高興。要是解得不對,自己也知道沒解出來,而且會鬱鬱寡歡。一個人解對了一道幾何題,他的智慧就取得了一點實在的成就,雖然這種成就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對於個人來說,這些成就絕不會毫無意義。比爾·蓋茨可能沒解過幾何題,他小時候在忙另一件事:鼓搗計算機。《未來之路》裏說,他讀書的中學裏有台小型計算機,但它名不副實,是個像供電用的變壓器似的大家夥。有些家長湊錢買下一點機時給孩子們用,所以他有機會接觸這台機器,然後就對它著了迷。據他說,計算機有種奇妙之處:你編的程序正確,它絕不會說你錯。你編的程序有誤,它也絕不會說你對——當然,這台機器必須是好的,要是台壞機器就沒有這種好處了。


    如你所知,給計算機編程和解幾何題有共通之處:對了馬上能知道對,錯了也馬上知道錯,幹幹脆脆。你用不著像孟夫子那樣,養吾浩然正氣,然後覺得自己事事都對。當然,不能說西學都是這樣的,但是有些學問的確有這種好處,所以就能成事。成了事就讓人羨慕,所以就想以自己為體去用人家——我總覺得這是單相思。學過兩天理科的人都知道這不對,但誰都不敢講。這道理很明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這怎麽成呢。


    解幾何題和編程序都是對自己智力的考驗。通過了考驗(解對了一道題或者編對一段程序),有種大便通暢似的暢快之感。我很希望中國的皇帝解過習題,而且還解對了幾道。假如是這樣,皇帝和我們就有了共同的體驗,可以溝通了。編程也好,解幾何題也罷,一開始時,你總是很笨的。不用蒙師來打手板,也不用學官來打屁股,你自己心裏知道:程序死在機器裏,題也做不出來,不笨還能說是很聰明的嗎?後來程序能走通,題目也能做出來,不光有大便通暢之感,還感覺自己正在變得聰明——人活在世界上,需要這樣的經曆:做成了一件事,又做成一件事,逐漸地對自己要做的事有了把握。從書上看到,有很多大學問家都有這樣的心路曆程。


    但是還有些大學問家有著另外一種經曆:他大概沒有做對過什麽習題,也沒有編對過什麽程序,隻是忽然間想通了一個大道理,覺得自己都對,凡不同意自己的都是禽獸之類。這種豁然貫通之感把他自己都感動了,以至於他覺得自己用不著什麽證明,必定是很聰明。以後要做的事情隻是要養吾浩然正氣——換言之,保持自己對自己的感動,這就是他總是有理的原因。這種學問家在我們中國挺多的,名氣也很大。但不管怎麽說吧,比之浩然正氣,我還是更相信“共同體驗”。


    曆史不是我的本行,但它是我胡思亂想的領域——誰都知道近代中國少了一次變法。但我總覺得康梁也好,六君子也罷,倡導變法夠分量,真要領導著把法變成,恐怕還是不行的。要建成一個近代國家,有很多技術性的工作要做,迂夫子是做不來的。要是康熙皇帝來領導,希望還大些——當然,這是假設皇上做過習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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