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七號房是一間極小極黑的房,平常沒有人肯住的。


    房裏的電燈,本來就隻五枝燭的燈泡。那燈泡又不知用過多少日子了,簡直比幾十年前的茶油燈還要黑暗,哪裏看得清人的麵目?我在那房裏,和陳複君對坐了那們久,實不曾看出他的相貌來。我房裏的電燈,比他房裏大了二十倍,又是新出的半電泡,照耀得如同白晝。這才看出他的麵目來。他那相貌和尋常的小商人一般,沒一點驚人之處,加之身材短小,衣服襤褸,任是誰人見了,也看不出他是個有本領的人來,實不能怪館主人瞧他不起。當他初來的時候,對我說那些憂慮他住了房子,吃了夥食,沒有錢還的話。便是我這老走江湖,閱人多矣的張四爺,也無從看出他的本領來。


    在我房裏是和我斜對麵坐著。我很仔細地看他,卻被我看出他一處驚人的地方來。他那一對耳朵果是奇怪,與別人不同,比我們的大了三分之二,厚薄倒差不多。駭人的就是一張一揚的動,和貓兒的耳朵一般。我初看出來,還疑心是我的眼睛,看久了有些發花;特意移近座位,看了一會確是動的有趣,有時一隻向前,一隻向後,有時兩隻都向前,或都向後。我悄悄地問朱翼黃道:你知道陳先生的兩耳能動麽?翼黃笑道:他肚皮裏的學問,我都知道。這顯在麵上的耳朵,我會不知道嗎?我又問是生成能動的麽?


    翼黃搖頭道:哪是生成的,全是苦功練出來的。他豈兩耳能動,通身的皮膚沒一處不能動。館主人坐的略遠些,聽不出我二人說甚麽,笑催複君道:先生的東道,可以做了麽?複君點頭應好。翼黃問我道:有玻璃酒瓶麽?我說我是個好酒如命的人,豈沒有酒瓶,要幹甚麽呢?翼黃笑道:且拿了一隻空瓶來,自有用處。我即拿了一隻,交給翼黃。


    又問道:老哥想喝甚麽酒,想幾樣甚麽下酒菜,不用客氣,隻管說出來,好教他搬運。我就笑著問館主人。館主人仍推我說。我說要章東明的三十年老花雕,紫陽觀的醉蟹,以外再買幾個天津皮蛋,幾包油炸花生米,就是這們夠了。說得大家都笑起來。翼黃將酒瓶遞給複君。複君道:還要一條大袱子,一件布長衫。我從箱裏取出一條包衣的包單來,布長衫我卻沒有。館主人笑道:我有,等我就下去拿來罷。


    複君搖手止住道:不用去拿,我身上脫下來就行。隻見他把酒瓶和那一塊光洋用包單包了,再從身上脫下那青布夾衫來,連酒瓶用兩手捧了,走到窗戶跟前,開了窗戶。這時的雪手掌大一片,紛紛地隻下,那冷風吹進來,削到麵上如刀割。陳複君一點也不露出縮瑟的樣子,當窗立著,寂靜無聲的半響,大約是在那裏默念咒語。我和館主人分左右立在他貼身,仔細看他怎樣。惟有朱翼黃怕冷,坐在火爐旁邊不動,也因為是見過的。複君默然立了約三分鍾久,隻見他高舉兩手,伸出窗外,仿佛作勢摜東西出去的樣子,兩手一散,就隻剩了那件夾衫在手,包單、酒瓶、洋錢,都無影無蹤了。他動手要摜的時候,我也曾定睛望著,但是全沒見一點兒影子。問館主人看見甚麽沒有,他說的也和我一樣。陳複君將夾衫披在背上,向我笑道:張先生怕冷麽?此時窗戶,可以關了。等歇酒菜來了,再打開不遲。我說關了沒要緊麽?我固是有些怕冷。翼黃更比我怕的厲害。


    複君隨手將窗戶帶關,都迴原位坐下。我向翼黃道:這怎麽謂之小把戲,江湖上玩把戲的,也有可以搬運酒菜的,隻是有真實法術的很少,障眼法騙人的多。誰能及得複君先生?翼黃笑道:這法在複君隻能算是小把戲。他還有一種玩意兒,很是有趣。你若是當了衣服,在當店裏。你隻將當票和算好了的本利若幹給他,他立時可照剛才這種法子,替你取贖出來,絕不錯誤。你看有趣麽?我說若當在天津或漢口,由此地去取贖,行不行呢?翼黃望著複君道:那行不行?複君笑道:也行,不過當多了錢就不行;便是本地,也隻能取贖一塊錢以內的。當多了也不行。


    “複君說到這裏,複起身把背上披的夾衫取下來,仍走到那窗戶跟前,開了窗門。我和館主人不約而同地,也都趕著去看。隻見他兩手提著兩隻衣袖,支開來遮著窗戶,口中仍像是在那裏念咒。約有一分鍾的光景,兩手忽然往窗外一抱。即聽得夾衫裏麵,有紙包兒相撞的響聲。登時覺得他兩手捧著很大一包。翼黃已站起身笑道:這東道做成了,四爺且關了窗戶,再來吃喝罷。


    “我急忙把窗門關了,看陳複君捧著那個大包,放在桌上。先解下夾衫穿上,才解開那包袱,伸手提出一瓶酒來,又拿出四個皮蛋來,又拿出一串四隻醉蟹來,又拿出四個小包來。我知道是油炸花生米。翼黃笑道:沒有了。四爺嚐這酒,看是不是章東明的三十年陳花雕。我正待提酒瓶過來,用鼻孔去嗅嗅氣味,陳複君又從包袱裏拿出一個四方包兒來。翼黃忙問是甚麽?複君笑道:嫂嫂不是教你買香皂嗎?我怕你等歇迴去,不好消差呢。翼黃笑著接了,一看是一塊法國製的檀香皂。這一來,直把我和館主人,驚得瞠目結舌,骨頭縫裏,都是貯滿了佩服他的誠心。竟猜不出他是個甚麽人物。”


    姓黃的朋友問道:“你喝那酒真是三十年的陳花雕麽?”


    張四爺道:“若不是章東明的,不是三十年的陳花雕,我也不佩服到這樣。那酒瓶封口的紙,分明是章東明的招牌紙。


    酒到口我就能分辨得出,一點也不含糊。隻有紫陽觀的醉蟹,沒有買著。陳複君說也是章東明的,因天氣晚了,紫陽觀已打了烊。你們三位說,這不是有驅神役鬼的本領嗎?


    據朱翼黃說,他還會算八字,算得極靈。八字這樣東西,我是絕對不相信的,所以不曾請他算。”黃太太道:“你不相信,我絕對地相信。我們吃了晚飯,就同到你旅館裏去。你可以給我們紹介麽?”張四爺笑道:“豈但可以給你們紹介,他見我和朱翼黃是老把,很不將我當外人。昨日在我房裏,談了一下午的話,已彼此不從絲毫客氣了。嫂嫂若想請他算八字,我包可辦到。”黃太太聽了,歡喜異常。一疊連聲催廚房開飯,當下我們吃過了晚飯,遂一同坐車到張四爺旅館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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