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鶯鶯臉上越發慘白,忽地一咬牙,澀聲道:“是你!”青衣女子打量她一陣,咯咯笑道:“多年不見,乖鶯鶯也出落成美人啦!嗯,你見了師叔,還不拜麽?”雲殊原本蓄勢待發,聽得這話,不由一怔。卻聽柳鶯鶯冷聲道:“從那夜開始,你就再不是我師叔,而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青衣女子吃吃笑道:“你師父呢,還沒死麽?”柳鶯鶯眼圈兒一紅,顫道:“如你所願,她……她去年去世了。”青衣女子略一沉默,咯咯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似她那等自命好人的蠢材,倘若不死,真是老天不長眼。”柳鶯鶯本想她聽到師父死訊,或有些哀戚抱愧,誰料她不但不念舊情,反而幸災樂禍,隻氣得胸口作痛,一口血湧上喉頭,漲紅了臉,恨聲道:“雲殊,你……你替我將她殺了!”雲殊一怔,柳鶯鶯目泛淚光,淒然道:“你幫不幫我?”雲殊微一動容,瞧著韓凝紫,一手扶上劍柄。


    青衣女子瞧他一眼,忽地咯咯大笑道:“傻小子,你當她真喜歡你麽?唉,不愧是我韓凝紫的好師侄,生來便有騙男人的本事。”雲殊聽得奇怪,微感躊躇,卻聽柳鶯鶯尖聲叫道:“雲殊,快動手。”雲殊暗叫慚愧:“我胡想什麽,柳姑娘與我之間,豈容他人挑撥?”驀地掣出長劍,韓凝紫一笑,手中錦索抖出,雲殊正欲舉劍抵擋,孰料那條錦索倏地鑽入樹叢,拽出一個人來,那人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全然不知死活。


    柳鶯鶯一瞧那人,卻是花容失色,失聲驚唿道:“雲殊,慢著。”雲殊也瞧出那人正是梁蕭,一時躑躅不前。韓凝紫將梁蕭提在手裏,嘻嘻笑道:“乖鶯鶯,你這套把戲,騙得過雲殊這等未經人事的稚兒,但又怎麽騙得過我?”柳鶯鶯本欲辯駁幾句,但見梁蕭麵色蒼白,不由心口一堵,說不出話來。韓凝紫瞧了瞧她,又望雲殊笑道:“傻小子,看見了麽?”雲殊臉色蒼白,望著柳鶯鶯,卻見她癡癡瞧著梁蕭,絲毫未曾留意自己,刹那間,當啷一聲,他手中長劍墜地,再無半分鬥誌。


    韓凝紫目光一閃,道:“乖師侄,你還要不要這小子活命?”柳鶯鶯一咬牙,大聲道:“你放了他,我讓你走便是。”韓凝紫笑道:“什麽你呀我的,該叫我什麽?”柳鶯鶯一愣,低了頭,聲音細若蚊呐:“師……師叔。”韓凝紫得意笑道:“好啊,既認了師叔,就該拿些意思孝敬一下!”說著將手一攤。柳鶯鶯皺眉道:“什麽?”韓凝紫笑道:“要裝傻麽?把純陽鐵盒給我。”柳鶯鶯微微一驚,恍然道:“原來嫁禍給我的便是你?我……我早該想到的。”韓凝紫笑道:“多謝你給我引開那幫蠢材;你也端地有些能耐,我四番潛入雷公堡,都是無功而返,你頭一次便得了手。”


    柳鶯鶯咬了咬牙,掏出鐵盒道:“你先放人。”韓凝紫臉一沉,冷笑道:“柳鶯鶯,你跟我耍花槍,還早了一百年呢,再不拿來,我叫這小子血濺三尺。”柳鶯鶯素知這個師叔心狠手辣,說到做到。純陽鐵盒於己可有可無,但梁蕭卻少不得一根汗毛,微一猶豫,便將鐵盒拋了過去。


    韓凝紫接過鐵盒,笑吟吟揣入袖間,柳鶯鶯瞧她神氣,便覺不妙,急道:“韓凝紫,你說話可要算數,鐵盒到手,便該放人。”韓凝紫淡淡一笑,道:“我問你,師叔我綽號叫什麽?”柳鶯鶯一怔,道:“雪狐。”韓凝紫笑道:“那便是了,師叔我既然狡猾如狐,那麽害死了你師父,自須留條後路,教你不敢尋我報仇。”柳鶯鶯一怔,怒道:“臭狐狸,你……”心中一急,不由得流下淚來。韓凝紫笑道:“哭得好,師叔我最愛瞧人勞雁分飛,流幹眼淚,直到哭瞎了眼,才叫過癮。”言畢踢開阿冰、阿淩的穴道,二人掙紮起來,韓凝紫瞥了阿雪一眼,露出嫌惡之色,啐道:“將這蠢丫頭也帶上。”


    兩人扶起阿雪,隨在她身邊,韓凝紫轉眼笑道:“乖鶯鶯,慢慢哭,咱們後會有期。”嬌笑一聲,穿林而出。柳鶯鶯大急,不顧傷痛奔出兩步,驀地胸口一痛,吐了口鮮血。雲殊情急關心,搶上攙扶,柳鶯鶯卻摔開他手,怒道:“滾開,從今往後,我……我再也不會理你。”雲殊身子一震,囁嚅道:“你……你說什麽?”柳鶯鶯眼圈一紅,恨恨道:“你廢了梁蕭的內力,我恨死你了。不錯,我騙你,就是要你替我尋他,然後一刀殺了你,給他報仇。”她奈何不得韓凝紫,滿腔恨火盡都發泄在雲殊身上,將心中所想一股腦兒說了出來。雲殊隻聽得渾身冰冷,三魂六魄盡都不在身上。好半晌,才隱約聽得馬蹄聲,抬眼瞧去,隻見柳鶯鶯伏在馬上,飛馳下山去了。雲殊欲要追趕,雙腿卻似灌滿了鉛,沉重無比,隻得坐在一棵大樹前,昏沉沉睡了過去。


    睡到傍晚,雲殊才清醒了些,茫茫然站起身來,望著遠處荒野寒煙,生出了不知何去何從之感,這等心情,唯有當年父親死後,自己站在燕山百步嶺上,等待師父時有過。他站立一陣,失魂落魄向前走去,走了足足半夜。淩晨時,忽聽身後傳來馬蹄聲。雲殊既不想迴頭去瞧,也不想知道來者是誰,隻盼就這般走下去,直到再沒氣力,撲地死去。


    忽然間,馬蹄停在他身後,隻聽一聲大喝,靳飛如一隻大鷹掠過他頭頂,攔在前方。雲殊心神恍惚,應聲止步。靳飛怒道:“好畜生。”揮掌便打,但掌到半途,借著東方一抹晨曦,忽見雲殊眼神呆滯,臉上布滿淒苦之色,猛然想起師父隻得這個獨子,手上一軟,竟爾打不下去。身後白三元卻火氣正盛,忽地躥前,一拳打向雲殊背心。雲殊癡癡怔怔,任他拳風湧至,也不躲閃。靳飛卻忍不住一伸手,將白三元手腕扣住。


    白三元怒道:“靳大俠!這種大逆不道之人,你也護著他?”靳飛麵皮一熱,訕訕道:“白老哥,我師弟年紀小,不懂事……”白三元叫道:“放屁。”奮力一掙,隻覺靳飛手若鐵箍,急怒之下,一口濃痰唾向靳飛臉上。以靳飛的本事,避開原也不難,但他心頭抱愧,不閃不避,任憑濃痰落在額上,順著臉頰滑落,也不伸手抹去。白三元瞧得一怔,狠狠把頭一甩,轉身便走。


    雷行空冷眼旁觀,這時忽道:“雲殊,那女賊呢?”雲殊身子一震,慢慢抬起眼皮,喃喃道:“她走了,再也不會迴來了。”雷行空瞧他神氣頹廢,不由濃眉緊蹙,暗忖雲殊在此,柳鶯鶯也當離得不遠,當下不願再行停留,冷笑道:“靳飛,這次的梁子算結定了,來日有暇,雷某少不了要登門拜訪一番!”靳飛默然不語,方瀾卻聽不下去,嘿笑道:“雷公堡那幾下子,老頭兒大約也是知道的。要挑神鷹門麽?怕還差那麽一點兒!”雷行空冷笑道:“大家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便是。”領著雷震夫婦,憤然去了。楚宮挨了雲殊一劍,腿上兀自包紮嚴實,此時咬緊一口細白牙齒,冷冷道:“靳門主果然兄弟情深,大夥兒後會有期,嘿嘿,後會有期!”生怕被雷行空搶先一步截住柳鶯鶯,催馬揚鞭,一陣風追了上去。


    其他人望著雲殊,或是驚疑,或是鄙夷,但礙著靳飛方瀾的麵子,不便當場發作,隻是紛紛搖頭,四麵散去。不一時,曠野中便隻留下方瀾、靳飛和小書童風眠。風眠見氣氛不對,不敢站得太近,撅著小嘴瞧著,心裏卻打定主意:“這兩個人敢動公子一根毫毛,我便與他們拚了。”


    靳飛默然半晌,歎口氣道:“本想聯結雷、楚兩家,共抗外敵。誰知未成朋友,反成對頭。”方瀾哼了一聲,目光如炬,望著雲殊,正色道:“小子,我來問你一句話:你練這麽一身武功,到底為什麽?”雲殊本來等著二人責打,聽此一問,一怔答道:“為向蕭千絕報仇。”方瀾冷笑道:“胡說。”雲殊又是一愣,卻聽方瀾道:“我看你練來是討娘兒們歡心的吧?”雲殊不由麵紅耳赤。


    方瀾冷哼一聲,又道:“自來個人事小,國家事大。古人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如今大宋江山危如累卵,大丈夫正該馳騁沙場,為國殺敵。你呢?哼,卻為個偷雞摸狗的妞兒失魂落魄。難不成雲萬程家門不幸,落了個虎父犬子不成?”雲殊身子一顫,猛然間,亡父音容浮現眼前:燈下伴讀,清晨傳功,懲奸除惡,抵禦外侮。一時間,無數往事如皮影戲般在心頭閃過,沒得讓他出了身冷汗,雲殊看了看方瀾,又看了看靳飛,嘴唇微微哆嗦,驀地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靳飛歎了口氣,伸手將他扶起,說道:“此事就此了結,隻盼你記得方老的話,來日多給我殺幾個韃子便是!”方瀾笑道:“要殺韃子,可得算上老夫一份!”靳飛笑道:“少得了你老麽?”二人相視大笑。


    風眠見方瀾瞪眼發怒,隻當要糟,不料轉眼之間,眾人又喜逐顏開,不由大大鬆了一口氣。雲殊歎道:“師兄,我方才得罪了不少豪傑……”靳飛擺手道:“別人如何,是別人的事情,隻要你有報國之心,便隻得你我二人,又當如何?”說著劍眉倏揚,豪氣逼人。


    方瀾笑道:“說這話的,才是雲萬程的徒弟!”他解下腰間葫蘆,正欲暢飲,忽地心念一動,一拍葫蘆,高歌道:“嚴風吹霜海草凋,筋幹精堅胡馬驕;漢家戰士三十萬,將軍兼領霍嫖姚……”這幾句詩一入耳,靳飛熱血為之一沸,這首詩雲萬程生前時常念誦,他自幼便是耳熟能詳。方瀾大飲一口酒,將葫蘆拋與他。靳飛也喝一口,慨然接道:“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雲龍風虎盡交迴,太白入月敵可摧。”唱罷將酒遞到雲殊手裏,雲殊隻覺心跳如雷,握壺雙手微顫,朗聲歌道:“敵可摧,旄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無人,漢道昌,胡無人,漢道昌!”他心病一解,這幾句唱將出來,如驚濤猛起,浮雲千重,氣勢豪邁,慷慨不凡,唱罷舉起葫蘆,將酒一氣飲盡。


    方瀾拍手歎道:“胡無人,漢道昌?這一天老頭子是等不到啦!”他捉著二人之手,疊在一起,沉聲道:“老雕兒雖是江湖中人,但從不忘屠滅夷種,北靖中原。他的遺願便落在你二人身上。所謂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今日之事,老頭子不想看到第二次!”靳飛挽住雲殊之手,與他對視一眼,鄭而重之道:“方老放心,我與雲殊,一世都是兄弟!”雲殊緊緊握住師兄之手,心中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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