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中諸人,此刻已是裝滿了鳥糞,俱各袖手楞在當場。


    驀地,忽聽諸位中人也是有人桀桀而笑,那笑聲竟與方才所聽到的仿佛。


    眾人又是一怔,定眼看去,發出了笑聲的不是別人,乃是玄冰美人桑龍姑。桑龍姑一笑而罷,仰天又打一個哈哈,叫道:“想不到我玄冰美人的梁子,了結在今天這荒島之上!”


    花妖長眉一鬥,瞪著眼兒瞧她一下,問道:“和什麽人了結梁子?”


    桑龍姑猶未答話,葛衣人早已憬然大悟,不由接口叫道:“花前輩,我知道啦,剛才那陣笑是誰發出的了!”


    花妖把怪眼移到葛衣人身上。瞪視半晌,忽地笑道:“別說啦,你不說我也知道,這般說來,塞外怪傑幸逃此一大劫了!”


    原來這陣笑聲,乃是史三娘發出的,適間舟行海上,史三娘不是在海船之旁,坐在木桶鼓氣行駛嗎?暴風來臨,花妖等人自顧不暇,倒忘掉了史三娘身處險境,及至逐浪飄流,才憶起時,南星元已然舟沉滄海,史三娘也不知去向了。


    因了這陣笑聲,觸發花妖心竅,料揣南史二撥人,必也如自己一般,給風送浪推,安抵斯島,心中不由大喜,他自忖道:“何不如此如此,替南星元解下這場過節!”


    要知南史二人,俱曾幫過紫府門及赤城派大忙,花妖豈會不知,對之甚為好感,且當年花妖自兇禽島出發開抵蛇島之時,所偕行的兩蒙麵男女,正是這對冤家。說起來倒有一段小小緣分,作書人不得不在此倒敘一筆。


    話說當年南史二人裝做賀客,下了蛇幫幫主俞公典迎妾海船,舟至半途,與赤城群雄所乘的船遭受同一命運,俱為風暴所毀,船破沉覆,葬身海底,是時,南史二人,與雪兒當也難逃此劫,皆給風暴卷落波濤之中,可惜不曾做成一路漂浮,相距頗遠,爾後,雪兒先抵兇禽島,和花妖相逢,了結一段緣法,而南史二人呢,則給風浪逐至離兇禽島不過十餘裏遠的一座海上浮山,因為舟楫已毀,那座浮山又盡是藻石所聚,並無林木,以茲造舟,無奈隻好留下。


    大約過月餘光景,在這段時間內,南史所帶幹糧,俱已蕩然無存,隻好打些飛禽,撈些魚獲來充饑,渴時則乘下雨當兒,貯存雨水,苟延殘喘,掙紮下去。


    然而,南史並不失望,天天到浮山之上眺望,希望有蛇幫船隻過往,或者在海上討生活的漁舟過處,好唿援求救。


    有一天,南史二人照例到浮山之巔眺望,但見青天碧海,煙籠遠際,一片靜寂,除遇有幾隻海鷗或貓鷹之屬,翱翔天際海上,別無其他動靜,兩人大為失望,正看顧間,史三娘眼底陡然一亮,指向迷蒙遠天,嬌聲叫道:“南哥哥,你瞧!天的盡頭,那是什麽?”


    南星元哦地一聲,展眼隨著史三娘纖指指處眺去,但見煙籠波濤之中,有一小黑點,隨流而下,載沉載浮。南星元揉了眼皮,加意細看,忽大唿道:“史妹妹,那是船啊,是一艘小獨木舟,咦,那小舟太簡單了,就隻有一根大樹幹挖通而成,是什麽人?”


    這時,史三娘也已瞧得真切了,那小獨木舟,去勢如矢,舟中隻坐一人,展眼間已搖至近處。


    史三娘不看猶可,一看大驚,既指那獨木舟,又指天空上大夥飛禽,叫道:“南哥哥,你也不瞧瞧,怎地霎忽之間來了這麽多貓鷹?”


    又咦了一聲,說道:“舟中那人好怪道,似個深山大野人,那是誰,從來沒有瞧過,看他鼓氣行舟,倒是個武林高手呢!”


    南星元並不答話,其實他早已瞧見,群鷹盤旋之處,不離獨木小舟,和舟中人不無幹係。又瞥見那怪人身披蘆葉,並無衣飾遮體,心中益覺驚疑不迭。


    有頃,南星元大驚道:“史妹,我想起來了,此人必是兇禽島主人,花妖那魔頭啦!”


    此語一出,史三娘心頭陡震,要知他倆,既出自長白山陰陽二怪之門,對花妖來曆,自是耳聞能詳,又因時時在渤海一帶行走,知花妖巢穴便在東海之濱的兇禽島上,那些兇禽,他倆幾番上蛇島找俞公典時,適遇蛇鷹大戰,幾番目睹,怎會認它不出,是以一經恍悟,都大驚失色起來了。


    一驚過後,史三娘問道:“那魔頭從來足不出兇禽島半步,怎地忽伐木為舟,驅駛海上?”


    南星元別有所思,口裏漫應道:“我怎知道,也許那魔頭又要到中原去闖禍啦,他當真的到了中原,又不知要多少武林高手,世間美女,喪生在他手上了!”


    對花妖乖謬行跡,史三娘也是知之甚詳,一提到花妖最嗜濫殺女性,不由唬出一身冷汗來,喃喃自語道:“但願那魔頭不是到這浮山上來就好!”


    史三娘又怎知道,這時的花妖已然去邪歸正,返璞還真,不再妄殺無辜的了。


    畢竟南星元是條漢子,膽氣豪些,他雖懾於花妖武功威名,還不至如史三娘那般花容失色,心膽俱寒。


    時獨木舟已越駛越近,相距不過二十裏許,南星元心下琢磨:“等了這麽多日子,兀是不見船隻經過,此刻雖有人經此,可惜是那魔頭,此人瘋癲成性,想搭趁他的船,看來不易!”


    繼又想道:“若不冒險試求求那魔頭一下,在這兒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不餓死也會渴死,倒不如冒死試他一試,也許能找出一線生機!”


    他也知花妖與長白山陰陽門淵源,想來如果抖出二怪名號,那魔頭未必敢加害。


    想到這裏,他對史三娘苦笑道:“那魔頭即使到了這浮山來,也未必便會找到咱們,咱可以藏起來,不過,我倒希望那魔頭當真到此!”


    史三娘吃驚道:“你瘋了不成,那魔頭殺人不眨眼,他來了你我還能活嗎?”


    南星元道:“別慌張,反正都是一死,懼怕什麽?不過你得藏起來,我倒無所謂,如果僥幸給我逃過這一關,迴頭再駛舟來接你!”


    史三娘一想,也有道理,她給困在這浮山之上,已經不少日子了,煩悶極了,倘長此以往,必落得一死,不如讓南星元去試試也好。


    兩人在浮山之上停留有日,每個角落都熟悉極了,說起這浮山也怪,原來是一塊中空外實的大浮石,根本就不是什麽山丘,山腹孔道錯縱,人若深藏起來,要找倒是不易,何況花妖根本就不知道這兒有女人居住。


    待得史三娘藏匿起來之後,南星元拚著萬險,把心一橫,運起真元,引吭向海上遙唿數聲,叫道:“喂,海上的花前輩聽稟,晚輩被困此處多日,望老前輩救援則個!”


    時獨木舟已急駛到浮山之前,距離雖不遠,且南星元係用內力唿出,花妖又是武林中頂尖兒高手,耳聽目靈,當無聽而不聞之理。


    在大海上浮駛的花妖,因風傳送,聽到了南星元的唿救聲,不由一煞舟行,尖起耳朵,又聽了一陣,證實當前浮山之中,確有人蹤存在。


    抬頭四顧,果然浮山之巔,影綽綽地站著一人,他不由想道:“大抵是前月那場風暴闖的禍,唉,那又不知是什麽人給飄送到這兒地方來,聽他聲音,料也是個武林高手,待我救他一救!”


    當下,花妖遙遙應道:“你是什麽人,因何被困此地,怎知老夫名字,也罷,你到海灘上來,我把小舟攏近,你上來好啦,要到什麽地方,老夫送你一程!”


    南星元心中驚喜交集,江湖上傳言,這魔頭是個瘋瘋癲癲,語無倫次野人,但這刻聽他說話,卻甚正常,這是什麽道理!


    邊想邊急口應道:“晚輩乃因遭風暴之害,船沉身墜海中,給漂送此地,晚輩名叫南星元,老前輩威名四播,武林中無人不曉,晚輩也是聽尊長們所說,胡亂猜認,不料果是花老前輩,前輩風範,晚輩心儀已久了!”


    南星元不知虛實,這幾句話不過盡晚輩相敬之禮,信口胡謅,哪知花妖哼了一聲,冷冷罵道:“你這小子倒會挖苦人,若在月前,老夫定不相饒,幸今日遇我,隻好饒恕你一遭!”


    南星元吃了一驚,他哪知道花妖前者臭名昭彰,那有什麽威名四播,所謂“心儀已久”四字,更屬無稽,所以,有時胡亂拍馬,不得其所,反是討不到好處。


    思想未已,花妖已然將獨木舟攏到浮山灘旁,南星元步步為營,緩緩地自巔峰之上滑了下來。花妖迎了上去,滋一滋牙問道:“你叫南星元嗎?這名字好陌生,你是何人弟子?”


    南星元把爹爹名字告訴他,花妖低頭思索,最後笑道:“原來是南萬方的公子,無怪武功如此神俊!”


    說話不但井然不紊,且彬彬有禮,這倒使南星元困惑萬分,想道:“看去武林中傳說,都是虛語,花老前輩一片仁心,怎能指為魔頭!”


    他敬謹為禮,迴答道:“老前輩過譽之詞,晚輩愧不敢當!”


    花妖仰天哈哈一笑,把手頻揮,叫道:“老夫山野之人,最不愛人家酸溜溜地言語,你爹在日,與老夫倒有過節,不過事過境遷,老夫也不記恨,何況曲在我方,委實記恨不得!”


    言已,大聲問道:“南公子,你要上哪兒去?”


    南星元不知底蘊,隨口道:“晚輩想上蛇島一行!”


    花妖顏色倏變,厲聲叱道:“你要上蛇島做甚,可得說個分明,否則,老夫不許載你!”


    南星元昂然笑道:“為了救人!”


    花妖臉色一寬,詰問下去:“救什麽人?”


    南星元坦然道:“救晚輩一群好友,他們是赤城山和紫府宮的高手,料已被困蛇幫手中,若非晚輩前往,此圍難以解脫,為朋友赴萬死,此乃我輩武林道義,若老前輩認為不當,但憑撐舟離去,晚輩不敢強求!”


    花妖的臉色益發溫和,南星元鑒貌辨色,心知所說的話,正合對方心意,正待再說話,陡見花妖長眉一軒,又問:“你和那些人什麽淵源,怎麽要去救他們,須知蛇島乃是有名險地,以你這點能耐,便想到那兒救人,未免大言炎炎!”


    南星元笑道:“為朋友兩脅插刀,事出道義,縱使萬死,何足惋惜,我與那些朋友若說淵源倒沒有,隻為義氣,不瞞前輩說,晚輩與長白山陰陽門淵源倒是不淺!”


    花妖一聽,不覺躊躇起來,他反複呢喃:“那些人和陰陽門正是死對頭,你既和陰陽門有甚深淵源,反去救他的對頭人,豈不可怪!”


    南星元倒也乖覺,隻看神色他早已忖料花妖對赤城群雄來曆必甚清楚,同時也必有好感,因此之故,他也不必諱言,侃侃而道:“淵源不過指出身而論,陰陽二怪,行為乖謬,窮兇極惡,在武林中不知幹下多少壞事,陰陽門乃江湖上邪派之宗,晚輩與其雖有淵源,卻是不肯同流合汙!”


    花妖忽鼓掌讚道:“南公子不愧武林豪傑,江湖好漢,如此見識,的確了不起,老夫對你甚為敬佩。”


    又道:“不瞞公子說,老夫駕舟出海,此行便是要上蛇島救人,救的也正是足下好友!”


    原來是一路的,南星元大喜過望,因詢及花妖如何和赤城群雄有淵源,如何會得知他們被困蛇島。花妖也不隱諱,把鐵筆書生尤文輝,雪兒母女,耿鶴翔等到兇禽島經過,以及雪兒琴音治他痼疾,使他重新做人等等略略說了一遍。


    南星元這才恍然大悟,自忖道:“既恁地說,花老前輩已然洗心革麵,重新做人,料也不再記憶恨女人,這太好了,何不叫出史妹妹,同赴蛇島,日後也少一番往還接送手腳!”


    當下,乃試探花妖道:“老前輩今後當真不恨女人?”


    花妖哈哈大笑,叫道:“南公子,你當老夫是甚麽人,豈是說話不算的小人?你問這話到底是何意思!”


    南星元囁嚅道:“比如在海上,你碰到女人遇險,救也不救?”


    花妖皺眉道:“怎麽不救,我已不再恨她們啦!螻蟻也救,何況是人!”


    這席話,南星元大受感動,人性一複,宅心竟變得仁慈如斯,當真武林大幸。遂不再隱瞞,把史三娘叫了出來與花妖廝會。


    花妖又是一陣嗬聲朗笑,他搖搖頭歎息道:“這也難怪史姑娘要躲起來,我花妖以前所作所為也太不肖了,唉,史姑娘,你既是那老怪婦的子弟,能大義滅親,端的是個女中豪傑,前此門戶迂腐之見,已為你輩後起之秀打破啦!”


    當下,南史二人,乃隨花妖逕赴蛇島,並用麵具遮障,以免蛇島中人,瞧出他倆的真麵目,因為日後上長白山,當有一番作為,此時暴露了反為不便。


    這段往事,便是南史二人與花妖的一段淵源,不料歲月不居,人事也變,數十年後,星移物換,人事全非,南史二人,由恩愛夫妻,變成不共戴天仇敵,端的可歎。


    話說南星元心念既打定,陡地一長身便朝笑聲發出之處撲去,諸人尾隨其後,也都趕上。這荒島地方不隻大,而且山徑曲折陡斜,眾人縱纏引上,轉了好幾彎,仍然隻聞笑聲,不見人蹤。花妖心中詫然,再停耳一聽,心中微微一震,原來那股笑聲,似是發自地底下千丈深壑之下。


    那笑聲斷斷續續,足足曆一盞茶之久,陡然間,幾個孩子一齊低低唿道:“老前輩,你瞧,那是什麽煙?”


    這時,笑聲頓然嘎止,自主峰一處淵的深處,忽地濃煙嫋嫋而升,那股煙極其熾熱,竟是發自地底。花妖睜眼一望,身形暴長,已然自陡坡疾向千丈深壑滑了下去。


    眾人正要追隨,但見葛衣人叫道:“各位切勿輕易冒險,此刻史三娘正發雷霆之怒,噴其三昧真煙,相迫塞外怪傑,花前輩一人已足應付,人多反礙手腳!”


    這話一出,玄冰美人桑龍姑陡然疊聲大笑,叫道:“妙啊!當真妙事,讓那賤人與老不死先拚個死活,老娘再去坐收漁利!”


    一直沒有開腔的劍魔夫婦,此刻也說話啦,但聽他夫婦倆先是一陣嘿嘿冷笑,然後冷冷道:“桑龍姑,別以為你得了紫府秘笈和那勞什子魔音,便已天下無敵,史三娘的混元一氣功已登堂入室,就算你和她較上,也隻落得一命歸陰!”


    桑龍姑勃然大怒,刷地一響,便已亮出那杆蛇頭軟鞭,氣唿唿地嚷道:“好小子,你敢小覦老娘,來,咱就先比劃比劃,瞧瞧你師門的奔雷劍強還是老娘手底裏的蛇鞭硬,快,上來!”


    劍魔夫婦也非泛泛之輩,高傲成性,怎消受得了這口惡氣,當下,也已雙雙躍出。辛源鳴赤手應敵,眇目婦折枝為劍,看看兩撥人便待拚上。


    陡然間,有一把清脆悅耳,但卻冷如霜雪的少女聲音,響道:“師傅,奶奶,不用勞動你倆老人家,待徒兒向桑老前輩討教幾招!”


    若論奔雷劍,赤城門中,除祖師山主外,劍招嫻熟,不是劍魔夫婦,卻是這說話的小妮子秦九凝,隻緣當年赤城山主自劍魔不聽教誨,江湖闖禍,惹下廢體之恨以後,對他夫婦已然失望,乃專心致誌調教九凝,是以九凝對奔雷劍造詣,俱在兩位前輩之上,隻是功力稍微淺些。


    秦九凝口出大言,想和武林第一流高手的桑龍姑過招,不啻蜉蝣之撼大樹,隻聽得那婆娘嘿嘿冷笑,叫道:“好啊!你赤城派可真了不起,全是武林頂尖人物啦!好丫頭,老娘不屑和你鬥,要鬥,待我挑個兒女接你的招!”


    冷眼旁觀的葛衣人忽然笑道:“桑前輩,你和赤城山相約尚未屆期呢,此處又非天姥絕頂,要鬥什麽?”


    天姥主人桑龍姑二十年前與赤城山主相約,乃在兩個月後,天姥絕頂,由晚一輩人物較量,葛衣人這句話,誌在提醒兩方,教他們別壞了江湖規矩。


    葛衣人把話說完,倏地臉色一沉,大袖一拂,緩緩走到兩撥人中間站著,自指一下冷冷地說道:“我勸你等別鬥,誰有不聽,盡管衝著我來!”


    劍魔夫婦見是紫府宮掌門出麵幹預,自是不敢違拗,諾諾連聲退了下去,辛源鳴對秦九凝叱道:“小丫頭,還不快快給我退下去,別惹唐古前輩著惱!”


    秦九凝本已移步先到了場前,聞得師傅叱喝,隻好悻悻正待退下,又聽桑龍姑叫道:“且慢,你這丫頭既口出大言,一走便算了事麽?”


    一旋頭,對她的幾個兒女喝道:“雍兒何在?”


    桑龍姑的長子南雍,聞聲緩緩步出,但看他神色憂鬱,眉孕隱愁,苦著臉問道:“娘,孩兒在此,何有吩咐?”


    桑龍姑指一指秦九凝道:“你給娘和這位秦姑娘走幾招!”


    南雍宅心仁慈、從來不知鬥毆之事,這番可能是他生平第一次要和外人過招,內心感到萬分的沉痛,囁嚅道:“孩兒與秦姑娘去日無怨,今天無仇,怎好動手?”


    更有一事令他不願動手的,就當前這位姑娘和他在彭水山頭所逢的秦寒梅酷肖,勾起了他對寒梅思慕之念,益是躊躇不前了。


    桑龍姑大抵是因氣極,她對長子幼女,從未疾言厲色,此刻卻暴喝道:“雍兒,娘叫你鬥就鬥,問什麽?”


    南雍目含淚珠,無奈把身上蛇鞭慢慢抽出,不料就在他抽出蛇鞭之時,陡然間,自深穀之底,躍出一條黑影,那躍出的是個婦人,長發齊腰,手足俱廢,目中精光激射,身形快捷極了,隻一飄便已躍出穀頂,此人不是史三娘還有誰來。


    隻見史三娘一躍出,舉目環掃各人一下,陡地桀桀大笑,罵道:“桑龍姑你這賤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卻自進來,唉,妙啊,悠悠廿載,想不到今天報卻仇冤!”


    罵聲才落,目中棱光一掠,掠到那翩翩風度、如玉樹臨風的南雍身上,問道:“你這小賊,便是桑龍姑的大兒子南雍麽?”


    南雍心中一凜,他絕不知史三娘來曆,可是為人生性和平,修養功夫極好,史三娘雖出口傷人,辱及他娘,心中微有不悅,卻不動氣,恭謹迴道:“正是,晚輩家母桑龍姑,爹爹南星元,未悉俺家和老前輩有何過不去的地方,勞動老前輩發這麽大的脾氣!”


    竟是溫文好禮,史三娘哇哇怪叫道:“這是你老子和你娘種下的惡果,你年幼雖不知道,但也饒你不得!”


    語方落,也不等待南雍迴話,張口一噴,濃煙已奪嘴而射,直取南雍身上噴來。


    南雍一瞥大驚失色,手足無措,不知抗禦,腳下三爻六變,連連閃動,他那紫府宮輕功,隻緣日久浸淫,已然變成本能舉動,一遇危難,便自自然然地使了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濃煙已經掠到,桑龍姑也是大驚,急切間,厲聲叱喝:“孩子們,快快吹奏魔音,合力克敵!”


    她其餘南玲等幾個兒女,已然依照五魔陣法,列好方位,蛇鞭並舉,齊齊向史三娘要害攻到。


    桑龍姑見史三娘亮出這手絕世內功,已知厲害,也是不敢怠慢,一長身便已加入戰團,希望倚眾克敵,以多時勝寡。


    那魔音發自母蛇嘴巴,交拚而作,端的淩厲之極,六杆蛇鞭飛揚到處,異響陣陣,那異響竟分成五個音組,或為魔鬼狂吼,或作天籟之聲,亦有仙樂靡靡,複成山崩地裂巨響,不一而足。


    魔音一奏,葛衣人猛地一晃身,大袖一飄,衣帶飄處,便把劍魔夫婦及秦九凝帶開十丈之外,低低吩咐道:“我也知赤城門對定力調教甚佳,但當前魔音,非同小可,你等宜靜坐地上,屏息運元相禦,方保無虞!”


    三人唯唯,依了葛衣人的話,果然就地坐下,運起功來。


    說也奇怪,那陣魔音一經迸出,史三娘的三昧真煙本來已快觸到南雍身上,陡聞這陣異響,心中不由一悸,那股發出的真煙,竟不由自主,倒吸迴來,楞然呆在當前。


    霎忽之間,當前大小六杆蛇鞭已然點到史三娘身上大穴,距離隻差毫發,桑龍姑大喜過望,看看便要得手,詎料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陡然間,史三娘暴吼一聲,半截身軀倏地往空中一彈,彈起了三丈來高,隨著腰肢一扭一挺,拴在半腰那段斷鏈,給抖得筆直,橫裏向對方杖著武器攻來的六個方法掃去,但聽霍霍幾聲巨響,隨在驚叫聲中,桑龍姑手下蛇鞭,已然經史三娘的斷鏈震得無影無蹤。


    隻有桑龍姑和她的長子南雍,閃避得快,才不曾給史三娘掃個正著。


    桑龍姑心頭大震,要知這五魔陣法,不得得自長白陰陽二怪所傳奇門武功之嫡,且經近十載費盡心血,朝夕操演而成,本待用以對付赤城山門下較技,今天不過小試其鋒,不料竟給史三娘在舉手投足之間,消解了去。


    她心中惕然一下:“今天所試這個五蛇魔陣本來是五個兒女聯手的,南芝那丫頭不在,老娘補了她缺,尚且抵擋不了賤人腰鏈一抖,若全憑兒女對敵,敗落恐怕更慘!”


    史三娘一招得手,仰天長笑,其聲淒厲之極。笑罷,幽幽地道:“我史三娘二十載來含辛茹苦,以為沉冤海底,你這賤人,不料也有今天!”


    身軀一晃,腰際鏈子又連連掃到,打出雖定毫無章法,卻是淩厲玉極,這也難怪,史三娘內力已臻爐純青地步,武技已不拘形式,隨意所發,打來卻是比任何拳掌更見厲害,料不到本來用以了羈絆史三娘的五金之英鐵鏈,此刻竟成她的武器。


    鏈招三番四次,已然打出,桑龍姑也非弱者,適才對史三娘那混元一氣功有所忌憚,故給迫得手絆腳亂,這刻史三娘沒有噴出濃煙,單以腰鏈擊敵,她就不再懼怕了。桑龍姑蛇鞭一點,挺身便鬥,合著未失手的兒子南雍,聯手圍擊,一時倒也難分高下。


    而那發自蛇鞭的魔音,愈來愈是淒厲奪魂,史三娘卻是氣閑心定,毫不為其所惑,腰鏈一招緊似一招,百招一過,已然稍稍占了上風。


    要知史三娘幽囚一線天達二十載,素日裏除聽山野蟲啾蛙鳴與及浪濤拍岸之聲外,塵世雜響,一點也沒有聽過,久修之下,靈台已是空明無比,乍聽魔音之時,寧靜已久心靈,宛如古井興波,一陣癡愕,惟她火候十足,豈是輕易受製於人,因是,桑龍姑合四兒女武器將要點到,在此生死係於俄頃之際,史三娘本能地一醒,強攝神智,縱身往上一躍避過,順鏈隨心而發,桑龍姑的三個兒女,畢竟功力函淺,猝不及防,便著了她的道兒,南雍年事較長,且功力也高,又不認真拚鬥,因是才閃避得及。


    戰到分際,史三娘心頭煩躁,半截身軀往後一伸,已然翻了一個大跟頭退出丈許,桑龍姑以為對方怯敵,正待追趕,誰料史三娘一退之後,把口一張,那三昧真煙便也噴出。


    魔音既收不到克敵之效,對方一亮出三昧真煙,桑龍姑為之膽落,急急叫道:“雍兒快退,那賤人又噴毒煙啦!”


    南雍也是駭然,跟在他娘背後疾退,那股煙比她母子更快,已然如附骨之蛆,緊隨下來。


    桑龍姑心知難免,不由酸楚起來,長歎一聲:“想不到我八荒中人玄冰美人與兒女死在此地!”


    驀地裏,眼前一亮,穀底先後闖出兩人,其中一個正是她的舊愛南星元,另外一人,不消說也知道是花妖了。


    花妖方才聞得史三娘笑聲,已料那婆娘在脅迫南星元,後見陣陣濃煙,對自己預料,益加證實,因急急竄下穀底,瞧個究竟。


    那穀底雖有千丈之深,幸四崖有萬載蒼滕可資攀墮,花妖便沿著蒼藤,迅速墮了下去。


    一到穀底,濃煙已彌漫全穀,且炙熱異常,與前此在雪嶺時所見天火之處的熱度相仿佛,哪敢怠慢,立刻運起純陰大法來。


    純陰大法非同小可,是熱力的克星,用來對付混元一氣功,恰到好處。因此,花妖在唐古拉山時,屢次提未來江湖一場大劫,非他無以拯救的話,非是無因。


    可也怪道,純陰大法一經運出,冷流激射,那密密濃煙忽地漸漸消失,最後,竟至半點不存,而噴出濃煙的人史三娘也楞然當地。


    史三娘心下大震,倚為天下無敵的濃煙,怎地忽然消失,而穀底驟陷冰窖般的,她心下一琢磨,這冷流好怪,似乎左右流激,一震之下,乃急急收了三昧真煙,定睛細看。


    不看猶可,一看史三娘不由大驚失色,她在浮山時已與花妖會過一麵,不料這位絕世高人,竟會在此地出現,而且使出這罕見武功,無怪自己的混元一氣功受製於人了。


    正待開口,但聽花妖哈哈一笑道:“史姑娘!久違了!”


    史三娘性情已變,花妖雖是故舊,恨他壞了自己好事,不由破口大罵起來。


    隻聽得她哀然叫道:“老匹夫,原來是你,好啊!你幫著那冤家來害我,我也不懼!”


    史三娘雖則出言不遜,在花妖麵前,她兀是不敢自稱老娘。花妖聞言吃了一驚,遊目一看,隻見穀底盡頭,一人已暈死地上,那人不是南星元還有誰來。


    救人要緊,他也不答話,一飄身便向南星元臥處掠去,史三娘一見,大急起來,腰鏈一揮,嘩喇喇地便向花妖攔腰掃去。


    花妖看也不去看她,大麻袖一脫,反卷掃來鏈子,不偏不倚,史三娘掃來鏈子,竟給花妖卷入袖中,但見他向前一扯,史三娘一個蹌踉,半截身子往前伏栽,撲到地上,花妖也不去理她,自顧蹲到南星元之跟前,細細對著端詳。


    史三娘心中驚怒交迸,驚的是以她二十年來默修潛練功力,竟被花妖在舉手投足之間較了下去,足見當前這位武林名宿,功力之高,已至莫測高深地步,料自己也難打得過他。


    怒的是二十年來宿怨,看看便要了結,無端闖下這個老匹夫,教她報不了仇,不能親刃南星元。


    同時,她對花妖來意未明,深知他並非善意而來,還難與南星元做一路,若不是如此,自己不但報不了仇,性命也有了危險,是以花妖才蹲下去,史三娘那半截身軀已然向穀口彈去。


    嘩喇喇一陣響,她腰際鐵鏈,朝穀壁一抖,打得火星直冒,身子已向上揉升。那婆娘就是用這方法上落穀底,她既手腳俱廢,不能利用攀附蒼藤,隻好用鐵鏈鞭穀壁,借力上升,隻緣她功力深湛,每摜一下,便已揉升數十丈,是不消多久,便已躍出深穀之口,到達穀頂了。


    且說花妖檢視南星元遍身脈道,並無損傷,心料他必是中了毒煙,一時昏迷不醒,其實,史三娘的混元一氣功也不是什麽毒素,隻是一陣熱暈罷了,對症下藥,隻有用冷氣來清醒他的心竅。花妖皺皺眉,急急自身上掏出幾枚治靈丹,治靈丹乃驅熱妙藥,一經灌救,自是可保無虞。果然不到半盞茶光景,南星元已然悠悠醒轉。


    醒來時,舉目一顧,不由心頭大異,疑幻疑真,驚叫道:“我是在夢中麽?咦,你是何人!哦,原來是花老前輩,老前輩何時抵此,救了晚輩一命,那賤人呢,她往那裏去!”


    花妖長歎一聲道:“都是你少年造孽,自食惡果,南老弟,你沒命啦。”當下,乃略略把方才情形相先,南星元身體已經複元,躍然而起,歎息道:“好厲害的混元一氣功,若非老前輩晚一步到來,晚底恐已身死穀底了。老前輩這番前來中原,武林有幸,晚輩有幸!可免一場大劫!”


    花妖忽有所感,惕然道:“南老弟,閑話少說,史姑娘如瘋似狂,已攀上穀頂,我恐她再出手傷人,事不宜遲,咱快上去瞧瞧!”


    兩人一前一後,便又攀著蒼藤,迴到穀頂來。


    到得穀頂時,恰是史三娘鼓三昧真煙,追襲桑龍姑母女之際。花妖大喝一聲:“史姑娘還不快快停手,有話好說,待老夫給你調停一下!”


    史三娘心中一震,見到花妖,知道她也逞不得強了,急急把混元一氣收進腹中,哀然大叫道:“好個老匹夫,處處給我做對,我給你拚了!”


    竟然坐在地上,嗚嗚痛哭起來,花妖心下一酸,想道:“唉,這場恩怨要解開倒是棘手,史三娘二十年來所受苦難,也委實太深太重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冤有頭債有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伴霞樓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伴霞樓主並收藏冤有頭債有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