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和項明一起耕作,又常與左近老農相交,稼穡艱難知道日多,田間的事也更感到興趣。第二年開春,越發勤於農事。先把隔年種的麥田耙好,讓嫩苗由土裏青蔥也似長將出來。又聽了項明尺寸土地均可利用的話,在隴背上加種高粱和包穀。當年天時調和,莊稼長得十分茂盛。四月中旬以後,杜甫見所種六畝麥田已是一片金黃,浪濤一般隨風起伏,過不幾天便可收割。所養雞豚也都肥壯,心中已是高興。麥熟時,左近兩家老農又趕來相助,許多方便。剛把麥子曬幹收起,一場雨過,另四畝稻田裏的秧針碧綠映水,隴背上的高粱,包穀也很快成長起來。楊氏在屋後所種菜蔬既頗鮮嫩,新生竹筍味更清腴。覺著這樣日子過得非常舒服,幾乎連進取功名之念都忘卻了。


    項明見他談起田家之樂,常時眉飛色舞,忍不住苦笑道:“主人莫太喜歡。幾畝麥田原是瓜地。先前種瓜那一家大人都被官差抓去當兵,隻剩下一個老婦人帶著兩個小孫子,見所種的瓜又肥又大,正想求人采下賣錢,趕上兩天兩夜的大雨,瓜全爛掉,迫於無奈,把田出賣,投往外縣,依靠女兒去了。頭年我們犁田翻土,雖然多費點事,地裏頭卻長了力氣。加上今年的風雨冷熱都剛合適,才有這樣難得遇到的豐收。誰能保住常有這樣天時呢?你是讀書人,城裏的大官又來看望過兩次,裏正官差都以為你是故意隱居在南山、二曲等地,專候朝廷召用的官,不知底細,沒有敢來騷擾。否則,他們見有這麽好的收成,早來無事生非,鬧得我們雞犬不寧了。你看,去年左近一帶鄉村中種田的還有不少是中年人,今年這好天時,開春以後,除了豪家用的佃工不算,有幾個種田人是在五十歲以下?官家天天抓人去當兵,鬧得有田無人耕,有地無人種。下去這日子才難過呢!還是聽我的勸,這時候隻有做官才得活路。隻顧戀在田裏,連城都懶得進,實在不是長法。”


    杜甫初來長安時,雖見朝廷征役頻繁,聚斂極於錨銑,民間到處都是怨歎之聲。因近畿地方還是桑麻片片,禾麥相接。樊川、杜曲一帶大家園林的樓台掩映,花樹成行,又易迷人眼目。除偶和知心朋友談起近十年來邊釁大開,民不堪命,憤慨上一陣,也就忽略過去。近見百姓自耕的田園多半荒蕪,勞於田間的多是一些婦孺。京郊如此,外郡可知。漸漸覺著民間疾苦日深,心中愁慮。因這一年來十九光陰是在力田,除和鄭虔、王倚二三好友偶有來往外,連韋濟、鄭潛曜各自親來看了一次,均未迴拜,更未遠離京郊。好些天災人禍還不盡知。聞言,猛然迴憶起開元全盛時的繁榮和此時荒涼衰落的景象,不禁大吃一驚。暗忖:“國有內憂,必有外患。何況內憂是由頻年對外用兵而來?照此下去,東晉季年異族入侵、四方割據、南北分峙、使大好河山瓜分豆剖的慘禍又難免再見於今日。”愁腸觸動,百憂皆集。


    楊氏見丈夫日常長籲短歎,愁眉不展,再三勸他出外散散心,或是到城裏去看望朋友。


    杜甫也覺光坐在家裏憂國優民無濟幹事。進城訪友,就便探詢世局朝政,雖仍無濟於事,到底多知民間疾苦和國家治亂之機,可為未來作一打算。略一尋思,依言起身。因其無求於人,人也樂於接待,久未相見,反倒不似以前那樣冷淡。杜甫先後在鄭虔家中下榻好幾次,連仿看了好些相識人家,都隻問出邊將哥舒翰。安祿山之流常建邊功,斬獲甚多,時傳捷報。朝廷每次犒賞,動輒以千萬計。至於如何安輯流亡、撫綏老弱的善政一句也問不出來。許多豪門貴族的奢侈盛風、爭奇競富卻是更甚於前。城裏頭終年大興土木,甲第連雲,酣歌恆舞常是通宵達旦,夜以繼日。富貴人家盤餐之費動傾中人十家之產。這和鄉村中的苦難荒涼景象成了天上地下之分。像楊氏兄妹五家和奸相李林甫等朝貴那樣駭人聽聞的荒淫豪奢情景還未身經,僅應兩個貴公子之約,到城外丈八溝去納涼,坐了一次遊船,又和晉國公主的駙馬崔惠童在南山附近遊宴了半日,便覺著這些人休說服食器用之華不是尋常百姓所能想見,便是出遊時的蘭舟翠幔。錦纜牙槁和采輿車騎賓從之盛,也使路人目指,極盡招搖,使得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地沉重起來。


    當年天氣更熱,麥收前一場好雨之後,僅在丈八溝納涼時遇到過一次轉眼停歇的暴雨。此外,由四月底起老是烈日當空,連一滴雨也沒下過。附近溪河中的水幹得快要見底。大熱天,突然又來上一次冰雹和兩次大風,平日辛苦耕耘的莊稼自更沒有指望。杜甫到底是讀書人,隻管旱災已成,仗著暫時衣食無憂,也就聽其自然。卻因天災人禍、國事日非激動了功名之念,又拿一些詩文去投贈當道,再作進身獻策打算。後見所往來的這些權貴人家隻能以違心之論博取酒食,進取功名仍無機會,也聽不到什麽有關國計民生的消息。日子一久又厭煩起來。這日意欲走往渭北一帶村落中察看一迴,先在延秋門尋一相識人家,借住了一宿。次日清早,步行起身。


    長安八月初的天氣熱還未退,田中禾稻早就旱死,泥土幹成了極細的粉末。稍微有點風過便滿地飛揚,旋轉不休。風再略大,那一蓬接一蓬的黃沙更不時蔽空而下,撲麵沾衣,嗆鼻迷眼,使人難耐。道旁林木無蔭,葉盡黃落,隻剩一簇簇的幹枝,亂箭也似,刺空橫斜,在風沙中搖撼不休,瑟瑟有聲。


    鹹陽橋在長安的西北麵,橫跨渭河兩岸,為當時通往西域的大道。被征戍邊的百姓經常不斷都要由此經過,杜甫見沿途草木枯黃,浮沙更多,走不多遠,鞋襪裏便裝了不少沙土,身上衣冠也漸染成黃色。相隔都城這樣近的所在竟是滿目荒涼,使人感到風塵之苦。想起那年因送孫宰出為縣尉,曾來渭北。偶見暮雲春樹,懷念遠隔江東的李白情景,依稀如在目前。彼時,農村雖已調敝,墟裏炊煙猶映斜日,道旁高柳尚趁晚風。今天卻是驚沙晨起,田野皆空,滿目山河惟有蕭颯。自來年荒易招世亂,何況朝廷崇尚奢侈成為風氣。邊將貪功冒賞,災害生民,以致府庫空虛,物價日昂。元氣已虧,難於挽救。眼看千萬黎庶多受流離死亡之慘,使這一座雄偉壯麗的皇都也必難以永保。越想越難受,一路尋思,不覺把渭水上的長橋走過。正想順著荒野小路到左近山腳村落中尋幾個老年人訪問一下,忽聽來路號哭喧嘩,雜以車馬奔騰之聲震撼田野。大驚迴顧,來路橋那麵忽然湧來了大隊人馬車輛,走得並不算快,因為人多雜亂,互相搶擠踐踏,被卷起來的塵霧迷漫遙空,竟將那橫亙渭水上的長橋遮蔽了一大半。前行車騎之外,隨著大隊腰掛弓箭的新兵。黃塵十丈中還隱現著不少老弱婦孺,一個個爭先恐後,順橋兩旁舞紮著雙手搶向前去,分朝那些腰掛弓箭的新兵亂撲。押送新兵的軍校便朝這些老弱婦孺厲聲喝罵,揮鞭亂打。有兩個拚死命追上前的,剛和所追的人抱緊一起,吃眾軍校搶將過去,一路亂撕亂打,活生生硬拆開來,丟下被打倒的老弱,威逼著那被抱持的人上路。內一貧婦竟被兵差連打帶推,往後一仰,掉下河去。大片慘號悲哭之聲由塵霧鞭影中傳來,分外顯得慘痛。杜甫雖然義憤填胸,但知此是官府征往邊關的新兵,押送軍校兇惡勝於狼虎。稍微攔路,定遭鞭撲,不可理喻,此時上前,平白受辱。因想救那落水貧婦,便順側麵小徑往橋前繞去。剛剛趕近橋頭,見兩麵河灘都已幹裂,僅當中河心還有一條寬不過丈的濁流,方才翻倒河中的貧婦已無蹤影。正張望中,耳聽車聲轔轔,馬聲蕭蕭,一夥兇神也似的軍校押著上千個蓬頭垢麵、涕淚縱橫的新兵已由橋上馳過,往前麵驛路上趕去。大隊人馬卷起來的塵埃簇湧起大片黃雲朝前翻滾。整座鹹陽橋也在塵霧籠罩之下,兀自還未停息。橋上眾聲哭喊也更慘厲,人影卻望不見。一時情不自禁,冒著煙塵往橋上趕。行約半裏,橋上煙塵漸息,這才看出被軍校打傷推倒的老弱婦孺一路都是。有的已快暈死。左側地上一個新兵和一婦人拚命摟在一起;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緊抱著女的一條腿不放,喘籲籲聲都哭啞。這夫妻母女三人身上的衣服均已撕裂,背上各現出一條條的鞭痕。女的披頭散發,臉上還流著血。因在塵埃中一陣亂滾亂掙,唿號宛轉,血淚模糊,業已不似人形。另一八九歲的幼童急得滿眼角布滿了紅絲,眼珠也似快要凸出,披著滿頭黃沙,不住口地亂噴亂吐,偏噴不出半點口水,隻在一旁跳腳幹嚎,看去可憐已極。同時發現旁邊一個軍校正朝這老少四人發威,把手中長鞭亂揮亂打,響起一片劈劈啪啪的鞭聲,刺耳驚人。實在看不下去,怒火一壯,便拚受屈辱,打算上前勸解。


    軍校手指地上三人低喝道:“你當我真個沒有一點人心麽?身邊沒有銀錢,快給我迴家拿去。連二兩銀子都不肯出,休說我無法交差,連我就此逃往他鄉也辦不到。難道為了救你,叫我乞討迴家不成?”


    那被妻子摟緊、滾到地上的新兵年已五十來歲,聞言嘶聲哭訴道:“小人由十五歲起就被裏正強征戍邊,一去十七八年,才蒙主將恩憐,放迴故鄉。剛在家中過了兩年窮苦日子,二次又應征役,去往安西一帶屯田。去年四十七歲,幸被放迴,好容易在破窯內尋到我的妻兒,不滿一年的光陰,又被官差提往軍中。小人應過多年征役,軍爺們的苦楚全都知道,隻是我一家老小連糠批都吃不成,哪有銀錢奉上?小人並不借命,無奈這個守我多年的婆娘和兩個娃實在叫我不能狠著心腸將他們丟下。求軍爺千萬開恩,饒了我全家這四條命罷!”


    軍校怒道:“世亂年荒的日子哪一個沒有難處?方才我鞭打你們,是做給他們看的。有心成全你夫婦,你們反倒和我撒刁?再要不聽好話,我就將你兩夫妻活活打死!”口裏說話,手中長鞭揮動越急。


    杜甫見那軍校隻顧喝罵發威,手中鞭迎風亂響,一下也未再打向這兩人的身上,知其隻是圖錢,想起身邊還帶著幾兩散碎銀子,湊往軍校身前,準備開口。


    抱緊丈夫的中年婦人哭喊道:“我們昨晚起就餓著肚子,哪有銀錢送你?軍爺饒命呀!”軍校低喝:“你們要不是窮人,也不會被人抓去當兵。這一點難道我都不曉得?不過我今天實在沒法交差。哪怕一兩半兩,你就求親告友也得給我拿來。再若遲延,就我想要放你也來不及了。”


    杜甫看出軍校似知這地上一雙男女無可壓榨,非但要價減價,連手中鞭也有氣無力地搭向地上,麵上卻還帶著焦急之容。日前就聽傳說近年征役大多,連老弱也常被強抓了去,官差軍校多有賣放,果然實有其事。忙掏出兩許散碎銀子,乘機接口道:“這一家四口實在可憐!像他那樣年紀也沒有再去從征的精力了。請你放他迴去吧!我身邊這點散碎銀子都送給你如何?”


    軍校見銀子是逼不出,女的又抱緊男的,任憑鞭打威逼死不放手,本已打算舍之而去。忽聽有人答活,並還代出銀子,不知杜甫昨早先往城中訪友,田問裝束已全換過,誤認為是個有來曆的人,儻來之財,原出意外,哪裏還敢爭多論少,連忙接過,匆匆賠了兩句話便慌不迭往橋下急趕。旁立幼童便張著小手,朝倒地的爹娘撲抱過去。


    地上老少三人把手鬆開,拉著幼童,同向杜甫跪拜不已,急切問竟說不出一句話來。杜甫再三勸慰,才同起立。這一耽擱,沿途被推和打倒的一些老弱婦孺已相繼掙起,暈倒的也被人喚醒轉來。有的滿臉塵汙淚痕,垂頭喪氣,不住嗚咽著往迴路走。有的望見親人業已走遠,無可挽迴,悲憤過度,神誌失常,便咬牙切齒指著那一隊人馬的去路,跳腳咒罵,狀類瘋狂。一會工夫也都被人勸迴。一時悲聲四起,盈於道路。剛站起來的老少四人,倒有兩個受傷較重,又是饑疲交加,步履艱難。杜甫還要幫助扶持,才得掙紮前行。這一來便落在了後麵。


    杜甫本想探詢他們身受經過,因見這夫妻二人都是氣弱力乏,走路都喘。兩小姊弟也早哭啞,一句話都答不出。不忍間話,隻得扶著那個女孩,拉著那個男孩同往迴走。正想過橋找個人家借地歇息,買些湯水食物,讓這老少四人進點飲食,再打送他迴轉的主意;快要把橋過完,忽然又聽哭喊咒罵之聲,同時瞥見一個周身水泥淋漓、通體皆黃的貧婦由橋旁河灘怒吼著搶爬上岸。剛想起方才被軍校推倒墜河的貧婦,人已對麵趕到,遙望北岸塵頭已遠,開口便問:“你老漢倒被搶迴,我那苦命的丈夫今生是再也見不到的了!”說時淚已奪眶而出,悲哭不止。兩老夫妻嘶聲手比,再三苦勸,貧婦才住了哭罵,哽咽著幫助扶了受傷的人一同上路。


    貧婦劉四娘的丈夫劉壯年紀已過四十,早被征兵的官差抓走。杜甫所救的人名叫曹桑,年近五十,須發皆白,去年剛由安西免役歸田,又被官差抓去戍邊。曹妻周氏帶著兩個小兒女實在無法度命,隔夜裏守在橋上,等丈夫過時一把抱緊,任憑押送軍校鞭打,死也不放,雖然受傷頗重,丈夫卻被奪迴。這次新抓來的兵多半老弱,除卻能夠變賣田業衣物、賄賂押送軍校暗中賣放的,餘者一任後麵追來送別的父母妻兒如何哭喊,理都無一人理。這兩家人都住在南山腳下土窯之內。當地原是一座山村,近年人們相繼逃亡,業已十室九空。本來有田的,因為無人耕種,田裏已長滿了荊杞。剩下一些無田可耕的老弱婦孺,因官差追逼租賦,極盡貪殘,甚於豺虎,雖有這許多荒廢的田,卻不敢種。耕牛農具又都缺乏,隻得去往山中采掘草根野蕨,苟延殘喘。當地裏正常時還要生事逼索。曹桑再想迴到那陰暗汙穢的窯洞,自難免於後患。劉四娘還有一個十三歲的兒子,日前逃往山裏,將來也恐要被官差抓去。衣食又都那麽艱難,對於未來歲月甚是愁急。


    杜甫由劉四娘口中間了一個大概,心中好生酸苦。知道劉四娘墜到河中淺水裏麵,還灌了兩口混湯。下餘老少四人均在烈日風沙之下掙紮唿號,聲啞口渴,難於問答。一麵止住他們,不令開口,將身邊幾兩散碎銀子全數取出,各按人數多少分贈,因這兩家六口還要另外覓地居住,不便陪送,便告以今後無法度日,可往杜陵相訪等語。又送出三裏來路,眼看這老少五人互相提攜扶持,穿越荒野,趕往南山,業已走遠。心方慨歎,準備迴去,抬頭一看,日光忽隱。就這仁立凝望之間,天上業已布滿了陰雲。一陣緊一陣的狂風走石飛沙,吹得滿空昏黃,暗影沉沒,人也立足不定。風勢剛過,豆一般大的雨點亂箭一般又從當空斜而下,打得地上灰塵四起,土氣熏人。先前奔走田野中的五個苦難百姓已不見影子。慌亂中瞥見道旁有一土崖,崖下還有凹處,地也較高,便趕往崖下避雨。風狂雨大,轉眼之間塵土全息,泥漿飛濺中又激起大片水煙。四野溟檬,極目茫茫,橫亙渭水上的長橋均為風雨所掩。雨水泥湯好似無數黃蛇,時分時合,滿地亂竄。崖側一塊窪地早被雨水積滿,雨點打在水麵上,湧起無數大小漚泡,此裂彼起,沸水也似。時刻剛剛過午,天卻低得快要壓到頭上,一眼望出去,麵前已成了一片霧海。水氣逼人,手腳冰涼,共隻半日之間,竟似換了一個季節。幸而立在避風一麵,否則更是難當。暗忖:“這樣大雨,休說離家好幾十裏不能迴去,連想進城都辦不???。”離鎮也還有裏許,左近並無人家店鋪,肚子餓了起來。一時情急,暗忖:“方才幾個窮苦百姓身還帶傷,路更難行,那是怎麽走的?昨今兩年下田遇雨不是沒有經過,隻是戴笠披蓑,離家又近罷了。我連風雨都怕,以後怎能再受別的艱難辛苦?”當時勇氣一壯,立把身上長衣、頭巾連鞋襪一齊脫去,打算赤腳趕往前麵鎮上,尋一店鋪買點吃的,就便避雨,想法借到雨具,暫且進城投宿,再作迴家打算。看看有這場雨地裏是否能種一點東西?剛把褲腿卷起,往崖前淺坡下衝去,猛覺那雨和大股瀑布一樣,當頭潑下,冷氣逼人。前半黃泥淺坡吃雨水一衝,地麵沙礫紮腳生疼。心慌急退,腳底一滑,順坡溜下,恰落在崖前水塘裏麵。人雖不曾跌傷,腿腳已經插向水泥之內。撲通一聲,泥漿激射中,濺得滿身滿臉都是。風雨猛惡,更是侵肌透骨,氣透不轉,慌不迭頂著傾盆大雨掙起身來,趕迴原處,已是通體淋漓,狼狽不堪。先前防備打濕卷成小包的衣冠,外麵兩層業已濕透,染上汙泥。腿上還劃破了兩處。又想起身邊碎銀業已散光,就到鎮上也買不來吃的,除等雨住忍饑進城,別無良策。正在又好氣又好笑,眼前倏地一亮,前麵陰雲中突現電光,金蛇一般才閃得兩閃,便有一個震天價的大霹靂自天直下,大團雷火打在遠方田野裏,流空爆散,看去甚是驚人。那天河倒傾一般的暴雨竟似被這一震之威擊破。由此起電光閃閃,雷聲隆隆,響個不停。漸漸越響越遠,雨也漸漸停了下來。官道兩旁溝渠水已漲滿,滾滾濁流奪路而馳,稍微低窪之處都成了澤國。雨還稀疏疏地下著。天空中的濕雲卻疾如奔馬,載沉載浮,往西南方湧去。先是一片金黃色的陽光由雲隙中斜射而下,不多一會陰雲盡散,細雨全收,日色已早偏西。雨後日華照得九峻一帶群山曳紫拖藍,嵐光如沐。有的山半還附著三兩處似起不起的雲堆,團團銀絮掩映於蒼崖赤壁之間,分外鮮明,蔚為無邊麗景,好看已極。因是腹饑難耐,天時又晚,再不趕進城去更是進退兩難。為防路上沙礫刺腳,索性穿上衣履,帶著滿身泥汙,繞過水塘,走上官道,往城裏趕。自來暴雨原少潤土,來勢越猛,退得越快。加以天旱日久,兩旁易盈的溝渠水雖還未流盡,官道上的灰塵已被大雨衝掉。隻管刷出一條接一條的大小淺溝,高低不平,幹處卻多。沙明路淨,反比來時塵沙撲麵。一踩一腳土好走了些。迴望長橋臥波,渭河水漲,河心一彎濁流也快漫過河灘。落山的斜陽倒影其中,水是黃的,卻有一片接一片的白雲三三兩兩在河裏飄過。鹹陽橋上也漸有了行人車馬。心想:“城南一帶的園林宮苑和通往驪山的禦路何等華美整齊!這條通往邊關的大道卻任其荒涼殘破,不加修治,使從征將士離邊關尚遠,先感行役之苦,豈不更易消沉士氣?這場雨雖然是好,看路麵這樣幹法,兩岸河灘並未漫完,分明雨還不透。今年這樣天旱,就是尋常也難免於春荒。此時民間疾苦越深,又當小麥等雨下種之際,麥子一種不成,這些老百姓明年更無活路了。”正在越想越煩,忽聽蹄聲得得,由後傳來。迴顧身後來了兩騎,馬均紫色,甚是輕快。馬後還跟著兩輛官車。見這一段路溝窪甚多,並有積水,便閃向路旁暫避,想等車馬過後再走。那兩騎馬已一前一後相繼走近。覺著前麵馬上一個老者十分眼熟,定睛一看,驚喜交集,脫口高唿:“達夫!”


    來人正是高適。先任封邱尉,因朝廷征役頻繁,祖稅日重,做縣尉的奉有朝廷之命,不得不騷擾民間,實在問心不安,隻得辭官不做,往遊河右(黃河以西之地,今甘肅省張掖、酒泉一帶)。河西節度使哥舒翰一見投契,專本保奏他為左驍衛兵曹,兼掌書記。朝命已下,新由武威趕往長安吏部稟謁,不料老友重逢,好生喜慰,連忙下馬,拉著杜甫的手,笑道:“子美兄別來無恙,怎會通身水泥?方才遇雨了麽?”


    杜甫告以前事。高適不等話完,便命從人迴馬,將行李車上的衣冠鞋襪取出一套,急速送來。


    從人領命,忙朝後麵來車迎去。


    杜甫略敘別況,便問高適由何處來,近年光景如何,可曾見過李白?


    高適把別後蹤跡和辭官從軍經過說了一個大概。


    杜甫撫掌笑道:“三十五兄高明之士,一向沉淪,今日居然脫身簿尉,不再捶打那些無辜百姓了,看你跨鞍馳馬,還是你我當年和太白同遊時那樣輕健,真乃快事。立誌不在年高,前途大可有為。現當國家多事之秋,正要你這樣人勞於王事。此行何止小弟一人為兄致賀呢!”


    高、杜二人正說笑間,從人已將衣冠鞋襪取出,車也趕到。杜甫因下半衣褲已全濕透,途中不便更換,想到城內再說。


    高適笑道:“你看,來去路上的行人相隔均遠,車中脫換有何妨礙?”


    杜甫見老友情長,隻得依了。


    高適等杜甫把周身衣服換下,交與從人拿去,又對杜甫道:“這兩騎馬正是當年太宗皇帝平定東都所乘的那一種‘颯露紫’新由西域得來,倒也神駿。本想請你同騎,再續當年縱轡之樂。一則此時杜兄腹饑,我又急於和你一敘別況。車中帶有幹糧鹿脯,還有上好白酒,難得相見。不久我便迴轉河西。聚日無多,你我同坐車中,小飲暢談,豈不比當年把酒談詩,又是一種滋味麽?”


    杜甫換了幹衣服,身雖不冷,經時一久,腹饑更甚,含笑應諾。高適也坐進車中,命人將幹糧鹿脯連酒取出,與杜甫邊吃邊談。因要和杜甫暢敘,命從人押送行李,進城安頓,隻帶二人一騎,坐車親送杜甫迴家,並在杜家下榻,便由長安城西北角的便門繞過,往杜陵趕去。車馬雖快,到時天已黑透。


    楊氏見丈夫和好友同來,忙和項明安頓車馬從人,一麵殺雞煮酒,款待來客。高、杜二人談到半夜方始安寢。


    次日,天還未明,高適便獨騎紫馬趕往城裏稟謁,並請杜甫乘車後去。先往旗亭相待,再同一起歡聚些日。


    杜甫自來朋友情熱,送走高適不多一會,便乘來車進城赴約。由此和高適在城內盤桓了十多天。分手時,並還送過渭水,方始互道珍重,依依而別。高適還將所騎愛馬“颯露紫”送了一匹與杜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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