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鷹收到蕭穆的信後,證實了一件事,決定了一件事。證實秦雪嶺不是被應陽天殺死——因為大洪山不近,應陽天必須兼程趕去,絕不會在此時殺秦雪嶺。他若要殺秦雪嶺,除此之外任何時間都可以。


    他決定把應陽天的骨灰送去給馬淑君,這件事交由公孫良去辦。


    那個關鍵他已經想出來了,盜竊者不偷銀票及古玩隻偷金銀,理由隻有一個,他表麵上不是一個賊,而是一個正人君子,甚至是一個人人敬佩的大俠。


    理由有三。第一,他若偷古玩等物,必須與專門收買賊物的買家聯絡,一則脫手較難,但更重要的是要露了麵,如果他是一名人人俱知的慣賊,又何怕之有?


    第二,銀票都是一些大戶拿金銀存進去,然後換出不同麵額的銀票的,這種人為數不多,錢莊老板對這些大客戶都較熟悉。雖說錢莊認票不認人,但到底會對取錢者留意。若有人依此線索調查下去,遲早會懷疑到偷者身上。簡單點舉個例,甲是竊犯,他把偷來的銀票給了乙,乙又給了丙,到丙去領取票額上的銀兩時,在錢莊裏需要簽名畫花押,這樣錢莊便有了丙的資料。隻要衙門捉到丙,便能自他身上找到甲。


    這一點又說明甲是個有頭有臉、有家有業的人,否則若是一個流寇,即使你查到我這張銀票是偷來的,我亡命江湖,四處流竄,又怎能奈我何?


    第三,竊者竊取的數量不很大,在富豪之失主來說,宛如九牛拔了一毛,惟恐麻煩也可能不報官府,這樣,偷竊者被揭發的機會就少了。


    應陽天敢偷銀票,那是因他本是行俠仗義的大俠,卻沒有家業,錢從何來?自是偷取富豪的,反正這些錢他可能是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拋在急需金錢的人家中,那人也未必知道是誰送給他的。


    想通了這點,沈鷹便開始想,這種人會是誰?這種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太少,但在沒有再進一步的證據之前,他憑什麽去緝捕?


    想到這裏又有一個問題泛上心頭。偷宋家的金銀的,就是殺死宋玉簫的兇手,這已沒有疑問,但偷明月園金銀的盜匪與殺死秦雪嶺的兇手是不是同為一人?


    假說兇手與盜賊同為一人,那麽他殺秦雪嶺的動機是什麽?


    他自問自答——是殺人滅口,他怕秦雪嶺已看到了他的廬山真麵目。


    這理由倒與剛才所推測出來的盜匪身份相吻合。


    想到這裏他再也想不下去了,便吩咐人叫楚英南過來。楚英南一踏入書房,沈鷹便問道:“你們當初為何會懷疑到應陽天的頭上來?”


    “第一,他是使左手劍;第二,在九月間那次,他被四弟挑下蒙麵巾露出了真麵目。”


    “左手劍!”沈鷹脫口唿道,跟著又想道:“我怎沒想到這點?”


    楚英南怔怔地望著他,這兩天他的神色比較好一點,時間是醫治心靈創傷的最佳妙藥,此話的確有理。


    “楚少俠,江湖上能夠使左手劍的,而身材又是與應陽天差不多的,你認得幾個?”


    楚英南一口氣念了六七個名字,沈鷹都搖頭否決,這些人和他推想出來的身份都不符。


    沈鷹道:“你再轉述一遍落馬村老人的描述。”


    於是楚英南便把落馬村老人見到黑衣蒙麵人行兇的情況轉述了一次。


    “且慢,那老漢是說用刀殺死秦雪嶺的還是用劍?”


    楚英南想了一想:“是刀!這可從二弟屍體的傷口看得出來!”


    “那麽,他是左手持刀的了,因為那老漢記得兇手是用左手殺死秦雪嶺的。”


    楚英南脫口唿道:“那是左手刀!咱可是先入為主,一直以為是左手劍。”


    “還有一點需要澄清的是,兇手是以劍為主還是以刀為主?”沈鷹緊接著問一句。


    楚英南一怔,道:“這也有關係?”


    “關係至大!”沈鷹一口氣說下去,“如果以劍為主,則那人根本是使右手劍,而待秦雪嶺倒下時才以刀刺死他,目的隻是造成江三妹殺他的表麵現象。當時兇手右手持劍,要拔刀自然隻能用左手了。如果兇手是使右手劍,那麽範圍就大得多了,他若是以刀為主的,則是左手刀。”


    楚英南頗覺有理,道:“晚輩帶前輩去一趟落馬村再詳細問問那老漢。”


    “好,老夫正有此意。”


    “現在,天色似乎已晚了點。”


    “正是時候。”沈鷹立即起身把煙杆插在腰上。


    到了落馬村已經很晚,楚英南拍開了老漢的門,那老漢吃了一驚,以為來者不是善類。


    楚英南忙道:“大叔,是我,你還認得小可麽?”


    老漢啊了一聲:“原來是公子!什麽事?”


    楚英南把一包臘肉塞在他手中:“有點事要再問一問大叔。”


    老漢忙把臘肉拋開,連聲道:“老漢什麽也不知!”返身要關門。


    沈鷹伸出一掌抵住門板,沉聲道:“我是衙門的,有話問你。”


    老漢打了個哆嗦:“是是,官差大人……小的……”


    “你不要害怕,你出來,老夫問你話。”


    老漢不敢不依,隻得出來。


    沈鷹道:“帶老夫到當日兇手行兇的地點。”


    老漢拉一拉衣襟,弓著背帶路,那兒隻離此二十多步之遙:“就在這裏。”


    沈鷹仔細地問他,老漢答得很謹慎,但也說得頗詳盡。


    “依你所說,兇手先是用劍,最後才用刀?”


    “是,那時那個白衣青年不知何故摔落在地上,黑衣人便用刀刺他,是用左手的。”


    沈鷹看了楚英南一眼:“兇手穿黑衣是什麽布質的?看得出嗎?”


    “那麽遠,老漢看不出。不過,那晚月光很亮,他衣服好像能閃光。”老漢想了一會,才迴答道。


    “是絲綢的?”


    “唔,不像不像,很奇怪!”


    “兇手後來有沒有在你家門經過?”


    “不知道,老漢沒有看見,他可能又去沙灘殺那個女人。”


    “但殺了女人也要離開的呀!總不成跳下江去。”


    老漢大聲道:“是了是了,一定是穿水衣靠,那件黑衣是浸了漆的水衣靠,所以在月光下會發亮!”


    沈鷹大喜“沒有看錯?”


    “咱村近水,像這樣的浸漆水衣靠,老漢還是見過好幾次,自信沒有看錯。”


    沈鷹立即思索下去。兇手是在水上見到秦雪嶺及江三妹,要不然他不會穿水衣靠行兇,這樣不是說兇手早有預謀,一早便知道秦雪嶺在江上泛舟?他行了兇下江去哪裏?去江的對麵?


    想到此,他再問一句:“貴村有沒有在江上賞月的習俗?”


    “沒有,這裏不是漁村,一般人頂多也是在岸邊賞月,不過還是很少。”


    “謝謝你,打擾了你這許久,不好意思。”


    老漢見這個長官客氣,膽子便大了起來,笑吟吟地道:“長官太客氣了。”


    沈鷹臨行時送了一錠銀子給他。迴到襄陽老窩,天已麻麻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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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思南調查的結果隻有五個字:白墨不見了。


    “連他幾個跑腿踩道的小混混也不見他三年多了。”


    沈鷹道:“他有沒有徒弟?”


    “沒有。他素來挾技自珍,絕不把平生絕技傳授他人,即使是跟了他好幾年的小混混,也隻是教他們一些平常的開鎖伎倆。”


    “另外那兩個開鎖大師呢?”


    “‘不成問題先生’孔百匙當日在伏牛山‘百勝寨’當賀客,那天剛好是寨主的六十壽辰,這件事已有幾個賀客證實。最後一個是‘三聖手’過千戶,他那時正躺在‘穿山甲’劉義窩裏養傷,亦已得到證實。”


    沈鷹聽後大失所望,這個線索等於沒有了.兇手是使右手劍、懂水性的,這個範圍頗大,沈鷹不禁頭痛起來,以往的案件可沒有這般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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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穆迴來後,第二天公孫良也迴來了,他見到沈鷹便哈哈笑道:“馬淑君果然是個醋壇子,一聽說應陽天另外有個女人,便要死要活起來,還一直追問我那女人是誰呢,並揚言要把她碎屍萬段!”


    蕭穆一驚忙道:“糟了,小弟已把一切告訴了程大俠的夫人,她與馬淑君是表姊妹呢!”


    公孫良笑道“不怕,老朽已遵頭兒的吩咐先到大洪山叫池萍搬到江南去,另外也分了一些骨灰與她。最好笑的是馬淑君聽見老朽說應陽天殺了程萬裏,反而說應該,你說奇不奇怪?”


    郎四忍不住道:“她氣瘋了?哼,這女人醋意也真大,難怪老應把池萍藏得緊緊的。此刻我郎四倒反而同情他了!”


    公孫良道:“當時老朽也是十分詫異,連忙問她的理由,那女人一邊哭,一邊罵說程萬裏已知道了一年多了,也不告訴她,該殺!”


    顧思南道:“真令人可怕,這種女人,小弟寧願終生不娶也不敢要了!”


    葛根生已娶妻多年,接口道:“女人都是這樣,對這方麵特別細心眼,當日馬淑君還跟應大俠夫唱婦隨,做了不少行俠仗義的事了,誰不稱她一聲馬女俠?”


    郎四笑道:“敢情嫂夫人也是個醋壇子,你才會有這體會?”


    眾人哈哈大笑。笑聲未絕,雲飛煙悄沒聲息地步入,一身白衣,書生打扮,衣袂飄飄,如潘安再世,幸好在場眾人都知道她是女扮男裝,要不然難免有人妒忌。


    “你們什麽事這般好笑?”雲飛煙的聲音倒不很像是個女子。


    郎四道:“這件事麽……”


    “飛煙,你進來!”刹那沈鷹的聲音自書房裏傳出。


    雲飛煙隻得入去。


    沒多久,晚飯送了上來,一張八仙桌,剛好坐了八個人,眾人邊說邊談,越談聲音卻越低,因為秦雪嶺等人的案子的確十分棘手。


    飯後眾人仍在廳裏研討案情。沈鷹先把有關案子的一切說了一遍,然後要大家各抒己見。


    郎四想了一會,道:“兇手怎會知道江三妹會送秦雪嶺乘舟南下宜城,而且在半路把他們殺了?隻有一個原因……”他又犯了賣弄關子的毛病,故意不說。


    雲飛煙道:“你不說便算了,反正也是廢話的多!”


    郎四脖子一粗,正要反唇相譏,沈鷹道:“郎四說下去。”


    “是,”郎四臉露得意之色望了雲飛煙一眼,“兇手必是潛在水中跟著船行,到了他們上岸,啊,不看那老漢說隻見秦雪嶺一人,諒必江三妹隻是送他到落馬村而已。”


    雲飛煙不耐煩地道:“知道啦,別廢話連篇!”


    “秦雪嶺上了岸他才跟著上岸,把他殺掉。”


    顧思南不服地說道:“兇手怎麽會知道秦雪嶺要乘船?你剛才根本沒有說到這點。”


    “兇手也在梅莊參加中秋宴會啊!頭兒不是說秦雪嶺下船之後,很多人亦跟著下江爬上船?兇手跟了一段便悄悄跳下水,有誰留意?小顧,我這話可有道理?”


    顧思南噤若寒蟬,眾人亦覺得大有道理,一言不發,思索他這話有沒有破綻或漏洞。


    過了半晌,蕭穆道:“那人難道一早便知道秦雪嶺會乘舟,而事先準備了水衣靠?而且,秦雪嶺還是第一次參加這個宴會?”


    公孫良加上一句:“而且,梅莊的後花園那天還是第一次開放,讓來賓參觀遊玩!”


    刹那,沈鷹心頭一動。


    這次輪到郎四噤聲。再談了一個多更次,還是沒有新意,沈鷹便道:“限你們過年之前把這關鍵想通!公孫老弟,今夕何夕?”


    “臘月十四。”


    “隻有十五天,大家不要浪費光陰。”沈鷹說罷站了起來,掃了各人一眼,然後轉身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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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眾人枯坐廳中思考推敲案情,一個守門的手下入來道:“葛大哥,外麵有個人說要找葛大爺。”


    葛根生笑道:“今日是十五,敢情是業主來收租金?”公孫良連忙取了封銀子給他。葛根生迴來後笑道:“這老兒倒準時,每年臘月十五準時來收賬。”


    蕭穆心頭一動,對沈鷹道:“頭兒,屬下聽說紅梅布莊生意不很好,討賬十分困難,你說奇不奇怪?按說梅莊財雄勢大,該無此理……”


    沈鷹哦了一聲:“此話當真?”


    蕭穆便把在路上聽到的話說了一遍。雲飛煙道:“我有個堂叔住在郾城,聽說郾城紅梅布莊生意還不惡,怎會如此?”


    沈鷹道:“假如此消息可靠,則隻有二個原因:一是紅梅布莊的存款不斷被梅莊提取,形成庫房空虛;二是掌櫃做了手腳,私自吞了公款。”


    郎四脫口道:“諒那掌櫃沒這個膽子,一旦東窗事發,梅莊食客眾多,梅任放相交滿天下,他能跑去何處?”


    顧思南接口道:“不錯!但梅莊又豈會不斷地向布莊提取金錢?況且,紅梅布莊在各地共有十二家之多,而且梅莊尚另有三間客棧哩!”


    沈鷹道:“你們估計一下,梅莊食客有多少?”


    葛根生道:“不計奴婢親友,單隻食客起碼每年也保持過千人之數。”


    陶鬆道:“而且其他有困難的武林同道隻要稍為表示一下,梅任放必送一筆錢與他。再就是地方上的善事、救濟黃河災民等等,這些數目隻怕沒人能估計到。”


    沈鷹又問道:“梅任放得了此‘賽孟嚐’的稱號已有多久?”


    公孫良道:“起碼也有二十多年!”


    沈鷹一笑,又再把煙杆抽出來:“你們該聽過‘坐吃山崩’這句話!”


    眾人都是心頭一跳,雲飛煙脫口道:“但他也有收入,他的生意還不小。”


    “若非還有收入,試問即使梅任放祖上留下如何豐厚的遺產,讓他這樣開銷,隻怕十年八年也清光了。但這些年來門下食客有增無減,各地若有天災發生,必派代表向梅莊募捐,除非他的生意年年賺大錢,否則試問他如何維持?”


    蕭穆心頭一動,道:“頭兒是懷疑梅任放因為坐吃山空,所以要四處去偷,以此來維持?這又何必,他大可以對食客說錢已用光,把他們遣散,剩下產業也足夠他一家開銷一生。”


    沈鷹臉上興奮之色越來越濃,他先不答話,敲燃了火石,抽了一口煙,目光自各人臉上掃過,見他們雙眼都瞪著他,等他答複,顯然是同意蕭穆之見:“用梅任放自己的話來說,這叫做盛名之累,梅任放已六十多,尚有多少年好活?如果到此地步,他才宣布遣散食客,豈非晚節不保?你們又可曾想到,當他宣布遣散食客之後,會有什麽效果?恐怕單隻食客的閑言閑語已可氣殺梅任放了!”


    沈鷹說罷便閉起雙目苦思。梅任放的身份倒與自己腦海中那個竊賊的條件相符,問題是他名頭太大,自己沒有立即懷疑到他而已,他決定著手調查他。


    想到這裏,他倏地記起那次他到梅莊向梅任放調查有關應陽天的事情,臨離開時,梅任放曾下了一級台階,跟著便站住並表示不送。如今想起來梅任放的腳好像有點不自然。是不是受了傷?是不是宋玉簫臨死前刺了他一劍?宋玉簫劍上的血,是不是他的血?


    “飛煙,你與思南立即到落馬村沙灘上查視。飛煙潛入江中逆水泅到梅莊附近視查一下,一有異處立即用飛鴿通知。思南的行藏要隱蔽!”


    顧思南道:“頭兒是懷疑……”


    “照我的話去做!”


    雲飛煙及顧思南忙去準備一切。沈鷹又道:“梅任放的嫌疑已很大,蕭穆你也去一趟,思南怕會沉不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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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飛煙泅在江中,冰冷的江水砭人肌膚,雲飛煙猛打了個寒噤,吸了口氣,翻身潛落江底。今日天氣晴朗,江底還能視物。


    雲飛煙沿著岸邊逆水上遊,她水底功夫異常了得,隻換了幾口氣便洇至梅莊附近,此地江水特別深,即使是岸邊也有三個人深。


    陽光照射在江麵,反映落江底,岸壁上滿布大石,也不知是不是梅莊故意安上去的。雲飛煙在這附近來迴遊了幾遭,由於江水混濁,岸上即使有人也難以發覺。


    倏地雲飛煙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這聲音有點空洞。她雙腿一叉向發出聲音的地方遊去。那裏有兩塊大石,嵌在岸壁上,中間的空位剛好夠一個人遊過去。


    雲飛煙毫不猶疑地穿過大石,奇怪雙手竟摸不著實物,她雙腳再一彈,人如魚兒直躥入去。這似乎是一個空洞,更像是一個水道,寬四尺,高六尺。


    水道深達五六十丈,盡頭之處壁上挖了幾個踏足之凹位,像是石梯。雲飛煙探出水麵,跟著爬了上去,江水拍在水道兩旁,發出一種空洞的聲音。


    石級之盡頭另有一個甬道,六尺長,一丈五尺深。甬道盡處又有一道石梯,高及洞頂。


    雲飛煙不敢貿貿然踏足甬道,生怕身上的水珠滴落地上泄了行藏。她一雙美目盡量搜索。


    甬道上放著一套褐色的男裝衣服,地上頗為潮濕,雲飛煙心頭一動,整個人露出水麵,待身上的水滴得差不多才踏上甬道。


    “燕子三抄水”,躍至盡頭,登上石梯,頂上是一塊三尺見方的鐵板。雲飛煙右耳貼在鐵板上聽了一會,上麵毫無聲息,她咬一咬牙,雙手按在鐵板上緩緩發力,鐵板漸漸升高。升高半尺,雲飛煙便自縫裏看得出,上麵是一間房,而且有可能是書房,房中無人。雲飛煙大著膽子,把鐵板向旁移開一尺,伸頭出去探視。


    在她頭頂之上是一個書櫃,鐵板之上嵌了幾塊磚。


    不錯,這房間是書房,看書房的設備及規模,主人料必非尋常人。


    雲飛煙不敢多留,放好鐵板,走下石梯,過了甬道重新躍入水中,依照原路洇了出去。


    雲飛煙上岸把所見告訴了顧思南。顧思南心頭狂跳:“看來梅任放果然有問題!”聲音透著驚喜。


    雲飛煙道:“那甬道放著一套衣服,看來梅任放已自水道離開,至今尚未迴去,我在這裏等,你去放信鴿。”


    顧思南匆匆用木炭寫了封簡信,塞在一個銅管中,縛在鴿腳上雙手向上一放。


    信鴿在天上一個盤旋,認出了方向直向襄陽飛去,眨眼間便隻剩下個白點。


    黃昏的餘光映在江麵上,閃閃生輝。雲飛煙突然道:“你守在這裏,我到對岸去,以免他從那邊下水,看不清楚。”


    “如此甚好,你小心點!”顧思南語氣透著關懷。


    雲飛煙斜乜?一眼:“就怕你沉不住氣,我去了!”迴顧無人,輕輕躍下江裏,水花一現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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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鷹收到了顧思南的報告後,疑團漸解。


    梅任放的行動連他的兒子也不知道,因為那天一早梅百侶去找他,遍尋不獲,梅任放卻自稱在後花園練功。假如此話是真的,那麽即使梅百侶見不到他,他亦應該聽到梅百侶的叫聲。其實他當時尚在書房之下的水道,換好衣服迴到家裏才知道沈鷹來到,這才匆匆出來相見。


    這之前的一晚,他到宋玉簫家中做案,得手之後立即由陸路趕迴來,由於宜城離此不是很近,所以天亮之前他便跳入江中繼續前進,也所以要到辰時末已時初才趕到家中。


    由於他受了傷(可能是足部),所以不敢送沈鷹離開,因為生怕露出馬腳。


    他在揩鼻時,第一次取出一塊黑色的手帕,這是他行兇時用來蒙麵的。大概他心虛,所以第二次揩鼻時便取出一塊白色的。


    那天沈鷹去梅任放家,發覺他頻頻打噴嚏,這有可能是他的鼻子患有敏感症,但第二次去查詢“金匙”白墨時,他卻沒有打噴嚏,這是什麽原因?


    那是他的鼻子必須長期浸在水裏之後敏感症才會發作。


    沈鷹想到這裏,心頭一動,又想起另一件事。


    “八月十六日早上梅任放亦是猛打噴嚏,證明他在前一夜,即八月十五日中秋,並沒有去與其家人團圓,隻是利用此藉口,從書房進入水道,然後潛下江三妹船底,到秦雪嶺上岸後他才在較遠的地方悄然上岸,然後在落馬村伏擊他。


    “大概是江三妹隔遠聽到聲音,於是亦追上岸,梅任放隻得一不做二不休也把她殺掉,然後故意布下假象,造成秦雪嶺與江三妹互相仇殺的表象。


    “也因此他表現得十分大方,說不再追究。


    “現在想起來,其實,一早他已經有不少疑點,那一日,他即使要替江三妹及秦雪嶺和解(其實根本是青年人尋常口角),亦無須把秦雪嶺請來貴賓席上——秦雪嶺根本不夠資格。


    “他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表示對他另眼相看,這樣,將來即使殺了他,別人亦不容易懷疑自己。


    “從這些看來秦雪嶺毫無疑問是他殺死的,落馬村老漢看見兇手是穿水衣靠,除了他,誰人能知秦雪嶺及江三妹曾泛舟江上,隻有他才可以在自己家中換上水衣靠去追殺。


    “開放後花園讓來賓去參觀及放舟江上,根本也是他的計劃,隻請秦雪嶺而不請‘江北四秀’之另外三人,當然也是他的陰謀。


    “‘金匙’白墨在梅莊養傷時,必是感恩而把平生的開鎖絕技教給了他,事後白墨離開,他便追上去把他殺掉,以防把這秘密泄漏出去。”


    沈鷹再想了一些其他細節,便肯定梅任放必是兇手,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多月來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剩下的隻是如何緝拿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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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裏的北風像刀一般鋒利,顧思南手腳漸僵,卻不敢稍動。


    雲飛煙的情況比他還嚴重,她雖穿水衣靠,但北風吹來,寒意更濃,有好幾次都忍不住要打冷顫。


    二更過後,又下起雪來,從中午到現在,滴水未進,真的饑寒交迫。雲飛煙雖是個女孩子,但忍耐力及意誌絕不比男人稍遜。


    四更過後,雪花已把她身子遮蓋起來,隻留下一對眸子在黑夜中閃閃發亮。


    遠處岸邊出現一個黑影,越來越近,但到了二十丈外的一株大樹下便停了下來,四處張望一下,把手伸入樹幹中,取出一包東西,跟著便見他更換衣服。


    因為離得遠,天色又暗,看不清來人的麵貌,雲飛煙十分心焦卻又不敢稍動。


    那人已經換好水衣靠,接著傳來一聲輕微的水聲,那人已跳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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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飛煙及顧思南喝了碗薑湯,散了寒氣,便一五一十把所見告訴沈鷹,沈鷹道:“你們暫時去休息一下!”隨即唿道:“葛根生、陶鬆,你們下午去接蕭穆。”


    陶鬆及葛根生應聲而去。


    沈鷹想了一會,訂下了一策,到晚上告訴了雲飛煙。雲飛煙頻頻點頭,跟著又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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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十七日夜,漢水江邊又浮上一個黑影,那個黑影又到樹下換了衣服,跟著離開。


    陶鬆同時撞一撞雲飛煙,雲飛煙立即躥出,跟在黑影之後離開。


    陶鬆到那棵樹前一看,原來這樹十分粗大,樹幹有個海碗般大小的樹洞,外麵塞了一塊石頭。陶鬆把石頭拿開,伸手入內取出一包衣物,裏麵有一套水衣靠,用油紙包著,他學貓頭鷹“咕咕咕”的叫了幾聲。


    葛根生聞聲而出,穿上水衣靠,跳下江中,向梅莊遊去,他的水上功夫雖不如雲飛煙的精湛,但此時四處無人,亦無需潛水,倒也頗能應付。


    到了梅莊附近,隻見他一個倒栽潛入水中,隔了一會,浮上水麵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再潛下。


    第一遍雞鳴葛根生便迴來了,他脫下水衣靠重新包好塞入樹洞,才和陶鬆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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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飛煙緊跟著黑影飛馳,天明時已趕了百多裏路,此時她已看清了黑影的麵目,正是梅莊的主人“賽孟嚐”梅任放。


    到了一個小鎮,梅任放到一家酒家打尖,雲飛煙連忙易容化裝成一個中年漢子,臉色焦黃,宛似有病在身。


    梅任放匆匆吃了飯便離開,雲飛煙每到一個地方便化裝一次,因此梅任放亦沒有思疑被人跟蹤。


    到了次日的下午,梅任放專找荒僻的小路,路上難得見到一個行人,雲飛煙怕引起他思疑,隻得遠遠地跟著。


    黃昏之後,梅任放找了棵枝葉茂盛的大樹,飛身躍上,藏身樹上。


    雲飛煙亦連忙伏在一叢野草後,野草高可及膝,雲飛煙蹲下剛好把她遮住。


    天色漸暗,路上已沒有行人。梅任放飛身下樹,跟著展開輕功向前急馳。


    雲飛煙幾在同時躥出,趕了三十裏路,前頭出現一座村莊,一幢幢的村屋幾乎一幢連著一幢,看來這村莊人口還不少。


    梅任放在這些村屋之間左穿右插,熟悉無比,黑夜中像一具幽靈般迅疾而又飄忽。


    未幾,前麵出現一座大莊院,梅任放雙肩稍聳,拔身翻過牆頭。


    雲飛煙躲在黑暗中,一動不動,過了兩盞熱茶工夫,她拾起幾塊石塊拋入圍牆,隻一霎,牆內傳出一陣陣的唿喝聲,跟著燈光亮起,諒是莊內的人已被驚醒。


    倏地傳來一聲唿叫聲,跟著一個黑影淩空衝起,半空一折,射出牆外。


    梅任放足不沾地,幾個起落便已離開村莊,雲飛煙反而躍入了圍牆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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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廿一日,夜。


    北風怒號,天上連一顆星也不見。


    守在落馬村附近一帶的沈鷹手下,人人冷得直打冷顫,卻不敢離開自己的崗位一步。


    三更的梆子聲傳來不久後,江岸上出現了一個黑點,這黑點來得極快,隻一霎已能清楚地看出是個人影。


    人影又再停在大樹下,不一會,江上傳來一聲落水聲。再過盞茶工夫,岸上射出一團綠色的煙花,煙花在半空中灑下滿天星雨。綠色的煙花剛滅,遠處五裏外的天空中又灑下了一團紫色的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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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剛亮,沈鷹已出現在梅莊之前,天雖亮,但整個天際都籠上一團灰蒙蒙之色,看情形又快下起雪來。


    沈鷹的臉色與天空一樣陰霾,他踟躕了一下才走向大門:“我要見梅莊主!”


    沈鷹坐在小廳裏等了好一陣,才見梅任放入來,臉上帶著倦意,他強打精神,打了哈哈:“沈老鷹,什麽事累你大清早就來擾人!”


    沈鷹看了他一眼,臉上神色異常古怪,梅任放一怔:“到底是什麽事?老應的事?”


    沈鷹不言不語,默默地裝了一袋煙,使勁地抽吸起來。


    這氣氛可使梅任放有點受不住:“老鷹,是不是老應真的出了漏子?”他見沈鷹不答,趕緊再說一句:“即使如此,看在他多年來為武林同道做下不少善事的分上,你也該遮掩一二,‘九尾妖狐’池萍的事查清了沒有?”


    沈鷹倏地一口煙望他噴出,梅任放臉色一變,猛覺鼻頭一酥,打了個噴嚏,他不禁怒道:“沈神捕的名頭雖大,也嚇不倒梅某人,你這是不把梅某看在眼中!”一長身站起來,猛地又再打了個噴嚏,梅任放更怒,欲拂袖而去。


    “且慢!”沈鷹聲音透著幾分冰冷,“沈某隻是想知道一下,你今早有沒有遊過水而已。”


    梅任放腳步一止,霍地轉過身來,怒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沈鷹站起身,緩緩地道:“可惜,真可惜!晚節不保!盛名之累……唉!”


    梅任放神色一變,澀聲道:“你說誰晚節不保?”


    “梅兄,請你檢查一下,你的衣袖裏麵有沒有一點用朱砂點過的紅斑?”沈鷹轉過身去。


    梅任放身子無風自動,一捋衣袖,把袖口翻起,果然有個金錢般大小的紅斑,刹那一股寒意自他心底升起,禁不住連打幾個冷顫。


    沈鷹迴過頭來,道:“這是我吩咐手下,在十七日夜趁你離開時加上去的。”


    梅任放臉色一變,迅即平複,沉聲道:“老鷹,你開什麽玩笑?這紅斑是梅某不小心沾上的!”


    沈鷹亦是臉色一沉,轉過身來,沉聲道:“誰跟你開玩笑?臘月十九日你去了哪裏?霍家莊,霍家大院!”


    梅任放臉如死灰,一下子跌坐椅上,沈鷹雙目炯炯地注視著他。


    梅任放手腳冰涼,好像跌落冰窖般,過了一會才定過神來,猶自強辯道:“梅某不知你說些什麽,你可問問我家人,梅某這幾天可沒出過大門一步。”


    沈鷹冷笑一聲:“何必經過大門?你書房底下另有門戶。”伸手身上摸出一包油紙包,拋落幾上,油紙散開,露出一套水衣靠:“這是你行當。”


    梅任放臉色再一變,默然不語。


    “你的一切老夫已清清楚楚,之所以不在當場捉你,隻是顧住你的麵子,也念在你這二十年來倒也做了不少善事,活人無數。”沈鷹頓了一頓,聲音轉厲:“可是殺人終要償命,否則天理何存,公道何在?”


    梅任放此刻反倒冷靜下來,臉色古怪,瞪住沈鷹。


    沈鷹冷冷地道:“你要動武?老夫不會怕你,隻怕傳了出去,你二十多年來苦心鑽營的一點聲譽,就要毀於一旦了,你死了本就應該,一命換一命,你也占了不少便宜了!”


    梅任放眼中露出一絲兇光,陰森地道:“我殺死了你,誰人知道?隻要我唿一聲,千多食客便能把你碎屍萬段,你自信能逃得了?”


    沈鷹冷笑一聲:“沈某早已把你看透了,你求的是名,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一個名字,你敢這樣做?沈某死了,還有不少手下知道,你殺了我於事無補,不單隻使你聲名掃地,而且隻怕會波及你家人、你兒子,你要使你兒子成為一個人人唾棄的舉世最大的欺世盜名之後嗎?”


    梅任放像彈子般彈高幾尺,跟著又像泄了氣的皮球般癱軟椅上。


    沈鷹再迫進一步:“這五年來,江北有不少富豪失竊,都是你一人所為,不過你也可算是劫富濟貧,若不是你殺了三條人命,沈某也真的未必能硬得起心腸。”


    梅任放目光在廳中來迴掃射,帶著無限的留戀,這一切好像都要離他而去,又好像全然不是他的,他的聲音,變得無比的空洞,隻這一刹那的時間,連沈鷹也認不出。


    “老鷹,這我承認,不過,你想如何處置我?”梅任放呻吟也似的道。


    沈鷹略一沉吟:“你說呢?”


    梅任放精神一振,腰杆迅即挺直,聲音也帶著幾分自信,說道:“梅某還不服輸!”


    沈鷹冷冷地望著他,嘿嘿冷笑幾聲,重新裝了一袋煙,“劈啪劈啪”地敲起火石來。


    梅任放恨聲道:“這方麵梅某自信在你麵前已一敗塗地,但……哼,人人說你武功深不可測,梅某就是不服,除非你能打敗我。”


    沈鷹徐徐地噴了一口煙,臉上不動聲色。


    梅任放越說越激動,倏地冷冷地說道:“梅某的行徑雖然已經被你窺破了,但我相信你掌握住的證據,未必能令世人心服。”


    沈鷹心頭猛地一跳,一口濃煙立即噴出,煙霧嫋嫋,把他整個臉龐都給遮蓋起來。


    梅任放聲音轉沉:“但,我也知道,如果你想扳倒一個人,自也有你的辦法,況且你有倔牛般的脾氣,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不過,隻怕也要費不少工夫……”


    沈鷹冷冷地道:“不必轉彎抹角,你有什麽條件便說出來。”


    梅任放身子在椅子上欠了一欠,道:“我要跟你賭一賭,如果梅某能把你打敗,這件事你便不必再管;你如果能打敗梅某,梅某便一死以謝,‘神眼禿鷹’,你敢不敢跟梅某賭上一賭?”


    沈鷹冷笑一聲道:“按說,一個重犯絕對不可能與沈某討價還價,但念你這一生還做了不少好事,而且這些錢大部分還是你家的,老夫便破例答應了。”


    梅任放目光大盛道:“君子一言!”


    沈鷹冷冷地道:“君子?哼,沈某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梅任放身子一軟,喃喃地道:“君子!我不是君子,我不是君子……”


    “日期?”


    “正月初五黃昏


    “地點?”


    “大洪山北峰。”


    “時間?”


    “申牌時分。”


    “好,讓你多過一個新年!”沈鷹把煙杆插在腰際,大踏步出去。


    梅任放望著他的背影,一時百感交集,分不出是恨是怨還是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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