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蕭見來人氣勢洶洶,正覺奇怪,忽聽一聲清叱,一名黃衣女子從馬背上躍起,奔近客棧,梁蕭飛身縱上,向黃衣女子一把抓出,喝道:“哪裏去?”黃衣女子反身一掌,格住梁蕭的爪勢,梁蕭定睛細瞧,卻是個姿容嬌媚的中年美婦。那美婦叫道:“你是誰?”梁蕭但覺她聲音耳熟,猛然想起,來者正是運河邊上那個名叫“二娘”的女子,當時她兒子受傷無救,斷了一足,這美婦大約哀怨未消,此時兀自神色憔悴。梁蕭眼珠一轉,嘻嘻笑道:“二娘,令郎斷了的腿好些麽?”雷星斷腿之事極少人知,那黃衣美婦目定口呆,驚道:“你……你怎麽知道?”說著身形一滯,梁蕭趁機搶先闖入自家房間。一把抄起床上的綠衣女,待要越窗而走,忽聽一聲清嘯,黃衣美婦如電掠至,手中多了一柄長劍,厲叱道:“將這賤人放下!”長劍翻飛,劍法精奇,梁蕭苦於無法騰手對敵,隻能東躲西閃。拆了不到三招,忽聽東麵牆上一聲巨響,牆壁頹塌,一名鐵塔般的巨漢躍馬而入,手持一柄數十斤重的大鐵錘,二指粗細的鐵鏈纏在肌肉虯結的手臂上,厲聲喝道:“二娘,女賊何在?”嗓門粗大,正是運河邊親手砍斷兒子一腿的那個“雷大郎”。


    黃衣美婦正愁梁蕭滑溜,忽見丈夫前來,喜道:“就在這小子手上!”大漢“嗬”的一聲,鐵錘當空一掃,牆塌床破,碎屑紛飛。梁蕭不敢硬接,使個魚躍龍門之勢,伸足在鐵鏈上一點,欲借勢騰出門外,黃衣美婦早已看穿他的用意,長劍淩空便刺。梁蕭這一縱用盡氣力,雙手又不得空閑,情急中呸的一聲,一口唾沫直奔婦人麵頰。黃衣美婦素來好潔,雖然驚怒交集,卻也不能不暫且閃避,梁蕭趁此機會,衝出房外。


    方才出門,便有兩個漢子迎麵截來,梁蕭飛身而起,淩空出腿,好似於癲狂中大步疾行,卻是一招“接輿狂歌”,二人抵擋不住,匆忙後退。梁蕭得空,旋身出腳,在庭中假山上一蹭,縱上房頂,單足獨立,身形迎風搖動。眾人欲要跟上,卻被他抬腿踢得瓦片紛飛,將試圖上房者紛紛打下。


    “唿啦”一聲,牆穿屋破,雷大郎跨馬馳出房外,罵道:“直娘賊。”鐵錘揮出,嘩啦啦不絕於耳,廂房被他神力擊倒一片。梁蕭縱身閃開。雷大郎正要再揮大錘,誰知鐵鏈被屋梁纏住,拖拽不得,隻氣得破口大罵。梁蕭哈哈大笑。雷大郎罵了兩聲,忽地叫道:“用‘火雷’逼他下來。”話音方落,便見三枚炮仗模樣的物事嗖嗖擲來,梁蕭心知必有古怪,慌忙閃開。那些炮仗一旦落地,便發出如雷巨響,激得瓦礫四濺,偌大房屋被裹在一團烈焰之中。


    梁蕭駭然不已,嗖嗖嗖又見三枚“火雷”擲來,急急飛身縱出,隻聽身後巨響連聲,碎屑飛迸,打在背上,刺痛難當。望下一看,隻見六七人手持刀劍飛掠上房,梁蕭失了地利,又抱著綠衣女,雙手不便,頓時連連叫苦。


    忽聽“唏律律”一聲,一道白影如飛掠來,梁蕭大喜,高叫一聲:“胭脂。”胭脂馬狂奔之間,四蹄撒開,尥了兩個蹶子,它靈通矯捷,力大無窮,出蹄之迅烈,與武功高手無異,那群武人心思隻在梁蕭身上,頓有幾人不慎挨了馬蹄,變做滾地葫蘆。胭脂馬衝開一條路,來到屋前,將梁蕭淩空托住,轉蹄馳入一條小巷,哪知跑出不足百尺,便有一道八尺高牆攔住去路。梁蕭一驚,正要挽韁改道,但見胭脂縱蹄如飛,毫不停留,頓又心頭一動,閉眼叫道:“好胭脂,我信你啦!”


    胭脂發聲長嘶,有若應答,奔到高牆之前,將身一縱,倏地越牆而過,落在地上,稍不停留,馳蹄又走,梁蕭睜眼喜道:“乖馬兒,乖馬兒。”迴頭望去,隻見濃煙滾滾,直衝霄漢,卻是房屋被“火雷”點著,火借風勢,一發不可收拾。


    梁蕭暗暗心驚,遙見前方已是城門,城門吊橋頭,不下十騎人馬迎麵堵來。梁蕭欲要轉向,左麵又來五騎,後方右方,皆有騎士包抄過來。還未及轉念,胭脂卻不閃不避,直奔過去,梁蕭一驚,叫道:“乖馬兒忒笨了,該往人少處去!”話音未落,胭脂已到橋頭,雙方相距不及十丈。梁蕭鋼牙一咬,將綠衣女橫擱馬上,嗆啷拔劍在手,正欲迎敵,孰料胭脂於奔跑之間,突地人立而起,“唏”的一聲,若金石鏗鏘,直透蒼穹。要知它本是天山以北野馬之首,後被綠衣女的師父想盡法子收服。此馬天生霸道,能鬥虎豹,等閑馬匹懼它之極,它這一嘯之中,頓顯出震懾萬馬的神威來,對麵十匹駿馬聽得嘯聲,忽地四散,搖頭擺尾,沒命狂奔,眾騎士挽韁勒馬,勒得馬口流血,猶自無法遏製,一匹馬甚至不辨東西,帶著主人,嘩啦一聲,衝進護城河裏。


    梁蕭見它如此威風,又是驚訝,又是喜愛。胭脂驚退群馬,一躍過橋。眾騎士心知容此馬走脫,傾天下之兵也休想追上,飛馳間,以楚老大為首,紛紛彎弓搭箭,梁蕭身後箭嘯之聲大起,便似雨打芭蕉一般。


    胭脂也知勢危,忽左忽右,縱蹄狂奔。但開弓之人多是高手,後腿仍被一箭射中。箭鏃乃是三棱刃,一旦射中,鮮血順著血槽不絕湧出,胭脂吃痛,嘶叫一聲。梁蕭心中大急,忽聽有人厲叫道:“莫要射了,說好了,這馬歸我!”唿聲越來越大,說到“我”字時,聲如響雷,似在耳邊。這一聲叫罷,那輪箭雨也為之一歇。


    梁蕭急急迴頭,隻見一名青衣男子徒步如飛,離馬後不足六尺。梁蕭倒臥出劍。那男子哈哈一笑,足不停步,右手揮指,當的一聲點中劍脊。梁蕭虎口痛麻,長劍幾乎脫手。那人一指未能將他寶劍彈飛,驚咦一聲,左手不停,抓向胭脂後尾。


    忽聽胭脂一聲長嘶,向前一躥,縱出四丈有餘。那人一抓落空,拔腿急趕,隻見胭脂馬一跛一跛,卻是迅快無倫,轉眼間已在二十丈之外。青衣男子追之不及,心頭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寶馬受傷之餘,尚有如此腳力,喜的是這寶馬神駿無雙,更欲得之而後快了。


    胭脂跛著腳跑了數十裏,眼見拋開追兵,梁蕭不忍它再跑,到道旁拔出箭矢,撕下衣襟裹好傷口。定睛細看,那箭杆上鐫著一個“楚”字。不禁望了猶在馬背上熟睡的綠衣女一眼,尋思道:“雷大郎和那個二娘所說的女賊莫非就是她麽?”想起雷星被親身父親砍斷一腿的慘景,不由尋思道:“這賊丫頭恁地歹毒,被仇人逮住,正是活該。”便歎了口氣,將綠衣女擱在馬背上,用韁繩縛牢,說道:“乖馬兒,我不管啦,你帶著她慢慢逃命吧。”說罷轉身便走,卻聽身後馬蹄輕響,迴頭一瞧,卻是胭脂跟在後麵,便道:“乖馬兒,我說不管就不管,要怨就怨你這主人心腸不好,手段狠辣,惹來這麽多對頭。”轉身又走,但胭脂兀自跟著,梁蕭快它也快,梁蕭慢它也慢,梁蕭把臉一板,正要喝叱,胭脂馬卻直愣愣將鼻子湊過來,對他噴氣,梁蕭心一軟,伸手撫它鬃毛,再瞅了綠衣女一眼,不覺心跳變快,苦笑道:“乖馬兒,我留下來,可是看你的麵子,不關你主人的事。”轉身將那女子再度負起。二人肌膚這次相接,滋味似又不同從前,梁蕭心跳更疾。這等情形端的生平從未有過,饒是他聰明絕頂,也想不透何以如此。


    穿過一個小穀,前方煙波浩淼,已是太湖,梁蕭正想去處,忽聽得馬蹄聲起,隻聽有人喜道:“在這裏了!”梁蕭閃避不及,轉身一瞧,卻見來的是一個長相俊美的小後生。他縱馬搶到近前,跳下馬來,冷笑一聲,揚聲道:“小子,你是這賤人什麽人?哼,這賤人受傷了?當真自作孽,不可活……”他嗓音清脆,口齒伶俐,連珠炮般說完,見梁蕭不答話,不由道:“你啞巴麽?把女賊放下了,滾得遠遠的。”


    梁蕭冷冷不發一言,小後生雙頰泛紅,一抖手腕向梁蕭分心刺來。梁蕭一手扶住背上的柳鶯鶯,看他劍到,忽地一掌拍中小後生劍脊。小後生劍鋒斜偏,胸口空門大開,不由駭然收劍,護住全身,定睛再看時,卻見梁蕭依舊站在原地。心中氣惱更甚,又刺一劍,劍勢越發狠辣。梁蕭看他劍到,啪的一掌,再將長劍拍開。頃刻間,小後生電光霹靂般連刺五劍,均被梁蕭運掌一一拍偏。


    小後生使到第六劍時,羞怒欲狂,也顧不得什麽招式,驀地身劍合一,猛撲上去。梁蕭這招“掌運天下”出自“縱橫捭闔境”,所謂“治天下如運諸掌”,這一輪掌法極得舉重若輕之妙,看似隨意拍出,實則奧妙無方。倘若對付厲害高手,自須得合以身法,多加變化,但這小後生武功較他還差老大一截,是以站著也能破敵。此時忽見小後生情急拚命,便微微一笑,使招“奕秋投子”,左手二指若拈棋子,按在那劍身之上。奕秋乃圍棋之神,這一指頗得弈道,正按中小後生新舊力道斷續之處。小後生虎口驟熱,長劍嗖地脫手。梁蕭右爪突出,抓在小後生胸口,但覺軟綿滑膩,不類尋常,不由心頭微驚,手上略略一緩。小後生趁機拚死一掙,哧的一聲,數層衣衫一並撕破,竟露出粉色的繡花肚兜來。


    梁蕭瞧得滿心糊塗,那小後生卻尖叫一聲,臉漲通紅,捂著臉倒退兩步。梁蕭猛然醒悟,脫口叫道:“哎喲,原來你是個母的。”那女扮男裝的少女麵紅如血,用破衣捂住胸口,咬著嘴唇,瞪著梁蕭,眼裏淚水滾來滾去。梁蕭還想取笑兩句,忽聽一聲長嘯自東傳來,蒼勁雄渾,沛沛洋洋。那少女聽到叫聲,迴首喜道:“爹爹,快來!”梁蕭見她一臉狂喜,頓生惡念,冷笑道:“你媽來也沒用。”揮手又抓少女酥胸。少女被他抓過一迴,羞憤欲死,豈能再容他得逞,叫罵道:“小淫賊。”一手護著衣襟,一手格擋梁蕭來爪。不料梁蕭這一抓竟是虛招,待她全力護胸,腰腹空門大露,便嘻嘻一笑,屈指彈中少女氣海穴。少女勁氣陡泄,被梁蕭摟在懷裏。


    這般一來,梁蕭背負佳人,手抱嬌娃,換了登徒子瞧見,必然羨慕他豔福齊天。但梁蕭身在險中,委實來不及享受這溫香軟玉的滋味。隻瞧人馬四麵逼來,梁蕭看北方人少,大步流星奔了過去。北方當先的正是那黃衣美婦,一見梁蕭,分外眼紅,嬌叱著從馬背上掠出,揮劍便刺。梁蕭嘻嘻一笑,將少女迎了上去。這抓人為質、抵擋對手的法子,卻是他從明歸那兒學來的法門。


    黃衣美婦劍氣如虹,激得那少女麵皮劇痛,忍不住尖叫道:“姑姑。”那美婦看清她容貌,間不容發地收迴長劍,詫道:“楚婉……”話未說完,梁蕭已奔出兩丈,前方四人揮劍阻擋,梁蕭將楚婉當作兵刃,隨手亂舞。眾人大是顧忌,四把劍光芒霍霍,隻在楚婉身前晃動,嚇得楚婉閉上雙目,連聲尖叫。黃衣美婦見狀,急忙搶上,長劍連揮,隻聽叮叮當當一陣響,那四柄劍盡被她擊落。梁蕭笑道:“二娘謝啦!”黃衣美婦“呸”了一聲,杏眼圓瞪。梁蕭見來人甚多,一拍胭脂,笑道:“乖馬兒,再辛苦一下?”翻身上馬,胭脂撒開四蹄,馳入山中。眾人得了美婦消息,皆知楚婉被俘,也不敢逼得太緊,隻在遠處跟著。梁蕭借著山勢大兜圈子,行至傍晚,他怕胭脂傷勢惡化,背著柳鶯鶯下馬步行。楚婉被橫在馬上,氣憤欲狂,一路上“小畜生,小混蛋”罵個不停,梁蕭初時無暇理會,此刻閑下來,聽了幾句,作起惱來,嗔目瞪她,楚婉也不示弱,睜著一雙大眼迴瞪,罵道:“小淫賊。”


    梁蕭道:“好啊,你再罵一句,我連你褲子也撕了。”楚婉吃他一嚇,再不敢言,眼裏卻流出淚來。梁蕭靜下心來,尋思道:“我帶著一個賊丫頭,已然累贅,如今再添一個,逃走更是不便。”將楚婉拽下,拍開她穴道,喝道:“滾蛋吧。”說罷邁步便走。楚婉怔了怔,忽地一咬牙,似乎下了什麽決心,奔上幾步,叫道:“小……小子,嗯,站住了!我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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