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郡,景國西南方最偏遠的一個郡。


    安南郡以西,是整個大陸上三大兇地之一的瘴雨群山,少有人踏足其中。以北是與如今大陸的第一強國——大齊帝國,以及北雪之國——淩國,三國交界之處,邊境兇險,偶有摩擦。景國著名的西南玄甲軍便駐紮在安南境內,以鞏固西南邊防。


    安南郡多丘陵,溫度高,濕氣重,多雨水,森林廣布,山路崎嶇。


    而梅望晨此時就如同一個叫花子一樣,蹲在一條林間小路旁的樹下,抱著一個窩窩頭,有一口沒一口的啃著,吃兩口還往外吐一口,身上的衣服都破成了條狀,像無數條柳枝一樣掛在身上,隨著他啃食的動作一蕩一蕩的,說不出的滑稽。小劍坐在他的身邊,身上的衣服也是到處都破著洞,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他手中也拿著一個窩窩頭,卻吃得及為仔細,每一口都吃得很認真,以保證最大化吸收這個窩窩頭的所有營養。好像在他的眼中,並不是在吃飯,而是在進行一場戰鬥。


    “媽的,這飯沒法吃了。”梅望晨將手中還剩下的大半個窩窩頭,遠遠的扔了出去,砸在遠處的樹上,驚起幾聲鳥叫。


    坐在一旁的小劍,低著頭,微微皺了皺眉,卻沒說什麽,也沒看梅望晨一眼。


    梅少爺很生氣,當然是因為吃了半個多月的窩窩頭,嘴裏淡出了個鳥來,不過最令他生氣的卻是其他的事情。


    “當初想著去求學的路上,一個人有些無聊,就想找個伴,好歹入了學之後,就算與其他同學相處的不相宜,也能有個說話的,不至於悶死。”


    “然後不知咋的瞎了眼,就覺得你這家夥有些意思,便拉你入了夥。”


    “結果呢?結果呢?”


    “你看看你,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我說上十句,你都不一定能迴上一句。”


    “軟的硬的,你都不吃,像個木頭樁子一樣杵在那裏。”


    “不對說你是木頭樁子都抬舉你了,你就是一潭死水裏麵的一塊朽木,都快爛掉了。”


    “吃個狗屁窩窩頭,都要細嚼慢咽的,你以為你吃的是山珍海味啊,還要細細品味啊,每口還要固定嚼三十四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你他媽的是人,不是終日裏轉著不知道停歇的機器!”


    “哎呀,這以後不是要憋死個人!”


    ......


    梅望晨毫無風度的憤怒著,咆哮著,無助著。但是不管他怎麽說,怎麽鬧,小劍都是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連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


    過了好半天,林間迴蕩著的梅望晨的罵聲還沒有完全消散,梅望晨扶著身後的樹幹,狼狽的站了起來,揉了揉蹲麻了的大腿,喘著粗氣。


    他看了一眼小劍手上捧著的還沒吃完的最後一點窩窩頭,唉聲歎氣的說道,“你個臭小子也是的,要多少不好,非要要一百兩,我本來也就沒帶多少錢出來,再加上之前在路上......咳咳......早知道會窮成這樣,就應該從你埋的那些東西裏麵,偷偷藏些東西留下來,就算是偷隻燒雞也是好......”


    梅望晨說著說著就沒聲了,因為正在跟窩窩頭做艱苦戰鬥的小劍終於抬起了頭,冷漠的看了他一眼。


    梅少爺在小劍兄的這一眼之下,就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剛才那股指點山河、慷慨激昂的氣勢全沒了,尷尬的咳嗽了兩聲,經過兩個多月的相處,他自然是知道這位小劍兄的脾性,剛才小劍兄難得抬頭看了他一眼,隻怕是生氣了。梅望晨悲哀的歎了口氣,無奈說道:“好好好,我不該說從你家小花的陪葬品裏麵偷東西出來吃,這下行了吧。”


    小劍看著梅望晨痞裏痞氣的道歉,想了一會,然後又重新低下頭去,繼續忙著跟窩窩頭進行戰鬥。


    梅望晨看到又是這個結果,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拿手扶著額頭,自言自語的說道:“我這是造的什麽孽,好不容易跑出來,自以為重獲自由,卻碰著這麽個克星......”


    “你不會是上天派下來懲罰的我吧?”


    ......


    梅望晨還沒來得及做更多的哀歎,也沒來得及深究小劍兄到底是不是老天爺派下來懲罰自己的神仙,一陣隱隱約約從小路遠方傳來的馬蹄聲打斷了梅望晨單方麵的對話。


    兩人走的並不是官道,一路上基本上也碰不到人,突如其來的馬蹄聲透露著一絲古怪。


    小劍也放下了手中的窩窩頭,單手放在地上,片刻之後,說道:“一輛馬車,五匹馬。”


    梅望晨瞪了他一眼,“這還用你說,你以為你是雷達啊?”


    小劍兄似乎也早就習慣了梅望晨嘴裏時不時吐出的古怪詞語,雖然他基本都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卻也不會多問。


    梅望晨用這種小手段勾引可愛的小劍兄多說兩句話的計劃也以失敗告終,不由得有點淡淡的失望。


    自己怎麽就碰到這麽個會說話的啞巴......


    馬蹄聲很急,速度很快,說話間便到了兩人身前,一輛黑色的華貴馬車,被一隻白馬拉著,後麵跟著四個騎馬護衛。


    拉車的白馬身上一片純白,沒有一絲雜質,神俊非凡,腳力更是驚人,拉著一輛馬車速度也絲毫不慢,如果不是被車夫隱隱壓製著,隻怕早就將身後那四匹駑貨甩得連馬尾巴都看不見了,就算不懂馬的人也一定能一眼就看出這白馬的不凡。


    梅望晨還沒來得及讚歎一聲“好馬”,便被疾馳而過的車隊帶起的濕膩膩的塵土嗆到了喉嚨。


    梅望晨往旁邊地上啐了一口帶土的唾沫,插著腰對著已經走遠的車隊大聲罵道:“哪來的狗屁東西,不看路的麽?害你小爺我吃了一嘴土,有種的停下來,看我不噴你一臉口水!”


    本是平平常常的萍水相逢,卻不想那車隊似乎真聽從了梅望晨的心願,在遠處緩慢停了下來。


    梅望晨大驚,哪裏會料到對方真的停了下來。他一把拉起坐在地上的小劍兄,轉頭便跑,一邊跑還一邊叫,“不好,不好,風緊快溜。”


    梅望晨才剛剛轉身沒跑出兩三步,一塊小石頭就如同利箭一般飛來,打在他的右小退上,他齜牙咧嘴的怪叫了一聲,卻還是不停,一瘸一拐的拉著小劍繼續往路旁樹林深處跑去。


    又一塊石頭飛來,精準的打在他的左腿之上。


    “啪”梅望晨摔倒在地,小劍兄也被他拉得一個踉蹌。


    ......


    黑色的華貴馬車轉頭迴來,高貴的停在了正趴在地上吃土的梅望晨麵前。


    趕車的是個穿著黑衣的絡腮胡壯漢,一瞥之間,壯漢眼中似乎有雷芒閃過。


    小劍冷漠的站在原地,似乎對即將發生的這一切都漠不關心,隻是本是垂在腰旁的枯瘦右手,不經意間摸上了鐵劍的破布劍柄。


    “吱”。


    馬車的車門輕輕打開。


    從裏麵走出一個跟梅望晨年紀差不多大的丹鳳眼貴公子來,那貴公子穿戴華貴異常,衣冠雲集,好生貴氣。隻是身形瘦弱,臉色有些不健康的蒼白,一雙丹鳳眼中隻有冷漠與鄙夷,看著梅望晨就像看著一個死人一般。


    丹鳳眼貴公子看了梅望晨兩眼之後,揮了揮手,就像趕走身邊一隻令人厭煩的蒼蠅一般,冰冷的聲音從他嘴裏吐出,聲音微微有些尖銳。


    “殺了。”


    趕車的絡腮胡子壯漢,聞聲沉默了片刻,才從駕車處起身,雙腳穩穩的踩在小路上,緩慢的站了起來。


    當絡腮胡子壯漢雙腳踩在地上的瞬間,馬車周圍的空氣隨之一沉。


    小劍隻覺得這個長相平凡的絡腮胡壯漢突然變成了一座大山,雙腳接地的那一下,明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如同一聲驚雷一般,壓得小劍心髒一縮,慢了半拍。


    很強,從未見過的強,令人絕望的強。


    這是小劍對絡腮胡子的評價。


    小劍握在破布劍柄上的骨節開始蒼白了起來,頭也低了下去。


    再鋒利的鐵劍,終歸隻是一把鐵片,又如何能斬斷整座大山,更何況卑微的鐵劍釘在山腳下,卻連峰頂的雲霧都看不清,又何談斬山?


    強大如斯。


    既然如此。


    便剩下的便隻有毀滅,或者臣服。


    臣服便意味著:那把殘破的鐵劍應該乖巧的在山下瑟瑟發抖,平躺在地,劍鋒收斂,劍身朝天,等著巨石碾過,祈禱著大山不屑於鐵劍的卑微,希望著自己薄薄的劍身不會影響到大山前進的道路,而後大山頃身而過,鐵劍被壓進腥臭的泥土裏,與髒水爛泥混為一體,歲月經年,鐵鏽斑斑,最後化為一抷黃土。


    這是接下來應該發生的故事,這是為了活著應該走的路,但問題是這樣的劍,還能稱之為劍麽?


    青山鎮口,一跪月餘,鐵劍本就已經被壓彎了,打折了,但既然已經賣了這身劍骨,既然小花已經俏立墳頭,那麽作為一把劍的模樣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也算對得起那個蹲在地上數錢的身影。


    於是。


    小劍本已經底下的頭顱重新抬起。


    鬆開破布劍柄的手,毅然拔出了劍。


    鐵劍上幹枯的血跡已然洗淨。


    但是嚐過鮮血的劍,哪裏還能抵禦對嗜血的渴望?


    如山般的絡腮胡子壯漢有些意外,微微挑了挑濃墨般的眉,不過瞬間,便又沉了下去。


    絡腮胡那隻長滿老繭的手,微動,似乎下一刻就要抬起來了。


    ......


    最終,絡腮胡子的手沒有抬起,因為有一隻更秀氣、更瘦弱的手,搭在了小劍的肩膀之上......


    梅望晨艱難的站了起來,雙腿似乎還在因為疼痛微微顫抖,一隻手扶著小劍的瘦弱肩膀,口中仍然是因為疼痛,忍不住的吸著冷氣。


    “阿劍啊,你看我摔了個狗吃屎,也不知道扶一把,沒良心的臭小子。”


    梅望晨不等小劍兄迴答,轉而又看向那位站在馬車之上貴氣的公子和下麵那個如山般的絡腮胡子,有些無賴的聳了聳肩,笑著說道:“抱歉,抱歉,今天的心情被這臭小子搞得有些不好,剛才正在罵他呢,罵順嘴了,絕不是罵你們的,嗬嗬,別往心裏去啊,嗬嗬。”


    絡腮胡子壯漢再次皺了皺濃眉,卻出奇的並沒有理會梅望晨,也沒有抬手發出雷霆一擊,反而是迴身,向車上的丹鳳眼貴公子恭敬說道:“小......公子,已經快到了,這些小事就別理會了,趕路要緊。”絡腮胡子的聲音,就如同沙漠古寺中的幹裂大鍾一般,嗡嗡作響,幹巴巴的,沒有絲毫清水般的柔順和低微。


    站在馬車之上的丹鳳眼貴公子麵色稍冷,微微轉頭往旁邊看了一眼。


    馬車後另外四個護衛之中一個立馬抽刀下馬,朝著梅望晨和小劍走去。


    丹鳳眼貴公子心情不好,本來絡腮胡子既然出言相勸,自己也懶得再對這兩隻螻蟻再費些心思,隨便教訓一頓,打發走人也就算了。隻是......剛才梅望晨說話的樣子,他很不喜歡,那個嬉皮笑臉的小叫花子,居然沒有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祈求自己的寬恕,說話的字裏行間裏麵也沒有自稱“小人”或是“奴才”,沒有任何卑微的味道,他無賴的眼神中竟然沒有絕望的驚恐而是略帶笑意,這些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一切的一切還是源於梅望晨所表現出來的姿態或者說是態度,這個該死的小臭蟲居然敢以一種對等的態度跟自己對話。


    他憑什麽敢這麽跟自己說話?


    他居然敢這麽跟自己說話?


    那麽,他就要付出代價!所以哪怕絡腮胡子開了口,他依舊堅持多花一點時間,碾死這兩隻卑微的蟲子。


    拿刀的護衛快要走到梅望晨和小劍身前了,梅望晨還是那般無賴的笑著,隻是按在小劍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指節發白。


    不知道是不是梅望晨捏的太用力了,小劍兄那顆倔強的頭顱緩緩的低了下去,不再複起,手中的劍也不知在什麽時候插迴了腰間,無力的垂著。


    護衛來到兩人身前,緩緩的舉起了屠刀,似乎下一刻就要將兩人砍成四段。


    “嗯?”


    這聲“嗯”如同一道奔雷,擊得那個護衛身形微微一抖,舉起的刀停在了半空中。


    刀不曾落下,而是插迴了刀鞘。


    護衛也不敢再停留,急忙迴身,上馬低頭,連唿吸都變得有些艱難。


    這一切都發生在很短的時間裏麵,變化得讓人有些猝不及防。


    全都是因為那個站在丹鳳眼貴公子麵前,低眉順眼的絡腮胡子唇齒之間,發出了一聲略帶疑問意味的“嗯”字。


    坐在馬上的護衛艱難的唿吸著。


    站在馬車上的丹鳳眼貴公子居高臨下的看著絡腮胡子不可思議著。


    他的那雙丹鳳眼努力的睜開,活活的將一雙細柳般的眼角撐開。


    他渾身顫抖著,不是因為懼怕,而是因為憤怒。


    他氣得渾身發抖,彎腰撿起絡腮胡子放在車架上的馬鞭。


    “啪”,重重一鞭抽在了絡腮胡子臉上。


    “狗奴才,我說的話,你都敢駁,你想幹什麽?”


    這一鞭子抽得及響,似乎不是抽在絡腮胡子的臉上,而是抽在眾人的心上,這樣的一位高手,被如此的羞辱,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狗東西,忘了是誰,收留了你d?忘了是誰,賞賜給你修武的機會?你就是這麽報答的麽?”


    說完,又是一鞭。


    第二鞭更響,更狠。


    絡腮胡子並沒有什麽表示,平凡的麵容仍是那麽平靜。臉上甚至連鞭痕都沒來得及留下,淺淺的紅印子便在臉上消散而去。


    絡腮胡子仍是那副幹巴巴的模樣,似乎被人用鞭子抽臉的人並不是自己,而是別人。他雙唇微動,聲音仍是嗡嗡的,情緒沒有絲毫波動一般。


    “公子,如今咱們已經算是進到了隱山的地界,在這殺人隻怕不太好,隻不過是兩個微不足道的螻蟻,莫讓他們壞了公子的......正事。”


    幹巴巴的渾厚聲音不急不緩的響起,隻是在說道最後兩個字——“正事”時,略微加上了些重音。


    一會之後,丹鳳眼貴公子身上的顫抖緩緩停止了下來,因為憤怒而格外扭曲的臉也逐漸平靜下來。他自然知道絡腮胡子所說的“正事”對自己意味著什麽,若是以前的自己,隻怕還是會強行宰了這兩隻不知死活的臭蟲,因為自己不喜歡、不高興,但是今日的自己又哪裏還是曾經的那個自己......想到這裏,他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自嘲,轉瞬即逝,沒有讓人察覺。


    “嗯,正事要緊。”


    丹鳳眼貴公子恢複了之前的冷漠從容,轉身走迴馬車車廂,隻是在關門的時候,輕聲加上了一句,“也別太過分了,各斷一手一腳吧。”


    絡腮胡子站在馬車旁邊沉默著微微躬身。


    ......


    拉馬車的神俊白馬一陣悅耳的嘶鳴,自然有護衛代替了絡腮胡子的駕車位置,趕著馬車,跟著護衛,帶著丹鳳眼貴公子,遠遠離去。


    而絡腮胡子隻是沉默的看著車隊離去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梅望晨靠著小劍,此時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感覺到身邊小劍的身體還有些緊繃,雖然小劍不曾抬頭看著對方,但是梅望晨也知道他在警惕著誰。


    梅望晨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蹲下身,齜牙咧嘴的揉著腿肚子,“沒事,人都走了,隻不過是給自己找個合適的台階下,不會真打斷我們倆手腳的,畢竟我們在別人貴人眼中隻是兩隻螻蟻而已。”口中說著貴人,卻聽不出什麽敬畏的意思,自稱螻蟻,語氣裏也沒有低到塵土裏的卑微。


    小劍微微轉頭,不解的看著梅望晨,又看了絡腮胡子一眼。


    “沒事,沒事。”梅望晨似乎是知道小劍兄的擔心,解釋說道:“之前的石頭都極有分寸的,既然當時我這腿沒斷,現在就更不會斷了。”梅望晨說完,笑眯眯地望向絡腮胡子。


    絡腮胡子看著車隊走遠,直至看不到了,才迴過頭來,剛好聽到梅望晨說的那句話,濃濃的眉毛揚了起來,一臉的絡腮胡子也隨著抖了抖,平凡的臉上因為濃密的絡腮胡子的遮擋,讓人看不清表情。


    他根本不看梅望晨一眼,而是望著小劍說道“剛煉出來的劍還未成型,是很容易折斷的,更何況......”,絡腮胡子眼神飄向了小劍兄腰間的那把拿破布纏著的鐵劍,“你這也算是劍麽?”


    他說完這句話,也不多言,轉身縱身而起,追著馬車離去的方向而去,從始至終都沒正眼瞧過梅望晨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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