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青山鎮子口真的很熱鬧,那些平日裏隻知道賴在酒肆之中醉生夢死的酒鬼們都走了出來,加上旁邊的幾戶商鋪裏的掌櫃、夥計,二三十來人竟是將鎮子口圍得滿滿當當。


    眾人圍成了一個大圈,而在圈內,一跪一蹲的兩個身影隱約可見。人群中時不時響起低聲的議論和驚唿,似乎有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正在發生。


    而梅望晨身為這場大熱鬧的當事人,這個時候,他正毫無形象的蹲在地上數錢。


    一張大額由通財錢莊開出的五十兩銀票,銀票上散落著兩三錠或十兩、或五兩的大銀錠子,而再看梅望晨,他正從一個流雲荷包裏往外掏著零碎銀粒子,想來是沒有大錠的銀子了,正拿一些碎銀子補最後的差數。


    碎銀粒子,一顆一顆,擊打在銀票上,發出啪啪的聲響,同時也在擊打著周圍旁觀青山鎮民的心。


    這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啊,看這架勢,難不成這個不明來曆的穿得像個叫花子一樣的闊主兒,還真準備拿出一百兩白銀,買下這個同樣是不知來曆冷漠異常的少年?


    青山鎮民大眼瞪小眼,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似乎生怕錯過了些什麽,迴頭醉酒吹水的時候,如果沒辦法完完整整的跟別人講述這件大熱鬧,那可得多遺憾啊......


    碎銀子越來越小,流雲口袋越來越扁,地上的錢越來越多。


    梅望晨扔出最後一粒碎銀,歎了口氣,“一百兩,應該不差,你過過數?”


    瘦弱的劍眉少年,一直低著頭,在梅望晨數錢的時候,似乎他的頭就有些微微偏斜,想來是跟著他一起數的。


    少年的沙啞聲音響起,“多了半兩。”


    “一百兩都出了,多了半兩、一兩的就算了,我可懶得再數一次。”


    瘦弱劍眉少年不置可否,慢慢的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伸向梅望晨。


    一口吐沫一顆釘,一個巴掌拍不響。


    這便是要達成賣身的交易了。


    旁邊青山鎮民微微驚唿了起來。他們經曆著這樣的曆史時刻,想必也是激動興奮的。


    隻有梅望晨卻是出神的望著麵前那隻瘦弱的小手,看得及其認真,不知在想些什麽。


    時間就在這奇怪的氛圍中慢慢流逝,梅望晨的手不拍上去,事兒就沒成。


    一蹲一跪,兩個差不多高的身影就像一副靜止的油墨畫,風景便停止在這一刻。


    周圍看熱鬧的青山鎮民,驚唿方才出口,又急忙打著哈欠,掩飾尷尬,因為這場注定留名青史的交易似乎出了什麽問題,好像是那個闊綽的梅姓少年臨時變了卦,正猶豫不決呢。


    低聲的議論聲在人群中響起。


    “想想?”瘦弱劍眉少年沙啞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平日裏很多青山鎮民都壓根沒聽過這少年說過話,如今聽到也就算了,但是今天他的話是不是有點多?


    “想想”兩個字剛說完,少年瘦弱的手便開始往迴縮,正是縮手的動作,讓正在出神的梅望晨驚醒了過來,他抬起頭來看著少年惘然說道:“想什麽?”


    瘦弱劍眉少年隻是看著他並不說話。


    梅望晨眼神漸漸聚焦,似乎終於記起來自己正在哪,正在幹些什麽,急忙微澀一笑,然後又變成那副百無聊賴的模樣,“抱歉抱歉,走神了,走神了,嗬嗬。”


    他說完,便往自己手上也吐了口唾沫。


    “啪”的一聲,幹脆利落的拍在了瘦弱少年那還沒來得及縮迴去的手上。


    圍著一圈的青山鎮民卻沒了聲,像是一群脖子伸得老長的呆頭鵝,忽然被人捏住了脖子,想叫卻叫不出來,憋得滿臉通紅。


    過了好久,當瘦弱的劍眉少年用最底下那張五十兩的銀票包住上麵那些銀錠子、碎銀子站起身的時候,他們才反應過來,事兒居然真的成了!


    他們歎息著,驚歎著,不可思議著,最後都化作一聲大大的“哎”,似乎有點惋惜,這麽有意思的大熱鬧,就這麽草草收場了?


    瘦弱的劍眉少年沒有再跟梅望晨多說一個字,拿著銀子,別著鐵劍,抱起草席屍體,往鎮子裏麵走去。


    梅望晨也沒再多看瘦弱的劍眉少年一眼,隻是低著頭,麵容藏進陰影裏,叫人看不清麵容。


    “大部隊”都跟著那個瘦弱的身影走掉了,遠遠看見,似乎規模越來越大。但梅望晨卻是懶得看上一眼,似乎也不擔心,那少年會拿了銀子之後偷偷跑掉,仍是蹲在原地,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抬起頭來。


    這時才能看清,他那彎彎的嘴角,滿是笑意,但那雙明亮的眼睛中卻是一絲笑意也無,眼中隻是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閃閃發光。


    “真有意思呢,真是一雙適合用劍的手哩。”


    梅望晨淡淡的聲音隨風而起,順著春風散落大地,又似乎這句話從來沒從他的嘴裏說出。


    突然梅望晨不知是想起了什麽,開始苦笑了起來,又重重的歎了口氣,他站起身來,卻是一動不動,久久站立,如同青山鎮口的一座人形雕像。


    很久以後,才傳來一句。


    “媽的,腿蹲麻了......”


    ......


    ......


    青山鎮今日最大的熱鬧,不是鎮東頭的孫寡婦又去哪家門口罵了街,也不是某個外鄉遊客喝多了在大街上耍酒瘋,更不是鎮衙裏的柳老爺在連生了八個閨女之後終於生出了一個帶把的。


    而是鎮子口那個賣身葬妹的瘋子真的以一百兩的價把自己賣出去了,而買他的卻是一個外來的傻子。


    大半個鎮子的人都驚動了,烏泱泱的跟在那個瘋子少年身後,他們很好奇,一百兩賣的身,這錢到底咋花呢?還是說那個瘋子準備帶著銀子跑路?大家可得好好看著、盯著。


    這可是不多見的大熱鬧,少不得又是以後佐酒的談資。


    ......


    日落青山,一切也就有了答案。


    每個地方都有一個亂葬崗,是的,每個地方都有,如今這亂世道,死人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了,要是死的是個沒名沒姓的,不知道來曆的外鄉客,總不是往亂葬崗胡亂一扔,好點的裹著破草席入了土,差的就隨便扔在一旁,總有山裏下來的土狗、瘋狼。


    而青山鎮的亂葬崗,今日卻熱鬧非常,不知道的以為是哪家大戶忽然得了失心瘋,不葬在自家風水寶地,卻要葬在這亂葬崗裏,不然哪裏會有這麽多人來送葬。


    當然不是哪個大戶人家犯了傻,隻不過有一個瘋子和一個傻子罷了。


    梅望晨和瘦弱的劍眉少年並肩站著,少年不高,才剛到梅望晨的肩頭。


    兩人前方,是幾個雇來的苦力壯漢在挖著坑,坑旁有一口上好的陰沉木棺材,裏麵躺著的自然是那個已經有些腐爛的妹妹。


    在棺材前方,卻有一個更大的更深的大坑,看著坑旁堆積的土堆,想必也是剛剛挖好的。


    坑前圍著一圈人,自然都是青山鎮裏的百姓,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來看熱鬧的,還是想送那個苦命的小女孩最後一程,隻是大多數人的眼睛並不是看著最前方的一個瘋子和一個傻子,而是盯著那個最大的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原因倒也簡單,因為那個大坑裏填滿了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


    紙糊的精美異常的風箏,各式各樣活靈活現的小糖人,幾個紮著稻草的木棍上插滿了糖葫蘆,幾屜剛蒸出來的熱氣騰騰的饅頭,燒雞燒鴨什麽的排成了排,還有小女孩穿的繡花裙子、碎玉首飾,當然還少不了幾壇上好的破青山......


    大坑裏就像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吃的、喝的、穿的、玩的,各式各樣的東西,層出不窮,堆成了一座小山,似乎整個青山鎮裏有意思的東西全部都被搬到了坑裏。


    遠處人群中自然有被家裏人帶出門看熱鬧的小孩,看著坑裏那些好吃的,口水止不住的往下流,他們不明白,那麽好的一些東西,咋都扔進坑裏幹啥?


    成人們卻是一副心疼的模樣,好像那些被扔進坑裏的東西都是自家的一般,指指點點,唉聲歎氣,但卻沒有辦法,誰叫別人是真金白銀買的呢?


    梅望晨不知道鎮民們心裏想的這些個心思,隻是看著大坑裏的那座“小山”,輕輕搖了搖頭,問道:“都是她喜歡的?”


    瘦弱的劍眉少年站在一旁,“嗯”了一聲。


    “酒,她可喝不了。”


    “身子冷,愛喝的,沒錢買。”


    “嗯......都埋了有點可惜,大家雖說多數都是過來看熱鬧的,但總歸還是送你妹最後一程,要不分點?”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梅望晨出了錢的緣故,還是因為別的原因,瘦弱的劍眉少年明顯不在那麽冷漠,能陪著梅望晨說上幾句。


    “錢......是我的,這些是我買的,給我妹的。”


    梅望晨碰了個不硬不軟的釘子,隨意的聳了聳肩,表示自己就這麽一說。


    ......


    棺材下了地,瘦弱的劍眉少年抓起一把土,撒了,幾個雇來的壯漢便開始填土,畢竟是專門做挖墳掘墓生意的,手藝還是好的,不一會兒,一個土饅頭便出現在眾人眼前,立上早已經準備好的大理石碑,隻是碑上沒有字有些奇怪。


    墓碑立好的時候,亂葬崗這裏的氣氛為之一變,沒人再小聲議論了,更加肅穆,有些悲涼。


    那些看熱鬧的鎮民,三三兩兩,或是一家,或是結伴,紛紛走到墓碑之前,躬身行禮。


    這是送別,亦是禮。


    熱鬧雖是要看的,但畢竟死者為大,青山到底是民風淳樸,總要拜祭一二,以示尊重。


    既是拜祭,總要還禮的,但是那個瘦弱的劍眉少年卻沒有身為主人家的自覺,他隻是默默站在碑前,拿劍的手此時輕輕的摩擦的碑麵,似乎是在撫摸著自己妹妹的柔嫩臉頰,迴憶著什麽,思戀著什麽,告別著什麽。


    人們都知道這孩子是個瘋的,行事本就與眾不同,倒也沒怎麽在意。


    雖然梅望晨在鎮民眼中也是個傻的,但畢竟他不是真的傻,見劍眉少年無動於衷,但又不能失了禮數,便無奈站在一旁,對著過來祭拜的人躬身還禮。


    被買的下人在一旁發呆迴憶,買下人的主人卻在幫忙還禮,這麽荒誕的一幕正在青山的亂葬崗前上演,全程就像一出默劇,荒誕可笑,卻又無比真實。


    ......


    月牙兒掛上樹枝頭,不知是對誰露齒微笑。


    青山,亂葬崗,人已散盡。


    隻剩下,傻了的梅望晨和瘋了的少年。


    少年拿著鐵鍬,為大坑埋下最後一抷土,百兩白銀,就此入了土。


    但是少年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心疼和可惜。


    梅望晨站在一旁,望著直起身子的瘦弱少年,沒來由的突然說道。


    “我叫梅望晨,梅花的梅,希望的望,早晨的晨。”


    “小劍。”


    “啥?蕭劍?肖劍?”


    “小劍。”


    “你......你妹妹不會是叫小燕子吧?”


    叫小劍的少年,微微皺了皺眉,但是還是如實說道:“小花。”


    “哦,哦,那就好。”


    小劍想了一會兒,不確定的沙啞問道:“少爺?”


    梅望晨就像一隻被踩著尾巴的貓,“別,別,別,我比你大點,你叫我梅哥兒就行,或者,額......我在家排行老三,你叫我梅三兒也行。”


    “三少爺?”小劍又皺了皺眉。


    梅望晨一陣汗顏,“能不能把後麵那兩個字去掉。”


    “嗯,三少爺。”


    “......”


    月兒彎彎照青山,月光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超遠方走去,有一嘴沒一嘴的說著話。


    矮的身影從走出第一步開始就沒有迴頭過,也沒有再往墓碑再看過一眼。


    他既然叫小劍,便如劍一般,一劍斬過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墳頭有朵小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並沒有在傍晚掘墓中毀去,此刻正迎風而動,似乎依依不舍,又似在像某人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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