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麻子的香油店打了烊,可門口的燈還亮著,麻麻的光照著開封府最窮的一條街——榴蓮街。一條破破爛爛的碎石子路油脂麻花的,在燈下顯出種局促的逼仄。空氣裏到處是一股油哈哈的味兒。


    但空氣偶爾也會被風攪破,吹進一點兒夜氣來,油油的空氣就像被捅了個洞。這時捅破它的不隻是風,還有女人。


    半夜三更出現的女人,無論在哪裏,都像是一點異數。


    已經是十一月的天,餛飩挑邊熱騰騰的水汽越發蒸騰出一股窮味兒。街上根本就沒有人。那女人眼中的失望便多了一分:沒有男人。


    這條街唯一吸引她的也就是男人了:夏天裏光著胳膊流著汗的男人,皮膚在汗水下麵怎麽都要反出一點光,那光打到了女人眼裏,就是到了冬天透過那一層厚厚的棉襖也還能給一點想象的餘地。


    可現在,沒有男人。


    沒有了男人的這條街剩下的就隻有幹巴巴的冷了。冷中帶著幹巴巴的髒,那髒似乎比齷齪還討人厭,分明擺出了髒到骨子裏也不在乎的架勢。


    那女人吐了口口水,身子一倚,就倚在了那餛飩擔上,把扁擔壓得一聲“咯吱”。


    賣餛飩的穿了件大棉襖正在爐子下麵封火——小本生意,一點炭來得不容易,似生怕浪費了它一丁點兒火力。那女人有些好笑、有些可憐地看著那個身影:“呆二爺,快三更了,誰還會來吃你的餛飩?你真是窮得……”


    賣餛飩的沒說話。


    那個女人卻廢然地問:“你聽沒聽說過榴蓮街最近發生過的一些事,那些稱為‘豔禍’的事?”


    一想起那些光著下身年輕男人的屍體在清早時被人吃驚地發現,她的眼裏就像被點燃了一點興奮:那樣的腿,那樣的汗毛,那樣的年輕……


    接著她有些張狂地大笑起來:“你就是知道也答不出,誰不知道你是個啞巴加聾子?可難道你的眼睛也是瞎的?”


    說著她扒開了身上那件有些臃腫的大棉襖,裏麵居然隻穿了件夏天的絲袍,絲袍的衩開得老高,露出光溜溜的大腿,隻聽她張狂地大笑道:“你還不瞎,索性給你看看,什麽才叫女人。這世上除了三文錢一碗的餛飩,原來也還有從一文不值到千金一笑再到倒貼賠錢的女人!”


    呆二爺卻像泥捏似的就是不吭聲。那女人的大腿一露,風就在上麵結了一層細密密的小疙瘩。她冷得打了個哆嗦,口裏廢然道:“已經三更了,你、賣不出餛飩,我、找不到男人。”


    “來一碗餛飩。”


    來的人很仔細地數了三文錢放在餛飩擔上。他眼也不眨地看著呆二爺給餛飩包餡,專注得令呆二爺手中的篾片一顫,不由得多貼上一點肉。


    女人忍不住望了那男人一眼,他見餛飩下鍋了才放心地在旁邊馬紮上坐好,眼睛裏不由得露出一點笑意。


    她一猴身就俯在了守在鍋邊捅火的呆二爺身上,用胸蹭著他的背:“二爺,你倒是終於等來了生意,我也就等來了男人。不過你等來的是個賠本的生意,而我……也隻等來了這麽個老男人。”


    她眼一瞟,估量著那男人的歲數——有四十上下吧?沒有年輕小夥子的那股熱勁兒,剛才看餛飩餡的眼光比看自己還要專注些。她身子一扭,就往前一湊:“客人,你聽到最近榴蓮街發生的那些事了嗎?那些稱為‘豔禍’的事。”


    客人的眼睛掃了她一下,眼珠子漆黑漆黑的,並不放光。那女人過了一會兒才有心思端詳他的鼻子——那麽大、高而且闊的鼻子。男人不說話,不一會兒呆二爺的餛飩煮好了,端了上來,那客人就隻管吃。


    女人看著他的吃相,嚼動的下巴像刀把子一樣硬,方直直的。一件薄棉襖下的身體似乎也鐵鑄一般。他的下巴鐵青,刮得幹幹淨淨的,女人的身體就似熱了一熱。她的手軟軟地搭向了那男人的肩:“人家問你話你還沒答呢。”


    男人一扭腰,女人的手就落了空,她卻笑了起來:“出了這麽多事,街上出了那麽多光屁股的男人的屍體,你還敢半夜裏出來?”


    她吃吃地笑著:“怎麽,你是不是也想來一場豔禍?”她晃出了自己沒被頭發遮住的那半張臉:“我算不算是你的一場豔禍?”那男人隻一口口吃著餛飩,吃完了開始一口一口地呷湯,很認真的樣子。女人的手卻趁勢已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去摸他的喉結:“難道,你就不怕?”


    那男人剛好吃完了,一抬眼:“那都是那些年輕小夥子的事。”他的眼中黑漆漆的,“對於我來說,一碗餛飩比什麽女人都重要。”


    一陣風吹過,那女人冷得一縮。她縮得有些誇張,咧嘴一笑道:“有意思。”笑罷她就倒,一倒就倒向那男人懷裏。那男人這時卻不避了,他的身子是熱的。女人的身子倒下,一條腿順勢踢了起來,光溜溜的腿在袍衩裏露出了點兒:“你真的不怕?”


    那男人的眼看向她:“怕?為什麽怕?除非你就是那場‘豔禍’。”女人的頭發始終遮住了左半邊臉頰,剩下的右半邊臉凍得紅紅白白的,嗓子裏卻忽然滯住了似的低沉:“我不是。我恨它——不管那‘豔禍’是誰,自從它出現,這條街上的男人就開始絕了跡。好容易,有這麽一條可以放縱的街,這麽多可以勾搭的男人,但現在,等到快半夜,卻隻等到你這麽個老男人。”


    男人的手搭到了她的腰上,不像是撫摸,倒像在搜索著她身上到底有沒有迷藥與刀子。“你不像妓女”,他說。女人笑了:“我是半開門子。”接著她的目光忽然尖銳起來:“你也不像平常的男人。”


    男人道:“我可是練家子。”女人一隻手已伸進那男人的襖,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練家子?我倒要看看你的功夫究竟已練到了哪裏?”她的手不本分地在男人腿上捏著:“這裏?還是這裏?內煉一口氣,外練筋骨皮?”


    “你說餛飩比女人更重要。可吃餛飩是為了長力氣。長了力氣,半夜三更的,你要用到哪裏去?”


    那男人忽吸了口氣:“你說哪裏就哪裏!”女人的兩條腿忽然踢起、張開,腰軟得像沒有骨頭似的,腿一屈就屈上了男人的肩,把他的頸子夾住,兩腿間對準了那男人的下巴,整個人都猴到了他的身上,眼睛盯著他的眼睛:“這裏!”


    小馬紮承不住兩人重量似的呻吟了一聲。賣餛飩的呆二爺見不是事,已開始收挑子。他也不敢討他的小馬紮,隻折了桌子,叮叮咣咣地盡量少出點聲地向夜街深處走了去。


    ——三個月裏,七條人命,還都是不到二十五的後生,精壯壯的身子,光溜溜的屁股,頭半夜想來還一股鮮活勁,後半夜就剝了褲子死在這榴蓮街附近街坊的暗巷裏。這不是個事,也沒人知道是個什麽樣的事。


    ——榴蓮街的少年們本來暗地裏都流傳著一些豔遇。那是從去年開始,半夜走在街上,隻要長得精壯點兒的後生,都可能在沒人後、不期而遇地碰上一場野豔。可那都是無害的,一夜歡好,天明兩散;花非花、霧非霧的,夜半來、天明去的……可從三個月前開始,這美夢就變得不是個事了。


    呆二爺已經走遠,夜街更空了。女人夾著男人脖子的腿忽然變緊,眼裏吐出了條蛇一樣的信子,勾著眼說:“是你?這些日子殺人的就是你!”


    那男人眼中的黑卻更沉了,他也緊著聲音說:“是你!別賊喊捉賊了,是你殺了他們。女神捕婁燁!你要查我斬經堂的案子,隻管查就是,為什麽要這麽古怪地去毀我堂下子弟?”


    女人的左腿已勾緊了他的脖子,腿上的白肉夾出了男人脖子上的青筋。她的腰真軟,右腿居然彎了迴來,蹬脫了鞋子,用腳尖輕輕地搔著男人的臉。她一下一下地搔著:“別跟老娘鬼扯。好,今天我就陪你玩個痛快!你跟我有什麽仇?為什麽非要用血腥攪掉我的豔遇?”


    可說完她臉色突然變了,似乎這才意識到:斬經堂?她還沒來得及反應,男人座下的小馬紮終於承不住力,“啪”地一下散了。夜街中,這一響真是脆生生的。


    小馬紮一破,女人就收緊腿。她想要下來,但已來不及。


    ——斬經堂?她知道自己找錯了人。男人的手忽搭向了她的腰。女人的手突然不那麽柔若無骨了,雞爪鐮似的去糾纏男人的手,每個指尖都有力得一刨就可刨出一道溝跡。


    男人的手卻搭向她的手。他還是坐著小馬紮的姿勢,雖然那馬紮早已在他屁股下麵屍橫於地。他屁股懸空地站著樁,由著那女人橫在自己膝上。


    女人的眼中就升起了一絲恐懼:名不虛傳!今晚她惹錯人了,這人竟然是斬經堂的老大。這樣的樁功,滿開封隻怕也找不出第二個去!


    但是她的手卻不停:拚了!袖中一抖已抖出了點什麽東西。


    那男人的手馬上纏住了她。他的眼中也騰起了一點恐懼,為那女人手裏的暗青子。“你是誰?你不是女神捕婁燁?到底是誰,你!”


    女人不吭聲,她的頸直向後仰著,為要躲避那男人正製向她頸子的手。一條腿卻製住了那男人的頸子,另一條腿在他身後狠狠地敲著,心裏最惱的就是剛才為什麽蹬脫了鞋子。如果腳上的“鐵蓮花”還在,不怕不把他三刀六洞了去。


    死——她在這一刻隻想著一個字:死!


    碰上這挨千刀的斬經堂主,她現在所能要的最好的結果隻有一個死。


    男人的一隻手忽掐住了她的兩隻手腕。果然好身手!然後,男人的另一隻手揉過她的胸前,眼睛壞笑壞笑地看著她:“怎麽,還要玩兒嗎?”


    女人咬牙痛哼道:“玩兒?我就是跟整開封府的男人玩兒,也不要惹你這斬經堂的老大去!”男人的眼忽黑得沒了邊:“可別!你不愛勾引人嗎?今天我就要告訴你,什麽叫‘豔禍’,什麽又是‘夜遇’。”


    夜街裏忽然有了一些聲音。聲響很輕,換平時女人都注意不到。男人的身子忽然動了,他抱著那女人,身子一躥,就豹子似的向暗影裏鑽去。


    女人剛要出聲,男人的一張嘴忽壓了下來,死死地咬住了她的嘴。


    ——這女人不好製,他的兩隻手為要對付那女人的兩手兩腳,都占用了去。女人牙齒一合,去咬他舌頭,男人的牙卻已先頂住了她的牙齒,舌頭死死地壓了她的舌。兩人就這麽無聲地廝戰著,一躥就躥到了旁邊隔一條街的暗巷裏。


    暗巷裏居然有人在掙紮,可那掙紮也是無聲的。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被三個人圍住,那小夥子已經倒地,那三個人一個捂了他的嘴,一個製住了他的手,一個正在剝他的褲子。


    小夥子的兩條腿還在蹬,可褲子已“哧”一聲被剝了下來。


    女人的眼睛一跳,巷子好暗,那三個人中的一個低聲“嘿”道:“斬經堂的夥計們那話兒可都夠分量呀!怪不得忍不住,誰的女人你們都敢上!嘿嘿,今個,你就是第八個了。”


    說著,那出手的人牙齒忽向那小夥子的頸項裏咬去。


    女人身邊的男子身子忽動了一動,他的嘴還壓在女人嘴上,可他的喉裏居然還能出聲,他低哼道:“災星九動?”女人也已認了出來,不錯,是“災星九動”。男人的眼睛近不及寸地望著手裏的女人:“我怎麽得罪了開王府?要這樣子對我手下下手去?”


    “災星九動”可是開封府裏最有權勢的開王府裏最厲害的幾個煞星了。那小夥子原來是斬經堂門下的子弟,這男人的手下。可男人居然沒有出手。


    暗巷裏,隻見那人一口黃黃的牙已咬在那小夥子的頸項上,旁邊的人壓低了聲地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你別不好意思,明早人家見了你光屁股的屍體,保證以為你死前起碼還有一場豔遇。”


    血已在流——三個月裏,七個年輕人,每個都死得詭異無比,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唇痕齒印兒,人人都以為是場豔禍,卻有誰知道是這麽個緣故。


    那個男人忽然出手,就在那三人最無防備時。


    女人站得那麽近,都沒看清楚,隻見一道月輪似的慘白一閃,三個人影中當先一人已不及吭聲就倒了下去。第二個沒來得及摸家夥,隻躲了一躲,喉頭就被那鋒刃割斷。第三個人卻出了招,可招式中途而斷,臨倒前狂喝了一聲:“京展!”聲音連同喉頭的血一起汨汨地往外冒,似已不是從嘴裏發出,而是直接在破開的喉嚨裏往外湧。


    他們看來都是好手,也曾打算還手,可還是快不過那個男人。


    年輕人頸上的動脈已被咬開了個口子,血流了半個脖子。他閉了眼,本在等死,這時猛一睜眼,就看見了那四十來歲的男人。男人已伸手止了他頸上的血。他手法好快,相當熟練,隻有經常受傷的人才會這樣。


    小夥子已一下蹦起,叫了聲:“老大!”他老大卻正默然地把那三具屍體用腳踢翻過來。每個屍體衣襟內側都標著一顆星——災星。


    男人的麵色忽變成比夜色更汙濁的黑:“別怪我,我本可以早些出手……”他是在對那個年輕人說。他的腳尖忽然停住:“……開王府下,災星九動都是高手,我如提前出手,也難保證十成十地沒一個人逃了去。現在,我還不想明著殺他們,也惹他們不起。所以,隻好讓你傷損一些。”


    那小夥子的臉上還是一股熱誠勁兒,低了頭說:“就是為老大賠了命,我也心甘情願的。”他老大臉上忽一笑,伸腳在那小夥子空空的股中間踢了下:“別光說好聽的,好好練硬手底下的活兒才是正理。還不快穿了褲子,給我滾迴去。”


    一間四牆掉渣的房子,燈昏得像大碗劉鋪子裏的牛肉湯一樣寡淡。


    女人卻隻想那男人快快沒了對她的意思。那男人的興趣卻像剛來。


    女人剛才還想逃,可男人出手前忽伸手在她腿上狠掐了一把,掐住了麻筋子,讓她腿麻麻地站在那裏半天,想動也動不了。等能動了,他已打發完那弟子笑嘻嘻地站在她麵前了。然後他伸手一拖,沒越過幾條街,就把她拖進了這屋子裏。


    進屋後他默然了半晌,一隻大手忽向那女人的大棉襖裏伸去。女人一迴手,就打了他一記耳光。她的手是重的,可那男人的臉卻像鐵塊一樣,隻燙蝦似的紅了紅,倒震得她的手生疼。


    男人的眼裏卻全是一個四十歲的人才會有的那麽色色的壞笑:“好冷的天……”他的手上加了勁兒,“但你的身子,是熱的。”女人覺得自己的身體都要軟下去,這樣的男人……她以前不是沒見過兇神,可沒見過這個級別的。好在她是有經驗的女人,知道這種情況該怎麽讓那男人也蔫下去。


    ——“你就是京展?”她的聲音忽然木了下去。隨著她的聲音,她的身子也木了,才硬起來的乳頭忽像是一塊木頭雕的似的,全不理那男人手裏那股邪乎勁兒。她的聲音忽變得像一個死人:“斬經堂的老大,可從沒聽說過會幹強迫婦女這樣頂沒臉的事。”


    男人忽然笑了:“可我是強迫嗎?誰先一屁股坐在了我的懷裏,誰又說自己是半開門子的?”


    女人猛地一揚臉:“可我不開你這道門子!我從來不被迫跟人幹,要幹也輪不到別人主動的。你他媽的給我停手!要犯了我,我殺不了你,不怕這開封城沒人把你的肉醃成人肉幹去!”男人的臉上邪邪的:“那好,我就是想知道,是什麽人想把我醃成人肉幹去?我沒得罪過開王府,他憑什麽用‘災星九動’來毀我斬經堂門下的子弟?”


    他手下忽掐了一把,狠狠地用力。女人的聲音忽尖了起來:“你隻要敢再來一下,不怕寧默石把你殺千刀了去?我是他的女人。寧默石你知不知道?你這號稱開封第一黑道盟主的斬經堂主知不知道?他雖不是什麽武林高手,可隻要他伸一根小手指頭,不怕你斬經堂不從此灰飛煙滅!”


    男人的臉忽然陰了暗了——“兜底師爺”寧默石?就算他是聾子,但這個名字一天到晚在開封城裏的達官貴人們、挑腳漢子們的嘴裏一遍遍地吐,沒個停地在耳朵邊炸,他也會聽說過了。


    何況他是京展,斬經堂的老大京展。斬經堂的生意,吃遍開封城附近七府十八縣。他們在開封城裏,這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祥和氣兒可是從寧師爺手指底下順過來的。


    京展忽然鬆了手,人一下變得很正經,口裏淡淡道:“原來你是寧師爺的女人。你說得不錯,誰的女人我都可以碰,但我絕對不碰寧默石的女人。”


    女人怔了,一揚臉,忽然張狂地笑了:“原來你也不敢碰?沒錯,寧默石的女人誰都不敢碰,隻怕就是開王爺都不敢碰。連斬經堂的老大也不敢碰,嘿嘿,嘿嘿……”她仰著臉笑著,露出的半張臉麵容竟還很美,紅紅白白的有種淒慘的喜意。可接著,她忽然痛哭起來:“既然他嚇得誰都不敢碰我,那他自己為什麽又不來碰一碰?他自己為什麽不來碰一碰呢?”


    沒想到這個女人居然也會哭。京展怔了一下,看著她:“就為這個,你從去年開始就到榴蓮街上勾引人?嘿嘿,這事我早聽說過了,也料到一定是哪個深宅大戶不甘寂寞的女人,可萬沒料到居然是寧師爺的女人!”


    他的聲音忽然疲憊了下去:“他們就是為了這個來殺我斬經堂門下的子弟?第一個被你勾上的是我堂下哪個不成才的?可是‘小白鼠’周遊?”


    他悶了下:“可為什麽對你這檔子事,來報仇到榴蓮街殺人的不是寧默石,而是開王爺的人?寧默石雖是開王爺身邊第一親信,可‘災星九動’那群災星他還是調不動的。這裏麵,究竟又是什麽關係?而他,明知道自己女人紅杏出牆,為什麽不直接殺了你?反放著你在外麵遊蕩?”


    他掰著自己的手指,關節裏暴出一聲一聲炸果子似的脆響。女人忽一仰臉,口裏恨恨道:“因為他心裏沒我,他心裏隻有那個西林春!”


    京展的眉毛忽然就是一跳:“開王妃西林春?”女人的眼睛忽變得像一把尖刀似的:“不錯,就是那個西林春!人家是絕色美女,號稱‘洛神’。我算什麽?又拿什麽跟別人比?”她的眼神突然變得毒蛇一樣的尖:“你是不是還想要我?如想要,就先把她給我殺了去。然後,怎麽做我都依你!”


    她臉上已哭得眼淚鼻涕一塌糊塗,這時淚水縱橫的臉上忽泛起一絲恨意。接著雙腿一分,淫婦一樣地站著,可臉上反沒有一點淫賤之意,眼裏憤憤地泛出光來。


    京展隻輕輕歎了口氣:“為你殺西林春?這價碼也未免太高了。為了你這麽個女人,讓我殺可能引來無數麻煩的那樣一個絕世美女?”他眉毛一挑:“何況你功夫不錯,為什麽不悄悄自己動手殺了她?”


    女人忽然利落地抬袖抹了把臉,一把就把臉上的淚痕抹幹了。隻見她一下冷靜了下來:“因為,那是他喜歡的女人。這一生——我決不會親手去毀任何他喜歡的東西!”她說到“他”時,聲音忽一下變得很低,柔柔地在喉底發出,像從肺腑深處冒出來的一般。


    “好了,你的話問完了,我也要走了。”她已經轉過身,臨走前忽一迴頭:“嘿嘿,就是開封府黑道第一號老大,居然也不敢打我家默石女人的主意。他一個師爺卻是怎麽做到的?為這,我也要替他多一分得意。”


    她的嘴角噙著一絲嘲笑,眼神一掃,竟是說不出的鄙夷,然後就向門口走去。歪斜斜的大襖下麵,露出的兩條腿冷冰冰的,有一點說不出的伶仃之意。


    那男人忽向榻上靠去,眼中似被這女子激出了一點色意:“誰說,你就可以這麽走了?”


    女人已邁到門邊的腿不由也微有一點抖一點遲疑。然後,她急忙拔腿快跑。男人忽從鼻子裏怪怪地笑了:“我出去辦事沒三個月,開王府就毀了我門下七個子弟。不管這事是開王爺還是寧默石幹的,這些王八蛋有沒有把我當個東西?他們當我是誰!寧師爺當我京展是吃素的麽?我一時沒空騰出手來報複,但今天,不妨拿他的女人來先吃點利息。”


    女人臉色不由變了。她急拉門,非常用力——她可不想就這麽真的倒在京展懷裏。


    可一道慘白的光閃過,她的胳膊使出的力就登時空了。她用力過猛,人噔噔噔地向後倒退了幾步,手裏空握了一個門的木把手——那刃光竟在一瞬間已把那門把手從門上斬下。這是她第二次看到這個黑道老大出手,卻依舊沒看出他用的是什麽兵器。


    女人一咬牙,迴身一旋,就出手。她的大棉襖飄了起來,她的手裏卻多了兩把錐子。當年她在江湖上,就以這兩把錐子成名,是有名的錐心女。


    拚了——沒錯,她是寧默石的女人,平時為了負氣,在榴蓮街上勾引個把年輕子弟,從她內心來說,那隻是為了玩,隻是因為壓抑。因為身份懸殊,也不會給寧默石真的抹了黑去。可如果真的失身於這開封城裏的黑道老大,跟寧默石同一量級的人物,那就是掃寧默石的麵子!


    ——可這一生,她決不會毀寧默石身上的任一件東西,也不會掃他一丁點兒麵子!


    ——哪怕是死。


    她的錐子尖是三分銀七分鋼的,那叫烏銀,柔中有銳。她不隻出錐,一揚手,還打出了平時戴在指上的頂針。那是她的成名暗器,百發百中。


    “匪精”——這就是京展的綽號——果然是個人精。他沒有出兵器,唇角一撇,抄起枕頭,一裹就裹住了女人襲來的兵器。錐尖、頂針一入那枕頭就如石沉大海,隔著枕頭京展一把就把女人抱在了懷裏。他的手一下就揉到了裏麵,口裏嘿嘿道:“寧默石的女人,果然與眾不同。”


    女人一伸手,立馬就在他脖子上抓出了一道深痕。京展一巴掌打在她臉上,怒道:“真他媽個騷辣貨!”身子一翻,他已把她壓在身下,伸口去咬她的頭發,一邊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明天,我就要給寧師爺去個帖子,寫上‘你的地,你不耕;我下種,你來收,好大便宜!’”


    說著他的手一撕,女人的棉襖就撕開了,棉絮扯得爛爛的,裏麵的絲袍皺皺地透著溫熱。他的動作很生硬,可隨著女人死命地掙紮,他臉上的氣色卻像變得有了點人味兒。


    女人一伸手,向京展襠下抓了去。這是她瞧準了的一招絕戶手。可京展的手肘適時敲在了她臂上麻筋上。這一抓,雖說抓中了,卻已沒了力。


    女人已絕望,她忽然不動了,隻是又伸出另一隻手,這一下卻不是抓向京展,而是抓向她自己的臉——她的頭上梳的是慵妝髻,木膠粘住的,就是在滾動中也不至於太散亂,依舊遮著她自個兒的半邊臉。她忽伸手扒開了自己的頭發,口裏唿喝道:“你看看,你先看看我這張臉然後再幹。起碼你要先看看我長得什麽樣子!”


    她手猛地一扒,一直被頭發遮著的左半邊臉就露了出來。她的左臉顴骨上,原來生了一長串惡紅的瘤子,其中一顆有鴿子蛋般大小,紅紅地恐怖著。醜女——絕醜惡的醜女!


    她用眼睛狠毒地看著京展:“來吧,京老大,你其實長得還不錯。讓你看看你究竟碰上了什麽樣的豔遇!記著,這可是我占你老小子的便宜,算不上你占我的便宜。”她笑著,眼中的淚卻止不住地流了下來——為什麽在這時,還會流淚。是因為不自覺地想起他嗎?


    為什麽眼角邊似又飄過了那一襲蒼白色長衫衣角的影子?那衣角內的身影卻不迴首,在她心裏直要唿嘯而去。


    ——可隻要他迴一迴臉,她的心,都可能為他蹦出腔子外去!


    她的唇角噙起了一絲慘笑:夜誘,這就是夜誘。豔遇,我為你而豔遇!


    這算他媽的什麽樣的人生,這又算他媽的什麽豔遇?


    京展的臉上卻浮現起一絲古怪,他眯著眼看著,似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每一步深入都會給他一點驚駭——這就是寧師爺的女人?


    他默默地望著她的臉,像是在一半火焰、一半海水中望到她的靈魂裏去。那半邊瘤麵、半邊粉豔的臉底下卻藏著這女人什麽樣的畸情與秘密?


    ——這個男人,怎麽還他媽的不鬆手?女人心裏恨恨地想。她閉著眼……用這張臉做武器,被她嚇倒的人排起來隻怕足有一條街了。但這個男人還在發著什麽騷?


    猛地一點熱燙在她的嘴上,接著又接連炸在她的臉上。


    她耳中隻聽到京展說道:“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麽寧師爺對你有如此的情分!”然後,一點點熱接連在她身上落下炸開——這男人,真他媽是個孫子!可京展不是什麽毛頭小夥兒,女人的身子雖在掙紮,可擋不住他的經驗與誘發,一股熱直浸到心裏,接著又衝到臉上,最後又炸迴心裏麵去。


    嗚——女人咬著舌尖,她在咬住自己的呻吟,像要咬住最後的那一層羞澀與尊嚴。可那男人的熱勁兒直要把她這最後一層紙的防護捅破了去……


    庶士園,一個空園。可冬日園景的蕭疏不會比一個女人眼中的空更空。


    卸了妝的女人坐在園內閣中。這閣有個匾,叫“其實七分”——這都是默石那些書本子裏的典故,女人不懂。


    昨晚,京展睡著後,她推開了他的身子,悄悄地溜出了門。心底,全是悔恨。雖說她早不算黃花閨女,可是這一次,才確實有了失身的悔痛。


    因為,這一次,她全是被動的。


    園子是默石的園子。園中花木參差,很好看,但太精細的格局反讓女人不懂。就像,寧默石的世界她也有太多不懂。


    他們從小在一條街上長大,那不是在開封,而是在不遠的一個小城,商丘。那時,他還是個讀書的童生,她家是街上賣油炸丸子的。


    她的性子是野的,默石從小的性子卻是靜的。她一直不太懂他,可正是因為不懂,她才會開始注意他吧?


    她喜歡看他默默地看書本子時的樣子,也喜歡他在城外荒墳地裏一個人咿咿唔唔念的那些詩。雖然那些文辭她從來沒聽懂過一句,可她就是喜歡,喜歡到從小就不知為他打過多少次架。臉上的瘤子,說起來其實還是為了他。


    ……為給他補身子,有一次她從嬸婆的鍋裏偷肉丸子,嬸婆發現後一怒之下用油筷燙傷了她的臉。她一氣之下就離了家,去找了商姑姑。商姑姑在江湖上號稱“傷姑姑”,是七巧門中的一大高手。


    她出去學會了功夫。可她也沒想到“七巧門”的功夫會這麽惡毒,惡毒到內毒從裏發作直攻到臉上,把她那本來還不算很重的燙傷逼成了這些個瘤子……


    女人照了照鏡,又一次看到了那瘤疤的猙獰。……從那以後,她一學藝就是十多年。學藝時唯一的安慰就是偷偷迴城去偷偷地看寧默石。她看著他怎麽從一個清秀小童長成了那樣爽朗的一個子弟。她愛極了他那一身月白色的衫子,還曾用了才學得的功夫偷偷進他房裏半夜裏把它偷了出來。


    可她敢偷那衫子,卻不敢偷偷親一下那個睡熟了的十七歲少年鼻峰下麵的唇齒。她後來還是把那衫子偷偷地放了迴去,因為,他隻有那一件像樣的長衫。他很窮。可讓她安心的是,自己把那衫子的襟襟角角都吻遍了,他再穿在身上,自己也等於吻遍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塊地方了。


    她還偷偷幫他洗過內衣褲,臉紅紅地看到上麵的硬巴巴的痕跡;她夏天半夜裏隔著帳子看到過他睡夢中一些自己不知不覺中流露出的秘密……而這些,他都不知道。


    可這樣的好日子沒過上三年,他就進了開封趕考去了,她卻為了習藝離不開師門重地。她那時那個恨!她師門的功夫要想修到大成離不了一個“恨”字。以後她就失了寧默石的消息,卻在出師門後在江湖上闖出了頭等狠辣的名聲:“錐心女”!


    這三個字直到十來年後,三年前才開始在江湖裏沉了下去,不再有什麽人提起。這一切隻為,她重新遇到了他,那個狠心短命的——但,卻讓她覺得自己活得有盼頭的寧家子弟。


    女人默默地迴想著她的半生。她和默石是始終不同的:她就是街頭市井打滾出來的一個小野女子;而他家,雖說窮,卻終究還是詩禮傳家的書香門第。這一生,她對於他,本來隻能遠遠望著的。


    ……那一次重見卻是為她受到仇家追殺。她亡命地逃到了開封城裏。可開封城裏也有仇家的陷阱。


    是寧默石出手救了她。他依舊不會功夫,可半個開封城的勢力那時都已聚在他的手下。他不是進京趕考去求功名了嗎——女人當時想,怎麽最後卻在開王府裏做了一個師爺?


    她更不懂他了,隻是他那一身慘白的衫子下麵,瘦瘦的骨頭更加爽俊得讓她窒息。


    更讓她窒息的是他居然一眼就認出了自己。她覺得自己累了,在他一句挽留下就留了下來。從此,她就成了寧師爺的人。


    開王府裏的人也都不由尊重她到十分十。她也曾問過他為什麽不進京趕考——他這樣的人在她心裏生來就是該當狀元的,該騎馬遊街讓所有閨中女子扒著簾縫兒掉眼珠子的,雖然她也想不出他當狀元後還該幹什麽去。


    他隻是不說話,但他還記著她,他帶著他特有的那種若有意若無意笑道:“小時我是個孤兒,是個遺腹子,沒誰看得起我,隻有你對我最好。現在,我也想讓你幸福,我能做什麽讓你幸福的事嗎?”


    她當時盯著他的眼——他的話溫和得讓她連羞都忘了,她說:“能讓我幸福的……”接著她失神了,沒控製了,狂癲了:“……隻有你。”


    ——就是如今迴想,她也想得起自己半催眠狀態下說出的這句話時懷著怎樣一種深情……此前她一直小心地用頭發遮著自己左半邊臉上的瘤子。她其實不敢奢望他會娶她,她隻是在他麵前說不出假話。


    寧默石卻隻靜靜地望著她,像很了解她似的,半天才道:“本來不該的,但既然,你是一個這麽不同尋常的女子。如果你願意,我娶你。”


    她當時都幸福得蒙了。她用手扒開自己左臉前的頭發,沒有再說一句,隻是直麵著寧默石,讓寧默石看著她的臉——她不要他覺得自己在騙他。


    可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說:“就為這個,也娶你。”


    女人歎了口氣,園裏真空,這是寧默石的園子,也是她和他的家。婚後他們就一直住在這裏。可婚後的他,為什麽從來沒有碰過她一次?


    這件事在她心裏也千尋思萬忖度過無數次,可她還是得不出答案。她也沒發現過寧默石有別的女人。


    “他就是不一樣的”——女人這麽想,也就認了。他是男人,既然他都覺得這樣好,她又有什麽關係呢?


    可讓她不能認命的是另一個女人。直到看到那一個女人,看到寧默石看著她時怪異的眼神,她才明白:默石為什麽不去考取功名,為什麽留在這開王府裏屈尊當一個什麽師爺,為什麽放棄了他自己的功名事業。


    那個女人就是西林春——她也是開王妃。


    她這個綽號,是因為她的美,美得就像開王爺家城外最美的園林——西林的春。她甚至還被那些文人比作“宓妃”和“洛神”。阿榴不明白那些典故,可那稱讚的語氣她卻懂。一點酸就在她心底發了芽,破開土,長出一顆顆利齒,從裏麵向外咬了出來。


    她忍了三年,終於從幾個月前,開始在榴蓮街夜誘。她不知這是個什麽樣的婚姻,也不知寧默石是個什麽樣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可她隻能偷偷地背了他在暗街裏才感覺到自己是個女人。西林春——他有他夢中的西林春。而她,隻是他一個空有名分的“瘤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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