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迷濛,燈光搖顫。


    兩相映視之下,顯示著桌上那扇形畫麵,平白增添了幾許栩栩生氣。


    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展示“它”了。


    綠素溥絹的扇麵上,畫著一幅頗為生動的圖畫。


    ——一個頭戴竹笠,身著寬大僧衣的瘦削和尚,麵對著天風雨,佇立竹下,正自翹首跳望。


    ——空中電閃雷鳴,卻有一燕子斜飛戶前。


    如此而已,實在別無奇處。


    翻過來,有詩一首:


    蕭蕭風雨出南山,


    一蟲如蛇雲裏翻,


    竹下一僧抬頭看,


    猶見燕子穿戶前。


    自然,這麽筒單、通俗的詩句,他早已熟記腦海,早就會背了,卻是今夜讀來,似乎有一番頗不平靜的內心感受。


    其實對於潘棟來說,即使這種“不平靜”的感受,也已不再新鮮,事實上,每一次當他靜下心來展現這幅扇麵時,內心都有一種不同的感受。


    今夜所不同的是……


    ——恍惚裏,他耳際聽見了澎湃的波浪洶湧聲,眼前湧現著白浪的翻騰,以及一次次淘向岸沙的來去……。


    這聲音、畫麵,都事實存在,隻需步出草舍,來至湖邊,便可親眼目睹、親耳有聞,然而,卻不應是潘棟此刻現在所能望及。


    唯一的理由,或可解釋是先前所見聞,殘餘腦海的一種印象的反應、憧憬……?


    把身子轉過一半來。


    換上另一個角度,再次向手裏的扇麵打量,那種突如其來的感應,就更強烈了。


    仿佛是他整個的人都融匯於眼前扇麵的圖畫之中——


    那個佇立茅屋簷下的和尚,不是別人,倒像是自己的化身,頃刻之間,風狂雨驟,雷電交加。


    於是乎和尚所見的一切猝然陳現眼底。


    由是一次次的閃電,自當空閃起,雷聲隆隆裏,大風驟起,閃電再亮,霹靂萬鈞,卻在此一聲大震之下,萬籟俱寂。斜風細雨裏,一隻燕子剪翅而掠。


    於是乎,隨著燕子的穿越漫裁,空中閃現出類似飛電的極妙圖影。


    正所謂“福至心靈”吧!


    不期然潘棟已振衣而起,配合著心裏所默念的“一十三字雷音劍訣”,兩相融會,一一比劃起來,怪在,每一個字訣,恰當於一式圖形,隨著飛燕的走勢,清晰地在他腦海裏劃過,隨著肢體的實地操演,頓為之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樣的智靈湧現,簡直前所未見。


    草舍裏衣影翻飛,劍式颼颼,極似大氣磅礴的風雨雷電走勢,卻能巧妙地運之於具體而微。


    隨著智靈的濤濤湧現,配合著早已熟記心裏的十三式扇骨劍式以及十三字真言口訣,那姿態真個活龍活現。


    ——這一切,卻隻是透過那一雙智靈幻化的“燕子”引導,串連出妙絕天人的一十三式劍招,妙在每出一劍,耳邊上都有極為清晰的一聲雷鳴——正因為那清切的聲聲雷鳴,足能發聾啟聒,才致使他永不停歇的智靈湧現。


    一次又一次!劍勢永不停歇。


    潘棟已不複自己,記不清到底演習了多少遍……正是那震發耳際的聲聲雷鳴,迫使著他的一而再,再而三,直到通體大汗,說不出的那種快意淋漓!猛可裏眼前一黑,隨著耳邊震天價般的一聲霹靂,才自倒了下來……


    以後的事,便不複記憶,什麽也不知道了……。


    x      x      x


    便是那一滴晶瑩透明的眼淚、輕輕跌落在他的臉上,才使得潘棟猝然由昏睡中醒轉。


    強烈的陽光,刺眼生疼——敢情天已經亮了。


    聶小青“呀!”了一聲,展顏而笑道:“你醒了——謝天、謝地!”


    笑容未已,忍不住又自低頭抽搐起來。


    潘棟呆了一呆,慌不迭坐身而起,欠身之際,牽動著背後傷口處的一陣奇痛,皺了皺眉,才自又倒了下來。


    豈止是背上傷處疼痛而已,簡直是周身上下,每一處肌肉關節,都酸楚難當,那樣子竟像是生了一場大病似的……。


    “你——”


    聶小青忽然伸手按住了他,輕聲嗔著:“就給我老實地睡著別動了吧!我的個爺!”


    “到底是怎麽迴事呢!”她似嗔又怨地瞅著他:“隻當你再也活不過來了……”


    桌上殘燈未熄。聶小青衣不解帶,秀發蓬鬆,敢情是守候了他整整一夜。


    目光再轉,滿地血漬淋漓,便是那一件搭在床頭。自己身上先時穿著的一件長衣,也已為鮮血所浸濕染透。


    “這可又是怎麽迴事?”


    ——心裏疑惑著,起手摸了摸身上,敢情是寸縷未沾,設非是那一襲蓋在身上的被子,真正便是赤身裸體了。


    “我……這是怎麽了?”


    一時間,潘棟脹紅了臉,大為靦腆。聶小青“哼”了一聲扭過了身子,臉上似笑又羞,怪不自在。


    “這可倒好,我不問你,你反倒問起我來了?”


    聶小青又迴過身來,臉上訕訕地道:“昨天夜裏我迴來,看見你倒在地上,全身是血,滿頭大汗,怎麽叫都不醒,像是昏了過去,可把我嚇壞了,又給你運氣、吃藥、推拿,怎麽都不醒,直到現在……是怎麽了?跟誰拚命了?”


    潘棟這才恍然記起,不覺歉然道:“沒有什麽……隻是我閑著沒事,一個人練習劍法,大概是太累了……”


    “練習劍法?”


    聶小青眼睛睜得極大:“自己練劍,累昏了?”


    潘棟點點頭,雖然說來難以令人取信,但是事情原本就是如此,要說得詳細清楚,煞費介事。


    “這可是奇聞怪事,什麽劍法這麽古怪?敵人還沒有見著,倒先把自己弄昏了?”


    聶小青自是極感興趣,把身子往前挨了挨,忽然一笑說:“哦——我明白了,別是讓氣給岔著吧……?你應該知道,練習上乘的氣功,都一定要遵循一定的穴脈經絡運行,更不要說是以氣禦劍’了,你可得千萬仔細小心!”


    潘棟不便把昨夜自己貫通“大風堂”雷音一十三劍的奧秘說出,這類屬於一個門派的命脈絕學,事涉絕對機密,一有聲張,必將武林震驚,對於大風堂與自己本人,此後俱將是多事之秋,況乎自己亦非大風堂嫡係弟子,事情一經張揚,亦必引發該門眾多弟子不滿,滋生多事,自然對於聶小青來說,這些事是不必隱瞞顧忌的,卻也不必急於眼前一時。


    當下含蓄點頭笑道:“謝謝姑娘指點,這件事以後再說吧!”


    聶小青輕聲一歎說:“看來你是個閑不住的人……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你背上的傷還沒有結疤,這麽一來又要多拖幾天,何苦呢!”


    潘棟摸摸身上,才知道原先傷處又經她重新包紮,傷處一片清涼,十分受用,想是搽了她家門特製的靈藥,料來複元必速。


    其實他此刻極感精力充沛,一覺醒來,隻覺著全身是勁,周身上下無比通暢舒坦,即使背上傷處,亦不再疼痛。


    他卻是哪裏知道,昨夜之靈機突破,連帶著也已使得昔日所苦練的“劍炁”,一舉突破貫通,這類與本身真元內氣所串聯匯融的“劍炁”,對於一個具有上乘武術功力的人,最是重要,能夠引內氣而通劍氣的人,必將眾所推崇,武林見重,其中多為浸淫武學數十年泰山北鬥的人物,像是眼前潘棟這樣的年歲,卻是前所未聞。


    聶小青原是擔心他身遭不測,性命垂危,想不到他一覺醒轉之後,竟似精力較前大為充沛,心裏既驚又喜,好不為他高興。


    瞧瞧他坐起來光著的上身,不覺一笑,臉色微紅道:“你的衣服在李家都沒帶來,昨天我無意發現,這裏主人還留有一些衣服,都洗幹淨了,你不介意的話,先湊合著穿穿,事實上,你也隻好非穿不可,我這就給你拿去!”


    說完起身離開。須臾迴來,手裏拿著一疊衣服,倒是內外齊備。


    潘棟紅著臉連聲道謝,想著昨夜赤身露體的一幕,終是有些害臊。


    聶小青見他隻是看著自己發呆,忽然想起來,不由“啊!”了一聲,趕忙離開。潘棟這才站起來匆匆把她拿來的衣服換好身上。


    這裏住的原是看守山上茶園的一位先生,那位先生姓方,是主人佟玉鱗的舅舅,典型的一位學究先生,穿著甚是斯文,裏外衣褲,俱都是肥肥大大,穿起來大覺不慣,自己看看,亦是好笑。


    聶小青在外麵問了聲:“好了沒有?”便走了進來,見狀不由拍手笑道:“好呀——我差一點都不認識你了!”


    潘棟抬抬袖子,笑道:“準是個讀書的先生,幸虧個頭兒夠高,倒也勉強可以將就!”


    聶小青說:“算是很好的了!”


    一麵說,拿起一條茶色的腰帶過來為他係好,又為他理了下頭發,歪著臉打量道:“嗯!倒還真像是個讀書的相公!我看你以後幹脆就這麽打扮好了,再紮上塊巾子,保證人家都認不得你了!”


    潘棟又向她道了謝。二人隨即走向外麵堂屋。


    聶小青背著雙手,微微含笑道:“你有件東西還在我這裏收著,知不知道?”旋即拿出,竟是把杭竹瘦骨的摺扇——正是那把精繪著“大風堂”絕世劍技“雷音一十三劍”的不世之寶,卻是又如何到了對方手裏?


    “啊——”潘棟忙自伸手接拿。聶小青卻又藏向身後,隻是瞧著他神秘地笑著——


    “別急,這扇子好奇怪,上麵的畫和反麵詩句,都似頗有禪機,到底是什麽玩藝兒?”


    說時“唰!”一聲展開了扇麵,隻是看個不休。


    潘棟這才想到,昨夜自己悟透扇上絕技時,一時興起,不由自主地以扇為劍舞了起來,直到昏迷不醒,這扇子多半還抓在手裏,才自為她收起。卻是好險,要是落在別人手裏,那還得了?


    聶小青既然問起,他也不便隱瞞——


    “姑娘果然好眼力!”潘棟點頭道:“這扇子是‘大風堂’的鎮山傳家之寶,當日六先生臨終之前,托我保留,我曾答應一年後交還大風堂如今掌門師兄,卻是遺失不得。”


    聶小青神色微驚道:“這麽說,莫非上麵所繪,竟是隱喻大風堂震驚武林的‘雷音一十三劍’了?”


    潘棟點頭道:“你竟是無所不知,果然高明,令人佩服,欽佩之至。”


    聶小青“啊!”了一聲,待轉向扇上仔細觀看,忽然笑,卻又合上了扇子。


    “這麽一說,我反倒不便再看了!”隨即雙手奉還。笑道“不知者不罪,這麽重要的東西,你卻不好生收著,要是丟了,看你拿什麽還給人家?”


    潘棟接過來收好身上。忽然想起她昨夜刺探佟家茶莊事,便自問起。


    聶小青怪不自在地嬌聲一歎道:“我正要告訴你,你可也別傷心,那位杏兒姑娘不在這裏,被押往紅雲幫總壇西天目山去了!”


    潘棟點點頭,說:“這件事雁前輩昨夜已經告訴我了!”


    “雁……叔叔來這裏了?”聶小青大是驚喜。


    潘棟點點頭:“來了,卻又走了,等一會我再告訴你,倒是你去佟家經過如何?可遇見了那個佟玉鱗鱗?”


    “誰說沒有?”嬌哼了一聲,她冷冷搖頭:“這個人果然厲害,身法變化詭異到了極點,要不是我到後來施出了‘六隨’身法,簡直就逃不掉,這人劍法高明,不在你我之下,再見著他,可得千萬小心!”


    潘棟一驚道:“這麽說,我們住在這裏,也為他發現了?”


    “那到沒有!”聶小青說:“我哪裏會這麽傻?”


    於是,她隨即把自己如何故布疑陣,又如何驚險逃脫湖上的經過說了一遍。


    最後歎了口氣,搖搖頭說:“我母親說的不錯,這個天底下有本事的人多的是,切切不可自以為大,這一次江湖之行,我總算見識到了。”


    潘棟默默不言心裏卻不禁??些擔心,在想,萬一姓佟的發現了自己藏身這裏,不知道將會如何?


    聶小青似已猜知他心裏所想,笑道:“別擔心,他找不到我們呢!在三條進出路口,我都動了點手腳!”


    潘棟抬頭看著她,道:“你是說,布了陣式?”


    “那倒不是!”聶小青搖搖頭:“我還沒有這個本事,隻不過施了我娘教我的幾手障眼法兒,故布懸疑,顛倒乾坤……當然,遇見了雁大叔、晏春風這些真正高明的人,不難為他們識破,可是佟玉鱗是不是有這個本事,我卻有點懷疑……不過,我猜想他怎麽也不會料到我們會藏在這裏,記著:最危險的地方,常常是最安全的!”


    她說話時眼睛明亮,秀眉上揚,無限神采,又在顯示著她的聰明伶俐。卻又是麗質天生,一顰一笑,無不美麗動人。其感受一如初日芙蓉,曉月楊柳,令人望之生愛,不忍卒離。


    潘棟血氣方剛的一個少年,過往歲月,不啻是一篇痛苦磨練曆史,幾曾有過如此旖旎風光?更不曾見過聶小青如此之美麗不可方物的姑娘,一時間色授魂銷,竟有些意亂情迷,隻是看著對方那一張嬌嬌笑靨,發起呆來。


    聶小青見他眼睛發直地看著自己,不覺有些害躁,星眸微轉,看向一邊……。


    偷目再看,還是老樣子,且是對方那一張十足男子氣慨,樸實正直的臉上,像是猝然間籠罩起一片紅雲,幾至於有些懵懵懂懂,卻又為了什麽?


    一念之興,她的臉也紅了。


    “哼——你這個人壞!不理你了!”


    站起來就想走,卻為潘棟一隻結實的手緊緊抓住。


    “你……?”一掙沒有掙脫,再掙便自乏力。


    四隻眼睛深深地對吸著……終於,聶小青作了個極是尷尬的微笑,推開了他緊握著自己的手,姍姍走向自己居住的房間。


    接著關上房間的門,便自不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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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一夜奔波疲累,聶小青進房之後就一直不見她出來,可能是她睡著了。


    與之相反,潘棟卻極感精力充沛,精神煥發。


    想著聶小青的柔美,透剔玲瓏,禁不住心裏忐忑,卻是自己的莽撞,唐突了她,真個好生歉疚……有心過去陪個小心,說上幾句道歉的話,卻又怕自己嘴笨,詞不達意,反把事情弄擰。


    稍稍鎮定,對方的影子又複由心頭升起,試來與過去時日唯一相識的另一個人——杏兒姑娘比較,顯然卻是兩種截然不同感受。總是後者所引發自己,縱然不免有情,也基於“俠義”而已,較之對聶小青的此番感受,意亂情迷,誠然大不相同。


    再想,聶小青的此來,固然是她自己心甘情願,卻未始不為其母秦仙子所預知,雁先生就更不用說了,這其間莫非含有什麽深意?或是……?


    這麽一想,一顆心卻又亂了,才將熄下的無邊春情欲火,又自燃燒起來,繞室三圈,終不能平,把心一狠,信手抄起了長劍,開門出去,到外麵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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