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


    神駝思念方歇,屋內一胖一瘦兩個中年文士,突然轉入一個聳人聽聞的話題。


    開始時,那個微胖的文士道:“吾兄日間言及,俟夜深人靜後,將有一件稀世之寶示弟,相與把玩,此刻不知是時候否?”


    稍瘦的文士舉杯笑道:“是時候了,來,先盡此杯,以助雅興。”


    兩人信然幹了一杯。


    稍瘦的那個文士似乎是此間主人,這時,他在兩隻杯子裏重行斟滿酒,笑問微胖的那個文士道:“老弟還記得唐元稹那首行宮詩麽?”


    微胖的那個文士,輕輕地晃著頸子,低聲吟道:


    “寥落古行宮,


    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


    閑坐說玄宗。”


    吟畢,抬頭向稍瘦的那個文士笑著問道:“是這一首麽?”


    微胖的那個文士感慨道:“俗雲:不堪迴首話當年。若說能引起吾人共鳴,而激發吾人滿腔落寞之感的詩詞,當他這首行官詩為最。不過,吾兄忽然談起這個,卻是何故?”


    稍瘦的那個文士仿佛陷入在一片深思中,聽得微胖文士說至末後兩句,猛一怔神,然後強笑道:“愚兄生平,對這首行宮詩,至為傾倒,每一吟及,便自神遊魂馳,幾疑置身冷官深院,白頭宮女叢中,而不克製,亦屬荒謬之極矣!”稍瘦的那個文士說至此處,又邀微胖的那個文士幹了杯,繼續說道:“愚兄之所以提到這首古詩,前述種種,因是一因。而愚見即將出示之寶,與此詩亦有少許牽連也。老弟當知,唐玄宗為唐代中興之主,在位四十三年,所遺韻事最多,與楊貴妃的一段,更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更有一件,為正史所不及記載者,就是天寶年間,皇庫收藏奇珍異寶,也是曆朝曆代之冠。直至安祿山亂起,玄宗避難幸蜀,才被散失一空。現在民間所珍藏的各種唐代寶器,也都是那個時候流失出來的呢!”


    微胖的那個文士點了幾下頭。


    稍瘦的那個文士這時候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解開錦袍腰扣,探手從貼身前胸摸出一樣東西,擎托在掌心裏,朝徽胖的那個文士笑問道:“老弟識得此物否?”


    神駝定神看去,隻見微瘦的那個文士,此刻手上所托的,是一個鵝卵大小,蘊彩籠煙,似石非石,似玉非工,色呈玄黃,形作橢圓的東西。


    稍瘦的那個文士伸出左手食、拇兩指,將它自右掌上夾起,手指所夾之處,向內陷入,唔,原來還是軟的。


    瘦文士又將它仍舊放迴右掌,兩指剛鬆,陷入之處立即複原,形成原先的那種橢圓一體。


    之後,瘦文士端起桌上的酒杯手摸了一下,笑道:


    “酒是冷的,老弟再看!”


    說著,杯口一傾,倒了兩滴酒在那個橢圓物體上,橢圓物體上立刻騰發出一片薄霧似的白氣。


    神駝在心底喊道:“啊!暖玉!”


    瘦文土這時笑道:“老弟看清沒有,這就是‘暖玉溫香’的暖玉!”


    微胖文士低聲驚唿道:“暖玉?”


    就是這個時候,廂房向院的那一邊屋簷下,發出一聲輕響。


    神駝在心底暗笑道:“小子沉不住氣啦。”


    屋內,瘦文士朝院外望了一眼,道:“好冷的天啊!”


    說著,將暖王遞給那個微胖的文士。微胖的那個文士將暖工在掌中滾來搓去,一會兒湊近鼻端,一會兒貼在兩頰,愛不釋手地把玩了半晌,這才將它交還給稍瘦的那個文士。


    稍瘦的那個文士接過之後,緊緊地合在雙掌裏。


    微胖的那個文士欽羨地說道:“小弟僅知唐岐王有暖玉之鞍,玄宗有溫酒之杯,卻不知道世上竟有此種握之遍體溫和,且有醉人微香的暖玉,今夜總算開了眼界。”


    稍瘦的那個文士微笑道:“此玉奇在暖、香、軟、色,四美皆備。暖和不灼,香清不俗,軟柔不爛,色雅不豔,實為寶中之寶。愚兄祖傳七代,名器雖多,然終不及此寶之珍貴也。”


    瘦文士說罷,舉起身邊的酒杯,又過那個胖文士幹了一杯。


    接著,二人便又談到一些詩詞上麵去了。


    這時三鼓已過。


    神駝估量著,前麵那個冒牌的“天下第一偷”大概也快要動手了。


    果然


    嘩拉一響,打向院之前窗陡然吹進一股勁風,屋中燈光立滅,全屋陷入一黑暗之中。


    黑暗中,先是胖文士詫然道:“好大的風,天又變啦!”


    繼之,是瘦文士的一聲驚唿:“老弟,你,你”


    隨後,整個一座廂房為喧擾折淹沒。


    神駝知道,那話兒已經得手了。若再遲疑,很可能被對方逃出手去。當下不敢怠慢,雙肩一抖,向上拔起,輕飄飄地竄上廂房屋脊。閃目一看,那條瘦小的黑影正如星丸跳擲似地向前宅飛奔而去。


    僅僅三五起落,神駝便已和前麵那條黑影追了個首尾相接。神駝微微一笑,他知道,對方的身手,固然已是相當不俗,但和他老駝比起來,似乎還有一段小小的距離呢。


    等到走高鎮區,神駝腳下一使勁,嗖嗖,兩記急縱,便已攔在那條瘦小的黑影之前。


    月色下,隻見對方穿著一身談青夜行短衣靠,對襟馬夾,紮腳褲,薄底鞋,腰懸鹿皮口袋,半截頭的披風裏隱隱露出一枚劍柄。


    最惹人注目的,便是臉上那副黑紗布罩。


    神駝攔在當路,拍手哈哈笑道:“暖玉輕香柔無骨,儻來之物咱要分。哈哈,朋友,老駝這廂有禮了。”


    蒙麵人因為事出意外,先是一驚,伸手便要拔劍,隨聽神駝語態輕佻,不禁自紗隙間多朝神駝打量了兩眼,待看清神駝狀貌之後,不由得輕輕地哦了一聲。


    神駝見對方忽放下想去拔劍的那隻手。心下也頗納罕,笑著又道:“亮家夥就亮家夥呀,朋友,老駝找你找得好辛苦的啊,閣下等我老駝大概也等得不耐煩啦,來來來,讓咱家考究考究,到底咱們兩個誰是正牌的天下第一偷!”


    蒙麵人輕哼一聲,冷冷地道:“難道誰還怕你不成?”


    說著,錚然一響,劍已出鞘。


    劍光映著月光,閃耀著一道碧藍光華。


    “好劍!”神駝不由自主地喝了一聲彩,喝完彩,神駝忽然皺起眉頭,喃喃地自語道:


    “不對,不對。”


    蒙麵人輕聲叱道:“如果怕事,就站開點。要比劃,你家……你家太爺的‘藍虹劍’也不吃素。”


    說著,將劍一掄,劃起一圈碧藍的冷芒直點神駝前胸。


    神駝連退兩步,哈哈大笑道:“且慢!老駝所有的仇家和冤家中,就沒有一個是使家夥的,也沒有人敢在我老駝麵前自稱太爺,更沒有女扮男裝在臉上吊一層紗的太爺,哈哈,朋友,拿下臉上那塊紗說話罷!”


    蒙麵人微一怔神,雙肩微晃,手中劍光打閃,卷起一道漫天藍虹,朝神駝當頭劈下,頗有想將神駝逼開,奪路而逃之企圖。


    神駝兩臂一合,雙掌向上猛一分托,以一股極其疾勁的掌風將劍身震退,同時哈哈笑道:“君子動口不動手,咱老駝的話還沒有說完哩。提起‘藍虹劍’,老駝記得,咱川中有個叫做義盜白日鼠官步良的老朋友,他家裏也有一把。朋友,你是官家的人麽?還是這柄‘藍虹劍’的來路也和朋友身上的‘暖玉’一樣?”


    蒙麵人聞言,不知何故,連話也不答,掉頭起步便跑。


    神駝一聲長笑,一擰腰,雙臂一抖一分,如巨鷹一般從在兩丈左右的空中,半空中,雙腿一拳一蹬,箭似地朝前射去,眨眼之間,已經趕在蒙麵人之前。


    蒙麵人似乎自知脫身不了,索性立定身軀,揚劍捏訣,悶聲不響地以一種奇詭無比的劍法向神駝猛攻而來。


    神駝在看清蒙麵人的劍法之後,暗暗吃驚道:“咦,這不是眉山一目神尼的‘鎮魔劍法’麽?”


    這就奇了


    蒙麵人是個女人,用的是川中義盜官步良的傳家之寶“藍虹劍”,使的卻是武林異人眉山一目神尼的成名絕學“鎮魔劍法”。既不是他關外神駝的仇人,也不是關外神駝的同行……難道是新出道的……不,不,不對。眉山一目神尼武功自成一家,門規極嚴,素來很少涉足江湖,品德、風範均為武林同道所崇敬。假如此女是神尼的門下,絕不可能做出此等鼠竊之事這就奇了。


    神駝心中雖然納悶,手底卻不能怠忽。一目神尼的這套劍法向以輕靈詭詐,玄奇莫測著稱,普通江湖人物,無不談虎色變視為武學中一種極難應付的魔技,稍一不慎,立有傷殘之虞。


    蒙麵人的招術雖然已得“鎮魔劍法”之精髓,功力方麵,卻仍不夠火候,以神駝的身手,應付還不太難。


    晃眼之間,廿招過去了。


    神駝心想:“耗到什麽時候呢?無論如何,得先將他製服下來,有理無理,找著一目神尼再說。”


    主意打定,掌風一緊,使足全身功力,施出天山派“奔雷十八打”中的三絕招,立繁、橫掃、雙推,一掌緊過一掌,一掌重過一掌,看不出這三招之外,蒙麵人如不撤劍服輸,便得傷於掌風之下。


    神駝一麵猛逼,一麵大喝道:“如是一目神尼門下,趕快住手後退!”


    蒙麵人聞聲,不但不退,招勢愈來愈狠,仿佛有與神駝玉石俱焚,同歸於盡的架勢。


    神駝見狀,不禁勃然大怒。怒喝道:“好個不識好歹的妮子,就是你師傅一目神尼親身來此,對咱老駝也得禮讓三分哩!咱駝子是三年不發火,發火燒三年,妮子若是真個找死,咱老駝拚著將眉山派惹翻,也得先把你給成全了!”


    神駝恨恨喝罷,環眼暴睜,雙臂陡伸,蓄意立下殺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神駝突聽身後來路上有人大聲急喊道:“神駝拿下留人。”


    神駝聞聲,掌勢猛收,霍地一個倒穿波,往斜刺裏退出兩丈多遠,掉頭往來路上看去。


    隻見來路上,如風馳電掣般奔來一人。來人走至神駝身前不足五尺之處,方才喘息著拿樁立穩身軀。月色下,隻見此人身材生得異常瘦小,麵目清臒,雙目盎然有神。來人身軀一定,立即以手抱拳,向神駝深深一躬,以一種歉然語調高聲說道:“神駝別來無恙,官步良有禮了。小女家鳳適才有犯馬老,尚隻馬老看在官某麵上,多多擔待。”


    神駝已認出來是誰,再聽對方如此一說,方始恍然大悟。當下也笑著迴禮道:“官老弟何須多謙,我老駝的脾氣,你官老不是不清楚,除了別人爾而誤會咱老駝外,咱老駝又幾曾記過他人之恨?”


    來人正是川中義盜白日鼠官步良。


    白日鼠這時迴頭朝默然站在一邊的蒙麵人喝道:“鳳丫頭,還不與我趕快上來拜見馬老前輩!”


    蒙麵人經此一喝,豪氣盡失,走起路來,也顯現了嫋嫋娜娜的女兒家姿態,緩緩走至神駝麵前,斂衽福了一福,一聲不響地,退後兩步,站在道旁。


    白日鼠見狀,笑罵道:“死丫頭,敢做而不敢當。要得你師傅不知,除了拜求馬老前輩外,更有何人尚能為力?像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早晚不給你師傅挑斷腳筋才怪!”


    神駝問道:“令媛師長可是眉山一目神尼?”


    白日鼠笑道:“馬老好眼力!”


    神駝不解地道:“令媛在川南這一帶作為,似乎早在官老弟的意料之中,而官老弟和我老駝也不是一天的交情,令媛又是一目神尼門下……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呀,……”


    白日鼠朝他女兒望了一眼,歎了口氣道:“還不是小弟教養不嚴,才出這麽個心高氣傲的不肖女兒!”


    神駝更為不解地道:“心高氣傲?”


    白日鼠苦笑一聲,朝他女兒一指道:“這孩子自在神尼門下滿藝之後,便一直在家和小弟廝守,很少在外走動,以致江湖上一些世故,全然不知。有一天,我們父女閑談,她問我,當今武林,在我們這一行中,是不是她爹我坐第一把交椅?我告訴她,做爹的雖然不敢妄自菲薄,但比起關外天山派的神駝馬老,差的還遠,你爹隻配稱做‘義盜白日鼠’,人家卻是天下知名的‘天下第一偷’,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相去何止千裏?她聽了,大大不服,大概自傳已得神尼真傳十之五六,定要設計將馬老您引來川南,暗中較量一番,看您老配不配被稱做‘天下第一偷’!她這樣決定,我當然是萬分不願,怕神尼知道後加以責罰事小,要是引起馬老您誤會,豈不大糟?可是此女天性固執,說一不二,寧折不撓,我拿她無法,最後轉念一想,她既改容化裝,以她那點微末功行,見大行家團屬不濟,若僅在川南這一帶,失了事,掉頭就跑恐怕還辦得到。我和馬老您,也是七八年未見麵,彼此惦念,藉此機會將您引來,我們也趁機聚會聚會敘敘闊別,亦一大事也。她先後行事所得之物,均經小弟妥為保管,準備在她得到教訓後,再由小弟挨戶送還。昨天聽得一個同道報告,馬老已至川南,神情甚是不豫,本想袖手不管,任由馬老將她教訓一番,又恐此女不知天高地厚,出言頂闖。馬老不知個中原委,可能由‘藍虹劍’誤會到小弟的誠心犯上,所以連夜循蹤追來,總算丫頭命大,小弟來的正是時候”


    神駝聽到這裏,大笑攔住道:“好,好,我知道了,竊盜本是萬流之末,賢侄女能有這份骨氣,在吾輩行伍中,也算是稀有罕見,來來來,讓駝伯伯瞧瞧仔細,駝伯伯答應你此事不讓眉山那個老尼姑知道了。”


    官家鳳那個自稱太爺的蒙麵人,聽得神駝如此一說,霍地從臉上扯去黑紗,一個雀躍式,便已投入神駝懷裏,仰麵天真急急問道:“駝伯伯這話可是當真?”


    神駝俯頭一看,這孩子才不過十四五歲左右,峨眉鳳目,端鼻櫻嘴,齒如編貝,潔白如雪,眼神清澈,不弱秋水,神駝看清後,不禁大詫道:“孩子,你幾歲?”


    官家鳳嬌憨地一笑,扮著鬼臉道:“您問我爸爸!”


    白日鼠一旁笑道:“十五啦,馬老,以後還得您老多多照顧呢!”


    神駝又道:“十五?才這點年紀就有了和我老駝對折廿來招的功力。”


    白日鼠連忙答道:“要不是馬老因了‘藍虹劍’的淵源而有所猶豫的話,這丫頭能搪得住‘奔雷十八打’起手三招,小弟第一個不信!”


    神駝點點道:“就算這樣也是難得的了。”


    白日鼠道:“嚴格說起來,這丫頭的天資並不高,她是五歲上就開始跟了神尼的呢!”


    神駝慨歎道:“人人都說一目神尼如何了得,神尼本人,老駝雖然見過兩次,卻沒見過她的出手,就是神尼的‘鎮魔劍法’,也是傳聞所得,故始終是口服心不服,如今,見了賢侄這點年紀,這份身手,可確實是口服心服了!”


    神駝說時,官家鳳已從神駝懷中跳出,又倒進她爹懷中,將那塊“暖玉”遞給他爹道:


    “爹爹你看看這個!”


    白日鼠將暖玉接到手中,僅略略地摩挲了一番,便轉手遞給神駝道:“事情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如何收場,全憑馬老安排了!”


    之後,川南一帶,凡是遭竊之家,在半個月,全部物歸故主。每一家的現場,全留下這麽兩行龍飛鳳舞,蒼勁豪邁的大字:


    借用者:天下第一輸


    送還者:真正老牌第一偷


    後事如何?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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