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爺接著說道:“前夜旅館主人,向我說完了那一篇話,我自然也表示相當欽仰的意思。就對主人說道:我在江湖上,也混了四五十年,像這般奇怪的人,倒不曾見過。”


    於今既是同住在一處,又有你可為我紹介,豈可當麵錯過,不去拜會拜會嗎?但不知此刻不曾出外麽?旅館主人很是熱心,連忙伸鈴,叫了茶房進來,問道:你知道七號房間裏的陳先生,沒出外麽?茶房道:七號陳先生麽,他從來不大出外,此刻多半又在床上睡呢。主人點點頭對我說道:就紹介你去會他好麽?我說何妨且教茶房去看看,他若是睡了,我們就不好去驚醒他。主人大笑道:沒要緊,他在我這裏將近住了一個月,我們見他坐著的時候很少,終月隻見他睡在床上。他又不怕冷,身上穿的衣衫單薄,我們起初以為他是怕冷,睡在被裏暖些。誰知他並不多蓋被。我這裏從十一月初一日起,每間客房裏的床上,都是兩條被,一厚一薄。他把厚的不要,卷起來擱在椅上,隻蓋一條薄的,還是隨意披在身上。房裏也不要火,你看這幾日的天氣有多冷,隻就這一點觀察,他的本領即已不尋常了。我應了一聲是說道,他既是睡的日子多,我們去會沒要緊,那麽就走罷。


    於是我即同館主人下樓,到七號房門口,館主人用兩個指頭,在門上輕彈了兩下。便聽得裏麵說:是誰呀?盡管推門進來呢!我的平江朋友最多,耳裏聽平江話,聽的最熱。陳先生一開口,我便聽出是完全的平江口音了。


    推門進房一看果是曾睡了,才從被裏坐起來的樣子。


    館主人指著我給他紹介。我拱手說了幾句仰慕的客氣話。這位陳先生的應酬言語,卻不敢恭維,簡直笨拙得很。我初次見麵,不便說要他顯甚麽本領給我看。就算我能說得出口,他也未必這們輕率,肯隨意使出甚麽手段來給我看。隻得和他閑談,提出幾位平江朋友的名字問他,看他認識不認識。提到朱翼黃的名字,他微微地點頭笑道:我來住這旅館就是翼黃紹介的。他還約了今晚到這裏。張先生和他有交情嗎?我聽了喜笑道:翼黃是我的把兄弟,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可惡他紹介先生到這裏來住,明知我也住在這裏,竟不給我引見引見。他今晚不來便罷,來了我必得質問他。館主人笑道:今夜風大雪大,翼黃未必能來。我也不知道翼黃和張先生有這們厚的交情,若知道也早說了。


    大家正說笑著,翼黃已走了進來。我一見麵就跳起來,一把抓住翼黃的衣袖說道:你倒是個好人,陳先生這們奇特的人物,你帶他到這裏來住了將近一月,就瞞著我,不給我知道。今日若不是館主人對我說,給我紹介,真要失之交臂了呢!你自己說,對得住我麽?翼黃也不答辯,舉手指著這位陳先生道:你老哥自己去問他。看是我不給你老哥紹介呢,還是他不肯給人知道?老哥以為他這迴替館主人的侄小姐治病,是有意自炫嗎?這房裏沒有外人,我不妨說給老哥聽。他這次從廣東到這裏來,上岸就到我那裏。身上一文錢都沒有。我的境況,老哥是知道的,豈但沒錢給他使,連可給他暫且安身的地方都沒有。若論他的本領,不是我替他吹牛皮,便立刻要弄一百萬到手,也不是件難事。但他平生不曾做過一件沒品行的事,沒使過一文沒來曆的錢。我隻好紹介他到這裏來住。等過了年,再往別處去。前幾日他到我那裏來說,旅館裏的房飯錢,五天一結算,已送了四次賬單來了,共有二十多塊錢。再不償還他,麵子上有些不好看。我說不妨事,館主人和我有交情。已說過了,到年底算賬。賬單盡管送來。這是上海一般旅館的例規,你不理會就沒事了。他說是這般難為情,我知道館主人家,有個殘廢的女子,我學毛遂自薦,替他家治好了,房飯錢就遲點兒還他,便沒要緊了。我說那很好,你不必自薦,我去對館主人說就是了。他連說使不得。


    我見他執意要自薦,也就由他。昨日又來對我說,病已治好四成,第五次的賬單過了期還不曾送來,大約暫時不致向我逼賬了。旅館主人搶著笑道:豈有此理,莫說陳先生替舍侄女治好了病,就隻憑朱先生這點麵子,住三五個月,我好意思向陳先生問賬嗎?翼黃連忙點頭道:這是我相信的,不然也不必紹介他到這裏來了。翼黃坐下來向我說道:複君這迴若不是手頭很窘,決不致毛遂自薦的。替他侄小姐治病,這也是合該他侄小姐的病要好,才有這們湊巧。複君的脾氣,從來不肯求人,人家也不容易求他。館主人笑道:這確是舍侄女的災星要脫了。恰好陳先生和小兒在這房裏談話,我在隔壁房裏聽得分明,立刻過來求教,不然也當麵錯過了。翼黃不做聲,望著陳先生笑。我到這時才知道陳先生的名字叫複君。方才進房的時候,雖曾請教他的台甫,隻因他說話的聲音很低,也全是平江口音,畢竟聽不大明白。


    我和翼黃的座位相近,低聲問道:陳先生此時尚穿夾衫,廣東氣候暖,自沒要緊。到此地還這們單薄,不冷麽?


    若是一時沒有合身的冬服,不嫌壞,我尚有一件羊皮的袍子,老弟可將我這一點誠意,達之陳先生麽?翼黃大笑道:這是老哥一片愛才誠意,有甚麽不可向他說?不過他十年以來,不曾穿過棉衣。並非沒有冬服,是用不著冬服。他就穿這一件夾衫,有時還汗流浹背呢。隻是他雖不能承受你這點人情,總不能不承認你是他的知己了。說時迴頭唿著複君笑道:有客到你房裏來了,你就不能略盡東道之誼嗎?陳複君正色道:你不要也和我開玩笑。館主人忙道:豈敢豈敢!東道之誼應該我盡才是。我也從旁搶著說道:館主人東道之誼,早已盡了。我和陳先生都在此地作客,本來無可分別是誰的東道,不過要於無可分別中,分別出來。


    就是先到此地的,應作東道。我到上海已過了半年,住這裏也有三個多月。這東道天經地義的是應我做。我說了就起身,打算叫茶房去買酒叫菜。翼黃哈哈大笑道:四爺,你怎的忽然這們老實起來?我立住腳問道:你這話怎麽講?翼黃道:你且坐下來再說。我隻得又迴身坐下。翼黃道:我明知複君手中很窘,你和館主都不是外人,定要盡甚麽東道之誼呢!隻因他會一手小把戲,正和《綠野仙蹤》小說上所寫冷於冰的搬運法一般,百裏內的東西,不拘甚麽,隻要是輕而易舉的,都可立時搬運得來。我說盡東道之誼,是想他做點兒這類的小把戲給你看。搬運了酒菜或點心,我們就擾了他的。這便算是陳複君做東道了。我一聽這話,直喜得跳起來,向陳複君就地一揖道:要先生做東道,本來不敢當。但是像翼黃老弟所說的這種東道,我卻忍不住不領先生的情。館主人聽了,也起身向他作揖。


    翼黃就在旁邊笑道:看你再好意思推脫?陳複君隻得起身答禮,半晌躊躇不語。翼黃從衣袋摸出一塊光洋,交給複君道:這塊錢是我內人給我,教我順便買塊香皂迴去洗臉的,暫時抽用了,給你做這東道罷。複君伸手接了。我連忙止住道:我這裏有錢。弟婦的錢怎好抽用?我說著,即往口袋裏掏錢。翼黃笑道:不行,複君使我的錢沒要緊,老哥的錢,他決不肯使的,不用客氣罷。我聽說,就隻好不掏了。複君抬頭望了一望說道:這間房沒有朝外的窗戶,這把戲玩不了。我說樓上行麽?我那房間有兩個朝外的窗,並且還朝著空處。翼黃不待複君開口,連說行行!我們就到樓上去罷。我不能和複君一般不怕冷,這房裏沒有火,兩手都凍僵了,到老哥房裏,烤烤火也好。於是四人一同上樓,到我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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