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摩霄低頭沉思了半天,果然有理,又想到甘瘋子交手以後一番言語,已有點含著懼怕洞庭湖的實力,不敢十分為難的意思。越想越對,立時向活無常兜頭一揖,大聲道:“一向隻知道施寨主武藝高強,今天才知道施寨主武藝既高,見識也勝我一倍,俺有施寨主計劃一切,就不難報此大仇了。”這一頂高帽子,帶在活無常頭上,恰是名副其實,隻把活無常恭維得黃眉一豎,雙肩高聳,連自己的時辰八字幾乎忘記了。


    其實柳摩霄比他的鬼機靈要高的多,何嚐真心自刎,無非山窮水盡一時下不了台,藉此做作一番,可以籠絡人心,徐圖後舉呢。但是他這一番做作,於目前事實上毫無益處,湖麵依然半隻船影都沒有,活無常也想不出鬼主意來。明知隻有湖堡後山可以通陸,其餘三麵都是湖麵,最狹之處也有好幾十丈開闊,沒有船隻休想渡過。


    說到柳摩霄帶來的船隻,大小也有二十幾隻,船上也有百多個人,究竟為什麽一隻不見呢?原來又是湖堡的埋伏計劃。堡中三聲炮響,就是信炮,湖底原埋伏幾百個水巡隊,一聞號炮放起,一齊從洞庭船隻底下冒起,十幾個人伏在一船,個個掏出斧鑿鑽錘,神不知鬼不覺的一陣鑽鑿,頓時隻隻船上都冒出水來。等得船上驚覺,一時哪裏去找這許多塞漏補洞的東西?而且七穿八洞,顧了這邊,顧不了那邊,霎時滿船都是水,衝向下沉。所有大小船隻又因慎重起見,並非緊靠湖岸,離岸還有一箭之遙,一時沒有法想,船上嘍卒雖也識得水性,知道中了人家的道兒,一齊拔出軍器,跳下水去同人家廝拚。但是地理生疏,眾寡不敢,百把個嘍卒濟得甚事?湖底埋伏的湖勇早有預備,鑿船的鑿船,擒人的擒人,兩人伏一個,把所有的嘍卒,用油浸麻繩捆得一個不剩。


    那沈奎標雅號飛天夜叉,卻隻能飛天不能入水,還有那位鐵鑄金剛唐凱,金剛雖是鐵鑄,可惜入水便沉。兩人枉有一身本領,在水裏卻施展不得,隻吃了兩口水,便兩眼泛白,束手就擒。這般湖勇大功告成,把沈奎標唐凱和百餘個嘍卒,捆得象端午粽子一樣,一個個拋上湖岸。洞庭大小船隻一齊隨它沉入湖底,隻把擒住的人,從便道悄悄解送堡中去了。


    最可笑單天爵令箭調來的一營水師,當時開到太湖口外,接得柳摩霄通知,勉強乍著膽一步三搖的駛進湖來。離岸還有裏把路,遠遠看見洞庭幫大小船隻一隻隻向下沉沒,船上嘍卒象放湯圓似的,一個個跳下湖去,卻如泥牛入海,隻有跳下去沒有跳上來的人。水師船上遠遠看得苗頭不對,早已嚇得屁滾尿流,偃旗息鼓逃得不知去向了。所以柳摩霄等一般人逃到湖岸隻看到白茫茫一片湖水,弄得望洋興歎,一籌莫展。


    還是活無常施圭擠出一個沒奈何的法子來,向柳摩霄道:“看情形想要隻船渡過彼岸恐怕不易。黃九龍等心狠手辣,必定命令湖中大小船隻,一齊藏向別處,想活活逼死我們。但是我們在洞庭湖也有不少水兵,精通水性的也有不少,即使俺也能泅得裏把路,何況總寨主輕身功夫高人一等。事到如此,我們也不想安坐而渡,不如揀一湖麵稍窄之處,泅了過去,到了那岸,就不怕沒有法子了。”


    柳摩霄頓足道:“這法子我何嚐沒想到,倘是隻我一人早已過去了,無奈這許多人相隨,未必人人都識水性。何況湖內難保沒有埋伏,跳在湖中,越發難以抵敵了。”


    鐵羅漢了塵往前一閬,兩手一搖道:“總寨主不必性急,俺頗通水性,在水底也能伏得幾個時辰,水波上也能蹈水而行,不如由俺先蹈水過去,試一試湖底有埋伏沒有?倘能達到彼岸,好歹搜著幾隻船來,再請總寨主同弟兄們安渡過去。”


    柳摩霄心中大喜,而上卻不顯露,反而眉頭一皺,道:“好雖好,我總有點不大放心,事已如此,隻好照你的辦法。但是你須小心在意,這兒許多弟兄的性命全在你一人身上了。”鐵羅漢喜形於色一口答應下來,立時把身上紮曳一下,一提方便鏟,不覺眉頭也自一皺,自語道:“這長家夥在水中卻要不得。”


    活無常忙把自己一柄喪門劍遞了過去,說道:“俺們暫時把家夥對換一下,你就方便得多了。”鐵羅漢大喜,就把方便鏟換了喪門劍,大踏步向湖岸行去。


    忽聽鬼麵金剛雷洪帶著二十幾個嘍卒在後麵趕來,邊趕邊喊道:“八寨主慢行,俺們糾合得不少人,水內都可去得,也可助八寨主一臂之力。”鐵羅漢道:“這樣好極了,這兒湖麵稍窄,我們就此下去吧。”一言方畢,猛聽得岸上許多人一齊唿噪起來,個個向湖麵伸臂亂指。


    鐵羅漢抬頭向湖心一瞧,果見遠遠有兩隻無篷大船,一隻船上兩個人,搖著雙櫓如飛向這邊駛來。鬼麵金剛道:“來船也許來渡我們的,我們且不下水,看一看情形再說。”恰好柳摩霄也遙遙舉手示意,似乎叫他們暫且不要下水。片刻兩隻船漸漸駛近,看清搖櫓四個人一色青布包頭,腰插短刀,卻是湖堡的湖勇。


    鐵羅漢怒道:“他們怎肯渡我們過去?不知黃九龍又來搗什麽鬼了。”正這樣說著,忽見兩船離岸丈許就停櫓不進,忽聽得內中一個搖櫓的湖勇,向岸上一拱手,高聲喊道:“敝堡主叫俺們解上貴湖寨主同各位好漢。敝堡主說,昨晚一場戰爭,原是出於無奈,倘蒙貴寨總寨主棄嫌修好,敝堡主極其歡迎,貴湖以後有商量事情,盡可派人到敝堡來彼此從善商酌辦理,敝堡絕不會虧待來人。現在敝堡主知道貴湖一時找不出渡船,特地差俺們送兩隻大船來應用,務請不必疑慮,可是俺弟兄們因另有差遣,恕不遠送,好在船上櫓篙俱全,貴湖弟兄們也能使用的。”說罷,一拱手,四個湖勇一齊向船外翻了個空心觔鬥,紮入水內不知去向。


    柳摩霄這時也無可奈何,隻好差幾個識得水性的嘍卒跳下去,把兩隻船攏近岸來,率領著百多個各滿滿的裝了兩船,渡了過去。等到駛出太湖範圍,棄船登岸踏進江蘇境地,大家才把心上一塊石頭落地,先尋了一個僻靜的寺院暫行憩息片時,設法大家飽餐一頓。


    柳摩霄這時先把部下檢點一番,查明或死或擒或傷的共有多少?計柳莊方麵戰死的雙尾蠍董威、九頭鳥程猛、金錢豹子張鐵鞭,三位寨主,湖堡方麵戰死的有常山蛇、鑽雲鷂子、百腳蜈蚣、顯道神四位寨主,被擒生死不明的有蓋赤鳳、飛天夜叉沈奎標、鐵鑄金剛唐凱、伏虎金剛胡弼,以及伽藍神空空、賽林衝烏虯(即使長矛的高個兒)共六人,投降的東方傑一人,其餘嘍卒等或擒或死去掉十分之五。這一場大敗,柳摩霄做夢也沒有想到,外加自己失掉一柄倚天劍,怎不又恨又痛!此時痛定思痛,咬牙切齒,指著太湖方麵,頓足大罵。


    活無常施奎向他說道:“事已如此,總寨主且請寬懷,如今之計,最要緊的我們趕快迴到單提鎮處,商量搭救被擒各位寨主。依我看來,黃九龍那廝著人送船來那一番話,大有用意,對於我們洞庭湖似乎還有點顧忌。大概被擒幾位好漢,未必有性命之憂!我們從此速迴江寧想萬全辦法便了。”


    柳摩霄道:“照我們現在情形,實在沒有麵目再迴江寧,可是失陷好漢有單兄派來的沈奎標在內,再說單兄也是主持此事的重要主子,又不能不同他商量一個辦法。事到如此地步,我隻可暫忍這口鳥氣,小不忍則亂大謀,且顧全被擒兒位弟兄的性命要緊,報仇的話隻可等到我們迴洞庭湖再想法子了。”說畢,就在吳江顧了好幾隻快船,直向江寧進行。好在吳江距江寧沒有多遠,當天可到,現在且把柳摩霄這般人按下一邊。


    再說湖堡甘瘋子等自從柳摩霄率領著敗殘人馬退去以後,看他那份狼狽情形,彼此相顧大笑,甘瘋子笑道:“今天這一戰,湖堡的威名自然震動四方,但是柳摩霄定必恨如切骨,從此洞庭湖與太湖結下深仇。又加單天爵那廝官盜同流,詭計百出,將來定尚有幾番惡戰,還不知鹿死誰手呢。我們此後也當步步當心,事事周密才好。照今天本堡大勝,全靠地利人和,再加預備得迅速周密,真個要同洞庭湖實力相較,尚無全勝把握。以後本堡須趕快求老師設法培植雄厚實力不可,所以俺故意放走柳摩霄,緩和洞庭尋仇之舉。還有一事我到此刻尚時掛慮,不知範老先生等到了江寧,能否如願而迴,萬一江寧有備,豈非自投羅網?現在天已發曉,如果至午不迴,那就不堪設想了。”


    黃九龍道:“這層後果是可慮,不過有滕老先生一同前去,定能穩全持重,或者可以相機挽救。”這時王元超喜滋滋抱著兩柄不同的寶劍趨近前來,甘瘋子破袖一甩,指著他懷中寶劍笑道:“萬事都是一個緣法,柳摩霄一柄倚天劍,脫手飛去的時候,不偏不倚恰恰落在老五麵前,老五正沒有趁手兵器,這一來仿佛鬼使神差送一柄無上寶劍與他。話雖如此,沒有我,你也得不到,老五你自己肚裏明白,應該怎樣謝我,你且說與我聽聽。”說畢,嗬嗬大笑,連雙鳳姐妹同東方傑都縱聲大笑起來。


    王元超一聽師兄這樣說,明明把倚天劍送與自己,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來,笑說道:“小弟就此謝謝師兄,迴頭再敬備美酒一壇,恭請師兄暢飲如何?”邊說邊抱劍深深一躬。眾人正在一片笑聲之際,忽聽遠處一陣火槍聲,黃九龍笑道:“柳摩霄半途又吃苦頭了。”


    甘瘋子道:“適可而止,不如再送他一個人情,派一個得力頭目騎匹快馬,傳令停止攻擊,放他過去,橫豎到了湖岸,還有使他難受的在後頭哩。”黃九龍領命,立時飛步走向碉前,指揮頭目照辦去了。


    這裏甘瘋子笑向雙鳳一拱手道:“今天蒙兩位女英雄極力臂助,實在感激之至,將來師母方麵,也全仗兩位從中調和,倘能使兩位老人家和好如初,兩方麵門下合為一體,共圖大業,繼述先輩遺誌,豈不是天大喜事?兩位英名將來誰不欽敬,可是今天帶累兩位鬧了一整夜,愚兄弟們實在抱歉得很。”


    舜華忙打躬為禮道:“甘先生這樣一說,愚姊妹格外惶恐無地。象愚姊妹這點微末之技,真可算得心有餘而力不足了。至於雙方聯絡的話,愚姊妹久有此心,倘有調和機緣,無不盡力而行。就是此番奉命而來,愚姊妹也抱定雙方疏解的宗旨,幸而範老伯出頭,同黃堡主一見如故,彼此消除隔閡,實在非常私幸。不料範老伯為我們的事,一露麵就發生今天不幸的事,萬一此去扛寧落入陷阱,如何是好?此刻愚姊妹已經商量一下,想在此刻趕到江寧去探消息,未知甘先生以為如何?”


    王元超一聽她們立刻要赴江寧,心裏非常不安,卻又說不出阻止的話,幸而甘瘋子聽她姊妹倆這樣一說,把一雙破袖亂搖,大聲道:“兩位此刻打算去接應已是遲了,何苦白跑一趟?不久定有消息來到,俺自有辦法。兩位一夜未得休息,且請到堡中憩息片時。”


    剛說到此處,黃九龍已匆匆走到麵前,道:“此刻小弟得到幾批探報,柳摩霄在市口田埂之間,被我們埋伏夾擊,等到傳令停止,已死了不少嘍卒。最後他們奔到湖岸,看得自己船隻一隻不剩,急得要拔劍自刎。現在我仍照師兄主意做去,索性派了幾個湖勇駕兩隻大船渡他們出湖,乘便又派不少精通水性的弟兄,一路暗地跟蹤探聽柳摩霄的舉動迴報。”


    甘瘋子點頭道:“甚好,現在我們一齊迴堡去,靜待範老先生消息便了。此地幾具屍首,和柳莊市口死的人,趕快多派湖勇收拾幹淨。如死的是洞庭寨主,好好裝殮,放置妥當處所,顯得俺湖堡處事寬大。至於被擒的一般強徒,現在暫時軟禁一邊,隻要多選幾個幹練頭目問明各強徒姓名,開列清單,分別嚴加看管,好好看待。依我想柳摩霄不久定有說客到來,那時再看情形辦事。”黃九龍、王元超同雙鳳都以為然。


    大家正要一同迴堡,忽見東方傑兀自到黃九龍麵前悄悄說了幾句,黃九龍微一頷首,就向甘瘋子一指對東方傑道:“這就是俺門甘師兄。”東方傑立時緊趨幾步到甘瘋子麵前,先自深深一躬,接著就要屈膝下去,甘瘋子忙得一手扶住,連聲道:“足下苦衷俺從旁也看得一點大概,既然蒙足下看得起敝師弟,肯屈身敝堡,此後同舟共濟,無異手足,千萬不要多禮。”


    東方傑被甘瘋子一手扶住,整個身子提了起來,想跪下去已是做不到,隻好連連打恭,又向王元超、雙鳳一一施禮見過,然後向甘瘋子說道:“在下江蘇丹徒人氏,父親原以保鏢為業,膝下兩男一女,在下居長。舍弟東方豪,自幼跟隨先父好友河南少室山人練習武藝,終年跟著山人遊曆嶺南雲貴等處,到先父故去這一年,才迴家來,先父葬事告竣,又跟著山人跑得無影無蹤了。”甘瘋子聽到此處,忽然哈哈大笑道:“這樣說起來,老夫要托大了,你那位令尊想就是著名江北的老鏢師神刀東方百朋了?”


    東方傑愕然道:“甘老英雄如何知道?”甘瘋子笑道:“豈但知道,還是往年至交多年的好友呢。令尊故去那一年你年紀當已不小,可記得有一天晚上令尊靈帷麵前忽然發現兩隻五十兩重的銀元寶,壓著一封無名信,信內寫明兩隻元寶作為喪葬之費,你可記得嗎?”


    東方傑一聽此話,啊呀一聲,立時跪倒在甘瘋子麵前大哭道:“原來你就是甘叔叔呀,不想今天會碰到叔父的麵,想當年先父臨死那一天,囑咐侄輩道:‘我一生所交朋友,沒有一個道義之交,隻有一個小友,救過我性命,武藝學問,我自愧不及他千萬分之一。可惜這位小友有著聖賢一般的胸襟,卻有奇特古怪的脾氣,隻知道他姓甘,其餘什麽也不知道了。我死過以後,因為生平不善積蓄,死後連喪葬之費都沒有,喪葬費沒有卻不關緊,隻你們都已長大雖略懂得一點武藝,卻與我一般不懂世故,如何是好?倘然能夠碰著我那獨一無二的小友,千萬求他提拔一下,隻說我臨終的最後一句話就是了。’


    “先父至死把這句話顛來倒去說到斷氣為止。先父死後,生前朋友蹤影全無,家中又是別無長物,正在不得了時候,忽然一天晚上發現老叔此刻說的奇事。那時侄輩看那信上所說,知道是先父好友,但是猜想起來,除非先父所說的小友,有這樣深情厚意,又有這樣來去莫測的本領,其餘哪有這樣的好人呢?那時侄輩見不著叔父的麵無法叩謝,隻有在先父靈前禱告一番,又望空拜謝叔父的大德,使侄輩得以安葬先人之骨,不料今天才見著叔父之麵。啊呀甘叔呀,叫為侄的怎樣報答你老的大恩呢?”東方傑邊說邊自叩頭不已。


    甘瘋子這時倒並不阻止他叩頭,居然半禮相還,讓他叩丁幾個頭,才用手扶起,嗬嗬大笑道:“論起年歲,我比你癡長得沒有幾年,論我與你令尊交誼,雖是忘年之交卻無泛泛。難得你誌氣剛毅,深明順逆,從此你且安心同我師弟在一起。至於令弟師父少室山人與我也有一點交情,將來不難見麵。現在你把令妹的事詳細說來,這事俺也有不是,隻恨俺浪遊四方,致老友後人受人欺侮。總算老友有靈,今天我們無意中會麵,又把仇人擒住,令尊同令妹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的了。”說罷,連連歎息。黃九龍等聽得這層淵源,從此對待東方傑自然格外親熱。


    當下東方傑就把自己妹子慘死的經過說了一遍。原來他的妹子名叫秋英,從小也跟父兄練成一點本領,雖不甚高,尋常練家子卻不是她的對手。死的一年,已經十七歲,長得苗條流麗,婀娜多姿。因為父親死去,家中貧困,賴她做得一手鮮活花繡,換錢幫渡。


    有一天丹徒縣城內玄妙觀興建羅天大醮,普渡亡魂,轟動四鄉善男信女,都向玄妙觀禮拜仙佛,順便花點香燭,托觀中住持立個紙牌位超度先魂。這位秋英姑娘也被左鄰右舍女伴們說活了心,也想為自己亡父超度一番,就稟明兄長,隨著鄰家幾個女伴同赴城中玄妙觀追薦禮醮去了。不料這一去大禍惹身,在玄妙觀中碰著淫魔蓋赤鳳,盯來盯去隻跟著秋英姑娘腳跟轉。


    秋英一看身後一個俊秀華麗的少年不懷好意,屢次想避了開去,卻因觀中任人遊覽,沒法躲避。一想在這萬目之下,自己又有護身本領,也不怕他無禮,索性大大方方任他鬼鬼祟祟的跟著。等到打醮完畢,遊人四散,那少年已無蹤跡,便也放心同鄰女們匆匆迴來。不意出城不到二裏路,經過一座山腳,山腳下有座破廟,頗為荒涼,那時日已落山,一條長長路上,隻她們幾個人。突由破廟中走出一個人來,一聲不響跟在她們身後亦步亦趨起來,秋英一看,又是玄妙觀中碰著的少年,心裏頓犯怙惙。


    那般鄰女有老有少格外心慌起來,秋英究與常人不同,便挺身向那少年責問幾句,哪知少年滿不理會,隻仰頭自語道:“看不出這樣村姑,居然看不起老子,要知老子這幾天找不著可意人兒,無非饑不擇食聊以充數而已,不想這樣不中抬舉哩。”當下秋英聽他說出這一片輕薄話,登時柳眉倒豎,滿麵嬌嗔,一聲鶯叱,就一個箭步,疾飛一掌打去。


    蓋赤鳳萬不料這樣村姑身手這樣矯捷,又是仰麵看天,無意防備,隻聽得劈拍一聲,正結結實實打在頰上。手勢不輕,竟打得他身子一晃,滿麵紅光,頰上頓時現出五道纖纖指影。


    這一下打得蓋赤鳳惱羞成怒,一聲大喝道:“不識抬舉的東西,竟敢出手傷人,原來你倚恃有幾手三腳貓,好,老子不給你一個教訓,你也不識得老子是何人。”一言方畢,兇睛四射,拳頭捏得格格山響。這般鄰家婦女等閑哪見過這樣陣仗,隻嚇得兩條腿象彈棉花一般,連喊一聲都不能了。


    秋英雖看得這兇徒不易對付,但已經動手,勢難逃跑,又難棄了同伴不顧,隻有把心一橫,存了先發製人的主意。一聲嬌叱,玉臂一分,一縱身就來了一手雙鳳貫耳。這一招如果打上,原也厲害,但是遇上這位兇魔,何能幸免?隻聽得蓋赤鳳哈哈狂笑道:“這樣本領也敢賣弄,既自討死,也怨不得老子心狠手黑了。”邊說邊把兩臂向上一串,霍地一測身,趁勢戟指向秋英酥胸一點,喝聲迴老家去吧!


    秋英經他一點,身子不由自主望後倒退了丈許,才立定嬌軀,猛覺胸中一陣劇痛,嗓子立時發甜,喊聲不好!極力咬牙忍住,一手握住心口,一手向蓋赤鳳一指,切齒喝道:“兇徒有膽量的通上名來!”蓋赤鳳哈哈大笑道:“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長江蓋赤鳳便是。明年今日吃你抓周的喜酒倒是正經,報仇今生休想!”說罷,一聲狂笑,竟自揚長而去。


    秋英自知內傷已重,已顧不得同伴,手握住心口提起金蓮,一路狂奔迴家。奔進家門,就咯的一口狂血吐了?隼矗登時麵色青白,搖搖欲倒6方傑看得大驚,趕忙扶住他妹子走到床上,一倒下身,一口口的血接連不斷的吐了出來?br />


    東方傑急得手足無措,幸而秋英神誌還清,勉強把路上遇到蓋赤鳳受傷的情形,嗚咽著斷斷續續的道:“妹子已被長江蓋赤鳳打傷,絕難活命!看這兇徒的功夫非常厲害,兄長也不是他的對手,千萬不要冒險代妹子報仇,將來二兄迴來,或者可以替妹子雪此仇恨,也須請示少室山人才可動手,切記切記!可憐苦命的妹子,隻有等兩位兄長報仇以後再瞑目的了。”說完這番話,登時神色大變,一縷香魂,竟赴烏有之鄉了。


    東方傑新遭父喪,又逢慘變,弄得象瘋狂一般,一個人進進出出隻把蓋赤鳳三字顛倒地念不住口。好容易把妹子殮葬完竣,立誌棄家離鄉,走遍天涯尋弟訪仇。果然有誌竟成,弟雖未找到,蓋赤鳳這樣兇徒,竟被他千方百計在今日湖堡尋著報仇機會。


    當下東方傑把妹子慘死情形,向甘瘋子等報告完畢,甘瘋子連連向自己頭上擊了幾下,說道:“該死該死,俺怎麽在老友死後不去時時看望老友的後人,弄出這樣不幸的事來。”黃九龍道:“過去的事且莫提,我們就此迴堡把那兇魔提出來,讓東方兄弟早雪殺妹之仇,也使令妹在地下早點瞑目便了。”於是眾人一迴齊轉堡中,碉前斷棍折劍以及幾具屍首,自有湖勇們收拾。


    隻說甘瘋子等迴堡以後,就在大廳上依次就座,傳令把蓋赤鳳單獨提出,一忽兒十幾個健壯湖勇,簇擁著五花大綁的蓋赤鳳到來。蓋赤鳳在截去右腕急痛暈倒的時候,自然人事不知,等到被湖勇抬進堡中,代他敷上金瘡止痛藥散,捆上堅實繩束。在地上捆了片時也自悠悠醒轉,睜目四麵一看,明白自己被擒入堡,再低頭一看,全身捆綁,手腳一齊緊束,四肢麻木異常,到此地步,已是虎落平陽,無威可發。忍氣一打聽看守的湖勇,知道被擒的人不在少數,洞庭君也險被生擒,還是甘瘋子手下留情,放他逃走的。蓋赤鳳打聽得結果如此,隻有一聲長歎,閉目無言。


    這樣停了許久時光,忽然擁上許多湖勇,不由分說將他從地上拉起,匆匆解去腳上一道繩束,便簇擁著向裏麵行來。將擁上大廳台階,蓋赤鳳抬頭望上一看,甘瘋子等高高在座,最注目的,下首座上東方傑向自己怒目圓睜按刀直注。蓋赤鳳猛然一驚,一想仇人在座,自己已成俎上之肉,轉瞬就要被人剖心刮腹,趁此腳上繩束去掉,走了幾步血脈也活動過來,還不乘此死中求活,等待何時?立法凝神聚氣,潛運一股暗勁布滿周身,未待湖勇們擁入廳內,雙肩一搖,一聲大吼!登時全身捆束紛紛寸斷,落下地來。蓋赤鳳大喜,趁勢左臂一指,推倒身旁兒個湖勇,一轉身,雙足一點,躍到院心,喊一聲:“老子失陪了。”又一躍縱上屋簷。


    不料兩腿在簷上還未立定,猛見屋上人影一閃,喝一聲:“下去!”頓覺自己腰上著了一腿,兩腳一軟,一個空心觔鬥跌下庭來,還想掙紮跳起,哪知背上又被人家一足踏住,動彈不得。而且這樣一番折騰,右腕赤瘡迸裂,又複痛楚難當,越發無力反抗。踏住腳下,鋼牙一咬,大喊道:“老子今天腦袋結識你們便了,快與我來個痛快,老子十八年後再與你們算帳。”蓋赤鳳這樣急喊,背上踏住他的人滿不理會,隻向屋上拱手道:“滕老丈怎麽從屋上迴來,我們正盼望著呢!”屋上滕鞏說了一句有勞等候,便自飄身而下。


    這時廳內眾人自從蓋赤鳳掙斷繩束飛身逃命的一刹那,頭一個黃九龍飛身追出,其餘東方傑,王元超,雙鳳姐妹都要追趕,被甘瘋子兩手一攔,笑道:“不必,不必,這廝狗急跳牆,到了此地還想逃走,可謂太不自量力。他不知自己手腕折斷筋骨俱傷,還想仗著練過幾年鐵布衫,逞著一時急勁,僥幸掙斷繩束,可是這一來非但瘡口迸裂,四肢筋絡也要痙攣,逃不了多遠,定必自己躺下,何必急急追他。”正這樣說著,蓋赤鳳已從簷頭跌下被黃九龍趕上一腳踏住。


    甘瘋子等以為蓋赤鳳如所言瘡發跌下,忽聽得黃九龍在庭心同屋上說話,似乎夾著滕鞏口氣,趕忙一起迎了出來。一見滕鞏從簷上飄身下來,一身塵土,滿臉大汁,雙鳳姐妹關心尤切,迎上一步,急急問道:“範老伯父女怎沒有同來呢?”滕鞏而現苦笑,岔著嗓音答道:“一言難盡,果然不出甘老英雄所料。”


    甘瘋子聽得從旁悚然一驚,知道他臨走當口,自己曾暗暗囑咐他,此去範氏父女方寸己亂,定然救婿情切不顧一切勇往前進,萬一中了敵計,千萬趕迴飛報,不要一同投入羅網,越發難以搭救。現在滕鞏這樣口氣,當然事情不妙,濃眉一皺,未待他再發言,忙向他一遞眼色,又用手向蓋赤鳳一指道:“滕老丈長途跋涉,身體疲乏,此地非談話之所,快進廳內坐談。”


    滕鞏會意,縮住話頭,迴頭向黃九龍問道:“這廝裝束想必是洞庭賊徒,為何這樣狼狽?”黃九龍略述所以,便指揮湖勇重新把蓋赤鳳捆在一邊。其實此時蓋赤鳳真被甘瘋子料著,瘡裂筋斷,委頓不堪,非但掙紮不得,連倔強充硬漢的話也說不出來了,於是黃九龍等邀著滕鞏一齊走進廳內落坐。


    眾人知道滕鞏一夜奔波,勞苦非常,先讓他盥洗一番稍進茶點,然後由甘瘋子把堡前交戰情形,匆匆說了一遍,又給東方傑引見一番。滕鞏聽得大獲全勝不覺眉頭略舒,舉目四瞧,卻不見他兒子蹤影,隻見王元超側倚著兩柄寶劍,一口正是臨走時交給兒子的太甲劍,不禁脫口問道:“小兒何在?”黃九龍笑道:“虎弟年輕,未便叫他出陣與人交手,隻差他看守堡後,一夜未曾交睫,也多虧他的了。”說畢,迴頭囑咐湖勇速請虎爺出來。


    滕鞏忙拱手道:“堡主垂愛癡兒無微不至,叫小老兒如何報答?此刻又聽得本堡全勝,實在可喜可賀,但是範老先生父女性命危在旦夕,如何是好?就是老朽也是死裏逃生,惟一希望,全仗甘英雄同堡主們挽救了。”說著老淚婆娑,一瞼淒惶之態。


    甘瘋子等大驚,黃九龍也同聲急問道:“究竟怎樣情形?快請講明我們好想法搭救!”滕鞏正想開口,忽聽屏後腳步聲響,癡虎兒提著禪杖雄赳赳大踏步趨向前來,向眾人唱個大喏,轉身見父親在座,喊道:“爹,兒子在堡後枯守了一夜,兀自不見一個賊子到來,卻聽到湖勇飛報,堡前戰得好不熱鬧。一忽兒報說殺得賊人一個不剩,弄得兒子心癢難熬,幾次三番想趕到堡前,卻顧著黃大哥將令不敢輕動,這份難受也就不用提咧。”這番話倒惹得眾人大笑。


    滕鞏一見兒子的麵,也是暫收愁容破涕為笑,笑喝道:“休得胡說!”黃九龍離座把癡虎兒拉在自己下首座上,笑道:“我們現在有要緊的事議論,你坐著不要打岔。”於是滕鞏把範高頭父女失陷情形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原來滕鞏同範高頭紅娘子馮義和湖堡撥來的四個健壯湖勇,分坐兩隻快艇,由柳莊直向江寧進發。一路艇如激箭疾比快馬,到了江寧境界,正交半夜子醜時間。範高頭原是舊遊之地,路境非常溜熟,就擇了江寧城外僻靜之所泊舟上岸,囑咐四個湖勇好生看守船隻,靜候救人迴來就要開船。


    囑咐已畢,四人揀著僻靜道路,飛步而去。片時走近江寧城門,抬頭一看,城樓兩旁旗竿上掛著兩盞半明不滅的燈籠,左邊燈籠底下掛著一個四方小木籠,隨風微晃,卻因城高燈暗,看不清小木籠內裝著什麽東西。四個人中閱曆世故要算範高頭最深,眼光要算紅娘子最尖,兩人一看到這件東西,同時啊呀一聲,嚇得步步倒退,一顆心頓時突突亂跳,滕鞏、馮義忙問何事。


    範高頭顫著聲音向城上一指道:“這……不是裝腦袋的頭籠嗎?”一語未畢,身後有人一聲慘叫跌倒於地。眾人急轉身看時,卻是紅娘子暈倒於地,急得範高頭連連跺腳。滕鞏忙把兩手亂搖,一俯身把紅娘子上身扶起,兩膝一盤,自己運用混元一炁功,舒開兩掌,向紅娘子背後督脈上自下而上按摩了三次,即聽得她肚內咕嚕嚕一陣奇響,接著喉中咯的一聲,吐出一口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一聲哭出來又把範高頭急得無路可走,伸臂一夾,把紅娘子夾在懷內,輕輕喊道:“此是何地,快不要哭!”這時紅娘子已清醒過來,嗚咽道:“女兒明明看清頭籠中有個人頭裝著,叫女兒如何不急?”


    滕鞏忙接口道:“自從單天爵到此,時時殺人示眾,原不足異,未必與我們有關,姑奶奶且自寬懷。況且已到了龍潭虎口,萬萬魯莽不得,我們且想進城法子要緊。”紅娘子被滕鞏一語提醒,微微點頭,但夫婿關情,兀自懷疑,呆呆的向城頭細望。


    範高頭道:“事到如此,我們隻可一步步做去,我們且翻上城,順便把籠內人頭看清後再說。但是江寧為古帝王建都之地,一定不比尋常。你看城牆如此高峻,老朽腰卻不比往年,空手上去怕不容易,馮義益發不能了。”


    馮義低聲答道:“小的來時已預備下了。”說著從腰中解下一條很長的軟索來,堆在地上道:“請小姐先帶繩子上去,然後放下軟索,我們就可上去了。”


    滕鞏道:“姑奶奶心神不寧,還是由我先上去吧。幸而時已夜半,城外沒有行人,由著我們鬧了一陣居然沒有打草驚蛇,想是城上沒有看守的兵卒,也許夜深睡熟了,總算不幸之幸。事不宜遲,我就此上去吧。”說罷,一俯身,把一堆繩束斜套在肩上,走近牆,一翻身,把背脊掌心一齊緊貼牆上,運用壁虎功把整個身子漸漸向上升去,片時爬到牆頂。兩臂向上一翻,攀住垛齒缺口,腰上微一使勁,雙足一舉,翻上城頭。四麵一看,卻喜寂靜無人,一探身立在垛齒缺口,把軟索吊下城來。


    頭一個範高頭在牆根一手挽住索頭,颼颼猱升而上。紅娘子卻急不待時,在範高頭猱升時候,急退後幾步,便使出燕子飛雲縱天功夫,玉臂一分金蓮一點,便縱起二丈多高,再用右足一蹈左足背,借勁使勁,又縱起丈許,再照樣一縱,已飛上城頭。待她立定,範高頭已安立在垛口,接著馮義也夾著鐵槳上來,四人一起走向旗竿所在。馮義把鐵槳一放,抱住旗竿猱升上去,立時把頭籠解下,提在手上,溜身下來。


    四人一起圍住頭籠,借著星月之色,仔細辨認,卻看清籠內裝著一個瘦小枯幹蓬頭垢麵的犯人頭,絕不似金昆秀麵目。紅娘子範高頭同時長長的籲了一口氣,略微放下一寸愁腸,滕鞏也是喊聲僥幸,獨有馮義朝著人頭連連大唾,颼颼颼仍複係上旗竿。


    係好下來,向著範高頭等向城中遙指道:“那邊一片黑壓壓的瓦當中,有一所氣象威武的大廈,四角更樓,東西轅門,點著天燈的所在,就是提鎮衙門。小的認識路境,當先領導便了。”說罷,四人一起從馬道走下城來,轉彎抹角,穿街過市,沒有多大工夫,就走到提鎮衙。一看大門不閉,望進門內一條長長甬道達到大堂台階,甬道兩旁營房,象蜂窩般列著,卻寂無人聲。


    馮義道:“從大堂右側通到花廳,廳前有座花園,監牢就在花園左近,我們不如繞到衙後越牆進去較為便捷。”


    範高頭正想依照馮義所說到大衙後,不料紅娘子眼光尖銳,一眼看見大堂不遠甬道旁,矗立著一人高竹竿,竿上又吊著一個四方木頭籠。紅娘子疑心陡起,也不知會眾人,順著甬道直向大堂奔去,範高頭等恐怕有失,慌忙一起跟了進去。一進大門已見紅娘子雙手捧著頭籠,在大堂台階下愣愣的立著一動不動,宛如木雕一般。範高頭等看得詫異,一起飛步過去,一看紅娘子麵如死灰,兩眼直勾勾注在籠上,兩臂簌簌的顫抖不已,亮晶晶的眼淚象潮水般直掛下來。連三人奔近身邊,也似毫未覺得。範高頭大驚,伸手奪過頭籠,仔細一辨認,這番卻是貨真價實,的確是他的愛婿金昆秀的腦袋。而且齜牙咧嘴,目瞪發立,形相非常難看!好象最後一股悲憤怨戾之氣,兀自表現在砍下的腦袋上,又象知道老丈愛妻都要趕來,特地口眼不閉,表示此仇不報難以瞑目。可是這一下,把他白發蒼蒼的泰山,不亞於萬丈高樓失腳,隻啊呀一聲,登時整個身子也象紅娘子般塑在那裏動彈不得。馮義也已看清,趕緊扶住範高頭,自己卻也急淚滂沱,目眥欲裂,卻又不敢高聲叫喚。 ‘


    滕鞏雖未見過金昆秀,看得這樣情形,早已了然,救人一步計劃完全失望。又見範高頭急痛到此地步,萬一驚動兩旁營房內的標兵,益發難以收拾!情急智生,急向馮義耳邊低低說了幾句,想趁他們父女昏迷之際,暫且架扶出去,尋個僻靜地方,大家定一定神,再作道理。兩人商量停妥,馮義架著範高頭,滕鞏仗著上了歲數,到此也顧不得嫌疑,就去扶掖紅娘子。


    還未近身,忽見紅娘子一動,也不哭叫,也不說話,一轉身,突的向範高頭跪下,斬釘截鐵的說道:“爸爸,女兒今天不殺仇人之頭,誓不生迴!情願從金郎於地下,求爸爸恕女兒不能奉養之罪。”說罷,也不等範高頭迴答,倏的立起,金蓮一邁,又向滕鞏哀哀說道:“侄女今天義孝不能兩全,殉了丈夫,就不能再侍奉家父。侄女此刻無論報得了仇報不了仇,拚命一殺,殺一個是一個,立誌了此殘生,從丈夫於黃泉的了。但是家父在江湖上洗手已久,風燭殘年,犯不上為兒女再冒大險。侄女隻有這樁事放不下心,所以拜求滕叔可憐侄女一片苦心,設法勸家父迴去。迴去以後,黃堡主義氣深重定有安置家父的辦法。滕叔啊,你應許苦命的侄女吧。”說罷,跪在地上,仰著淒慘萬狀的淚臉,靜等滕鞏迴話,不肯起來。


    把滕鞏急得手足無措,又怕被人聽見,不敢高聲,隻低低喊道:“你且定一定神,千萬不要胡來,大仇當然要報,絕不能象你這樣辦法,萬一打草驚蛇,非但仇報不成,連你老父都要同歸於盡了。快起來,聽愚叔良言,你看你老父已急得這個模樣,還能再出岔子麽?”


    正低聲說著,猛見範高頭一跺腳,兩臂一振,冷不防把身旁馮義衝得一溜歪斜,兒乎跌倒。範高頭似乎毫未理會,一彎身放下頭籠,腰板一挺,一迴身,嗆啷啷一聲怪響,從腰下拿出一柄多年不用吹毛斷發的紅毛寶刀。


    這一來真把滕鞏急壞了,明知他們父女倆,此時急痛攻心,神智昏迷,地上跪著一個還未開導明白,禁不住老的再來一手,如何得了!正想趕近身去,忽見範高頭把寶刀向天一舉,白發飄揚,仰麵大喊道:“蒼天啊蒼天,範某一生光明磊落,怎麽年邁蒼蒼,還要受此慘報!也罷,生有處,死有地,這條老命就在此地拚了吧。”這幾聲大喊,在這深夜人靜之際,格外顯得異常宏亮,可是這幾聲大喊不要緊,隻把滕鞏、馮義一齊急得魂飛魄散。


    說時遲,那時快,在範高頭一聲大喊方畢,大家一愣之際,猛聽得大堂屋上麵象怪梟般一陣哈哈大笑,霎時大堂簷口現出幾個手執兵器的人來。同時大堂後麵噹噹一陣鑼響,隻聽得四下裏震天價齊聲大喊,不要放走了太湖強盜,喊聲四起。大堂的大門外以及兩旁營房,象潮水般湧出無數頭纏黑布披紅心號衣的標兵來,登時四下裏一圍,燈籠火球耀如白晝,長槍大戟密如麻林。


    大堂簷口幾個人,個個象飛鳥般縱下地來,一色缺襟戰袍,薄底快靴。為首一個體偉貌兇,當胸盤著一條大辮,赤著右臂,橫著一柄三指寬三尺長雙槽大馬刀,大喝道:“你們這般殺不盡的狗強盜,也不打聽打聽俺們單大人厲害,竟敢太歲頭上動土,深夜劫衙,自投羅網。哈哈,老實對你們說,俺們單大人早已料到你們這般狗強盜要來送死,早已布好了天羅地網,休想逃得一個出去,識趣的快快束手就縛,免得老爺們動手。”


    這時紅娘子早已從地上跳起,在背上拔出日月雙刀,同她父親都已視死如歸,毫無懼色。馮義忠心耿耿,看得主人身臨大難,義不獨生,也預備拚卻性命不要,打一個落花流水。


    隻有滕鞏一麵焦急,一麵不斷打算救他父女的法子,明知身入虎口,眾寡懸殊,如果拚命力戰,必定同歸於盡。


    雖然記得臨別時甘瘋子暗暗叮囑的一番話,但是身處絕境,已無安全辦法。範高頭父女又都視死如歸,勸他們逃去絕不肯聽,何況此刻走也是不易,如果自己一人逃出重圍,如何對得住老友?這喊聲震天禍迫眉睫的一刹那,滕鞏這顆心幾乎粉碎,論起來比範高頭父女還要難受幾分。


    正在他一顆心七上八落的當口,對方千強盜萬強盜一陣罵完,範高頭須發怒張,雙眼如火,寶刀一指,嗬嗬大笑道:“老夫膽大包身,特來送死,但你們這般後輩小子,非老夫敵手,快叫單天爵自己出來。”


    話還未畢,紅娘子雙刀向脅下一夾,騰出右手,暗地摸出一把金錢鏢來,鐵青著臉一聲怒喝道:“你們這般無知東西,休得狗仗人勢恃多為勝,先叫你們識得姑奶奶的厲害!”喝聲未絕,身子一矮,金蓮一點,一個燕子鑽雲,縱起一丈多高,半空裏身子象旋風般一轉,那右手金錢鏢,就趁著旋轉之勢,嘩啦啦向四周撒將開去。等到身子落地,又迅速地從鏢囊中拿出滿把金錢,照樣縱起半空,撒向四麵。


    這樣三起三落,名為“劉海三撒”,原是紅娘子獨門功夫。撒出去的金錢,雖非毒藥製煉卻也鋒利非凡,發無不中,一中在身,輕則受傷,重則致命!經她這樣三撒以後,不亞如十幾張連珠弩箭,一齊向四麵分射。登時四周大亂,致命的倒地聲,受傷的唿痛聲,刀槍燈燎撒手磕碰聲,叫囂驚竄,章法大亂。那屋上跳下幾個為首人物,也有三個中鏢倒地。執馬刀的距離較近,一枚金錢鏢貫胸而入,早已仰麵跌倒,嗚唿哀哉!其餘未經吃著金錢鏢的,看得一個女娘們這樣厲害,個個嚇得望後倒退,倘然這時範高頭等乘機逃去,也許能夠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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