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暮色,掩蓋著附近的起伏山巒。


    ——這一麵是煙波浩渺,一望無際的巢湖湖水。附近田畦陳布,陌道縱橫。


    小小草舍便座落其間。


    一麵背山,一麵近水,四周圍是秋收之後的茶園,景象可入圖畫。


    潘棟憑窗站立,遠遠眺望著浩瀚的湖麵,近水之處,平沙鋪陣,水波不興,卻有無數沙鷗緩緩飛動,湖天一覽,端是前所未見的奇妙景致。


    人的遭遇也是太奇妙了,有時候一個人的忽然闖人,或是時移境遷,便能改變一切……


    潘棟不禁有些迷惘,設非是背上的傷處隱隱作痛,真有點懷疑,是否在睡夢之中?


    草簾掀動。


    聶小青隻手托盤,巧步邁人,相視一笑——


    “你醒了?”


    “謝謝你——聶姑娘——”


    一麵說,深深施上一禮。腰背彎動時,牽動傷處,還真有點痛,不免皺起了眉頭。


    聶小青微微一笑,放下了手裏的托盤。


    “已經不要緊了,再過幾天就好了!”


    潘棟點了點頭,雙方雖然已經見過好幾次了,直覺著還是有些生疏。


    猶記得她為自己療傷,搽一種涼涼的藥,點了幾處穴道,以後的事情,便什麽也不知道了。現在想起來,才似忽然明白,多半她是點了自己的“暈”穴,才自沉睡如斯。


    “你傷的可能不輕,要是不縫上,以後會留下很難看的疤,怕你疼,所以點了你的穴!”


    原來如此。


    “姑娘……也會治病、療傷?”


    “會一點——”聶小青說:“是跟我娘學的!”


    “秦仙子?”


    “嗯!”聶小青笑了一下:“這隻是人家胡亂叫的,事實上,就連這個外號,知道的人也不多……”


    “那麽她老人家的大名是……?”


    “不告訴你!”


    聶小青站起來一笑說:“餓了吧,來吃飯!”


    倒真是餓了,到佟家原本是吃飯去的,卻是飯沒有吃成,竟然打了起來。


    看看桌上的菜:兩條紅燒鯽魚、一大盤素炒小白菜、瓦甕裏煨的是鯽魚羅卜湯,飯也是新燜的。


    “將就著點兒,沒有什麽好東西招待你,有什麽吃什麽——魚是湖裏產的,菜是地上摘的,都挺新鮮,看看我的手藝怎麽樣?”


    潘棟接過飯來,道了謝,隻是向她看著,眼神裏充滿了好奇。


    聶小青端起碗,剛要就口,忽然停住,含笑道:“看我猜的對不對,你是在想,我還會做飯弄菜?是不是?”


    潘棟點頭一笑。


    “那你就錯了!”聶小青說:“在家裏我媽管我可嚴啦,什麽事都是我做,所以我才想出來好好玩一玩……不信你去問問你師父去!”


    “你是說……雁先生?”


    “當然是他了!”聶小青俏皮的挑了一下眉毛:“咦——他不是你的師父?”


    潘棟吃了一大口飯,咽下去說:“我隻是他老人家的記名弟子!”又吃了口魚,讚道:“真好吃!”


    聶小青見他誇獎,不覺高興地道:“這地方真好,有吃不完的魚蝦、蔬菜……買四條魚才三個錢,真便宜!”


    潘棟實在餓了,幾大口便吃完了一碗飯,自己動手又添了碗,四麵看看,奇怪地道:“這是什麽地方?”


    “是佟家看守茶園子的人住的!”


    “啊——!?”


    “別怕!”聶小青說“茶葉一收,這裏就空著了,倒是柴米油鹽,什麽都有,白白便宜了我們,住在這裏又安靜又沒人吵,可比住在李家舒服多了,你說是不是?”


    “姑娘說的是!隻是李老先生那邊……”


    “你放心吧,這麽一鬧,他還會不知道?”聶小青說:“現在你什麽也別想,隻管好好養傷,以後的事還熱鬧著呢,怕不會鬧個天翻地覆?你等著瞧吧!”


    潘棟不覺一怔。


    聶小青說:“實在告訴你吧!因為雁叔叔的忽然介入,使得瞎子晏春風一麵大是緊張,臨時改變了對策,竟然不去廬州了,目前的動靜很令人可疑……”


    潘棟一驚道:“難道說,他們還敢與雁先生為敵?”


    “怎麽不敢?”聶小青說:“經過這幾天我暗中的觀察,晏春風已與紅雲幫有了接觸,很可能他們雙方會合一塊,來對付我們……”


    這一句“我們”,不覺使得潘棟暗暗一驚,才自領會到,原來她也卷入此一事件,與自己同仇敵愾,公然與晏春風等為敵了。


    聶小青“哼”了一聲說:“我出來的時候,娘再三警告,要我小心那個老瞎子,偏偏我就是沒聽她的話……”


    說著歎了口氣,放下碗看著潘棟似笑不笑地道:“現在想起來都怪雁叔叔不好,是他要我在暗中保護你,才會惹上了這個大麻煩……”


    潘棟甚窘地道:“都怪我不好!難道姑娘已經跟晏春風他們……?”


    “怎麽沒有?”聶小青白了他一眼:“說來真險,那個老瞎子也真厲害,要不是雁叔叔暗中助了我一臂之力,說不定我就傷在他的那一手‘燕子穿簾’的絕招之下……這口氣我實在咽不下去,隻好找他那兩個寶貝徒弟出氣!”


    “你是說章氏兄弟!?”


    “章小康!”聶小青說:“這個人最壞,被我在屁股上狠狠戳了一劍!夠他養的!”


    說到這裏,忍不住低頭笑了起來。


    “你看這麽一來,這個仇可不就結上了?”她說:“我娘要是知道準氣死了……不過……哦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了?”


    聶小青睜大了眼晴:“這原來是雁叔叔故意布置的一個圈套,把我娘給拖出來的……真壞,雁叔叔他可真壞!”


    潘棟一時有些莫名其妙。


    聶小青笑著歎了一聲:“你當然不知道啦,我母親和雁叔叔是從小就在一起的好朋友,後來呀……唉唉,反正不知道怎麽冋事,兩個人又鬧翻了,直到幾年以前才又見麵和好……”


    潘棟點了一下頭。


    聶小青放下了筷子,一隻手托著腮幫子,作狀思索道:“你知道吧,我爹爹和雁叔叔原來是最好的朋友,而我娘心裏愛的卻是雁叔叔,偏偏卻又嫁給了我爹……就是這樣雁叔叔才氣跑了……”


    “那你父親呢……”


    “死了!”聶小青苦笑了一下:“死了二十年了,聽我娘說,才生下我不久,他老人家就去了……”


    “原來如此……”


    聶小青一笑,看著他說:“聽說雁叔叔就是因為這樣,才一輩子沒有結婚,後來,他們之間雖然又見麵,仍然是要好的朋友,卻沒有再論及婚嫁!雁叔叔常說我娘是當今世界武功最高的女人,卻是一輩子也沒有做過一件真正使岔的事,一直勸我母親在收山之前,要做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我母親偏偏不答應……現在我明白了,雁叔叔是要她出來和他一起去對付紅雲幫還有晏春風……哈!我母親這一次可是上當了!”


    潘棟一口氣吃了三碗飯,又喝了碗湯,才放下筷子。


    聶小青收拾幹淨後,又端出一碗香茗道:“我們的運氣不錯,連茶都有!”


    潘棟雙手接過道:“有勞姑娘,真正不敢!”


    聶小青一笑說:“得了,看在你現在身上不得勁兒的份上才侍候你,要不然我才不管呢!”


    潘棟不擅與女孩子打交道,雙手端著茶碗,窘笑了笑,才自坐下。


    聶小青看著他,忽似想起道:“對了,我還忘了問你,今天在四明軒,我救你出來的時候,要不是一個人用暗器救了我,差點就遭了他們的暗算,這個人你可認識?”


    潘棟問明了那人穿戴打扮之後,恍然悟道:“原來是他,陶飛!”


    “誰是陶飛?”


    潘棟剛要說出,想想,隨即搖頭道:“我曾答應他不說出來,結果還是說出了他的名字,姑娘知道有這麽個人也就是了!”


    聶小青點點頭說:“這麽說,我也就不用多問了,這個人功夫不錯,暗器手法尤其高明,奇怪的是他竟然能公然進出佟家……難道他是潛伏在佟家的一個正派俠士?”


    潘棟笑而不言。


    聶小青一笑說:“好吧,這件事你既不願意說,我也就不再多問,倒是你此來又為了什麽?總可以告訴我了吧!”


    潘棟微傚一怔,繼而點頭道:“是因為……杏兒姑娘……”


    聶小青一驚說:“杏兒……姑娘?她怎麽了?”


    潘棟搖搖頭,苦笑道:“姑娘還不知道,杏兒姑娘已經落在了他們的手裏……”


    “有這種事?”聶小青越加奇怪道:“這又為了什麽?”


    “詳細情形我也不知道……”潘棟說:“隻知道她被一個叫蔡雙喜的人劫持來了這裏……別的可就不清楚。”


    他隨即歎息一聲道:“這位姑娘身世太可憐,聽說她當日寄養的那個養父嶽天祥也來了,此人人麵獸心、陰險狠毒,杏兒若再落在了他的手裏,怕是兇多吉少……”


    “我知道了……”聶小青說:“你身上不方便,今天夜裏,我代你去一趟……這件事就交給我吧,如果杏兒真在這裏,我定能把她救出來。”


    潘棟不由神色一振,高興地道:“姑娘如果出麵,這件事八成兒是可以辦成了!”


    “你也別太過自信了!”


    聶小青微帶笑靨道:“我的這點兒本事,你也見識過了,跟你比起來,如今也不過是半斤八兩而已,平常人物,自是不難應付,若是遇到像晏春風那個老瞎子那樣厲害的人,可就自身難保……我母親從前就常常跟我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句話現在想起來,可是一點也不假……唉……隻怪我當初太貪玩,練功不勤,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悔極了!”


    潘棟一笑道:“你怎麽突然又客氣起來了!我這點伎倆又如何能跟姑娘你比?”


    聶小青含笑著看他說:“難道我說的不對?……倒是你這個人,真叫我有點摸不透……”


    “姑娘是說……?”


    “我是說你身上的武功、本事……到底是怎麽迴事,怎麽會進步得這麽快呢?”


    聶小青極是奇怪地向他看著,“那一天你跟那個老道士一起的時候,我就發現了那些奇怪的劍招,正是我母親一再跟我提起的‘以靈馭劍’……難道你的功力,已達到了這個境界?”


    潘棟不便隱瞞,點點頭道:“實不相瞞,過去時日我承雁前輩破例指點,於靈性一麵,確是大有長進,隻是還談不上“以靈馭劍’,較之姑娘還差得甚遠,以後還要向你多多討教!”


    聶小青笑道:“這就難怪了,雁叔叔劍法,鬼神不測,連我母親也一直誇讚,聽說他一生都不以劍法傳授旁人,倒是對你特別垂青,也算是奇怪之事……哼,你知道吧,他連我都不教呢!”


    潘棟道:“想是令堂劍術當世無雙,雁前輩平日也就不必再多此一舉了。”


    “那可不一定!”聶小青坐下來,挨著他道:“他們兩個人都說對方的劍法世無其雙,到底誰高過誰,至今還是個謎,他們也從來沒有比過!”


    潘棟想起她先前所說,不由問道:“你剛才說雁前輩生平從不以劍法傳人,又為了什麽?”


    “這你就不知道了。”


    聶小青笑咪咪地看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端起茶來喝了一口:“這一點,他老人家和我母親的論調,完全一樣,他們都認為劍術能反映一個人的人品心性,應該是最神聖的一門武學,尤其是融會心性的上乘劍術,絕不能輕易傳授給人,否則肇禍無盡,所以必須要極為小心。”


    說到這裏,她向著潘棟連連點頭笑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了原來雁叔叔一直就對你留有深心……雖然他要我在暗中保護著你,其實他本人也一直就在你左右,直到他真正對你完全了解信任之??,才會有所決定。”


    潘棟不由暗暗一驚。


    迴想起來,果真如此,每一次在自己最危險、孤立無援、性命相關之際,他總是奇跡也似地出現,伸手援助,看來正如聶小青所說。


    這麽想著,真如醍醐灌頂。不禁暗暗稱幸,設非是自己品行端莊,不欺暗室,否則難免不為雁先生所探知,自不會再有今日,親承他“教益”之福份了。


    聶小青烏溜溜的一雙眼睛,不停地在他臉上轉著,忽然笑道:“過兩天等你傷完全好了,我們兩個好好比一比,到底看看誰強。”


    潘棟知道她女孩子家,小性子,正因為那一次在鍾樓與她打了個平手,心裏不服氣,總想要找個機會勝過自己,再想她既是秦仙子愛女,幼承絕技,劍上功力自是了得,雙方印證,兩皆受益,何樂不為?


    當時聆聽之下,抱拳道:“正要請姑娘多多指教!”


    聶小青見他答應,好不開心,笑道:“你果然是個爽快的人,怪不得雁叔叔會對你這麽好,居然連他最心愛的馬都借給你了,咦——你的馬呢!”


    潘棟說:“現在李家養著。”


    “那就好!”聶小青說:“這個李晚林,可真是個老好人,可恨的是那個姓佟的……這一次要是我們能一舉贏過了紅雲幫,也算是為他們出了一口惡氣,姓佟的失去了靠山,也就神氣不起來了!”


    說著話的時候,天空就漸漸黑了。


    聶小青點上了一盞燈放在幾上,草舍裏頓時洋溢起一種奇怪的氣氛。


    婆娑燈光,映照著兩個人的臉,恍恍惚惚,朦朦朧朧別有種詩情畫意的感觸。


    兩個人隔著一張方幾,麵對麵地坐著。


    聶小青忽然笑道:“我們來比一趟劍可好?”


    “比……劍?”


    “你放心,不是真的寶劍!”


    一麵說,聶小青拿起了兩根竹筷,分一支給潘棟道:“雖然不是真的劍,卻也不是兒戲,我有一套劍法,就是娘這麽教我的!”


    潘棟自是明白其中道理,點頭道:“這個我明白……隻是你要怎麽比呢?”


    聶小青說:“隔著當中這個茶幾,我們兩個人的身子隻能坐著不動,筷子點著了誰,誰就輸了,你背上有傷,也不要緊,你看這麽比可公平?”


    潘棟連道:“公平、公平——”


    “好,那你就先出劍吧!”


    潘棟心知她過於要強,眼前逼著自己出手,定有非常身手,卻是不可不防。


    燈焰聳聳兩個人疊落在地上的影子,像是兩個碩大無比的怪物,不時地變幻著奇怪的姿態,無形中加深了眼前的詭異氣勢。


    潘棟方自把竹筷握在掌心,一股淩厲的劍炁,已由對方手上竹筷傳逼過來。


    果然非同小可,萬不可當以兒戲。


    潘棟不敢怠慢,手上竹筷一個巧翻,直向對方咽喉指來。


    “格!!”一聲。


    兩根筷子交叉相接。


    明是竹筷,其實是彼此體內所練的內炁元氣,猝然接觸之下,驀地起了一陣顫抖,便自定住不動。


    眼看著幾上燈焰,忽悠悠一陣子亂顫,搖曳出一片迷離,便在這一霎,聶小青忽然清叱一聲:“著!”


    隨著她手勢的輕輕一彈,那一根竹筷驀地飛跳而起,直向著潘棟肩上點來。


    ——即有一股淩刺尖風,針也似的,直紮過來。


    潘棟哼了一聲,手勢輕盤,手上竹筷,反向對方腕上劃去。


    ——卻是聶小青左手伺機而出,唿——地翻向了潘棟頭頂,一片蝶形掌影,直向潘棟肩上拍來。


    與此同時,她右手的竹筷,嘶地劃了半個圈子,快若電光的直向著潘棟腋下掃來。


    其勢之快,直似電光石火,簡直不容閃躲。


    潘棟心裏一驚,左手一個巧翻,“叭!”一聲,接著了對方來掌,右手輕起——真力內聚,“格!”一聲,擊開了對方竹筷,疾如電閃般直向聶小青胸前指來。其勢之猛,直似不可駕馭。


    聶小青呀的一聲驚唿——


    燈焰子吃如此勁道一壓,霍地為之全熄——卻是一掩又明——便在此一黑一亮的彈指當兒,卻似有一股極其尖細的風力,直向著潘棟腕上脈門襲來。


    便是這一位怪異力道,迫使得他手勢略微一偏,嘶——一縷尖風,直擦著聶小青肩側滑了過去。


    卻是聶小青手上竹筷,其勢不變,“刷!”地打潘棟腋下掃過,雖是不曾傷著了肉體,卻在寬大的長衣上,留下了半尺來長的一道破口。


    劍勢一發而已,燈光搖動裏,兩個人驚悸互望,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潘郎憔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蕭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蕭逸並收藏潘郎憔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