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官不是技法,所以,當齊平吐出這兩個字,指代的並不是這手棋,而是在宣布,棋局進入收尾階段。


    雖然在很多人看來,方才已經到了終局,可在齊平眼中,直到此刻,“收官”才真正開始。


    昨夜,他在棋院中囫圇吞下無數的棋譜,也曾認真想過,究竟要用何種方法應對這局棋。


    棋戰隻有一次,一局定勝負。


    齊平沒有充足的時間試驗,所以隻能在腦海中,一遍遍模擬。


    最終,他選擇了一種難度更高,但也更容易騙過範天星的方法。


    當他落下第一枚棋子,便已經開始編織一張大網。


    而此刻,到了收網的時候。


    ……


    鹿台一下安靜了起來。


    在齊平落下這手棋的最初,並沒有引起太多關注,可很快的,人們注意到了範天星的異常。


    “他怎麽不動了?”南方使團位置,玥國大使忽然說。


    “是在思考吧。”


    “已經是收官階段,有什麽需要長考的?”


    “不……不對,你們看那齊平的落子!”


    原本,因為勝利在望,南方諸國官員們喜形於色,彼此低聲閑聊,已經在商討棋戰結束後的安排。


    可這一刻,卻似乎出了點意外。


    唐不苦愕然抬頭,有些不解地看向那手棋,心髒突然漏跳了下。


    而從始至終,在盤膝打坐的冷漠劍修與短發少女也都於此刻睜開雙眼。


    ……


    “發生了什麽?”


    “啊,齊詩魁怎麽下到了那邊?莫非昏了頭?”


    “你們看,範天星的神情。”


    周遭的人們議論起來,原本沉悶安靜的氣氛,變得有些嘈雜。


    皇帝精神一震,原本準備離開的皇後,也停下了腳步,安平郡主“刷”地一下抬起頭,長公主蹙眉。


    不明白為何齊平突然折返迴了最初的戰場,那裏分明已經是一片死棋,難道是下錯了?


    她看不懂,於是,她扭頭望向了場間唯一能看懂的人。


    旋即,卻是一怔。


    隻見,大病初愈的程國手此刻唿吸急促,臉頰通紅,整個人仿佛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身體顫抖著,死死盯著天穹上的光影,喃喃道:


    “難道是這樣……怎麽會是這樣……”


    “程先生……”旁邊,棋院眾人也注意到了他的異常。


    下一秒,隻見程積薪突然起身,以近乎兇猛的姿態,撲到了最近的一張棋盤上,開始落子,推演。


    因為精力損耗,他已經不大篤信心中推衍,故而求助於器具。


    而隨著他飛快在棋盤上擺了十幾步,雙眼中爆射出奪目的光,顫聲道: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哈哈……我看懂了……”


    “程先生,您在說什麽?”清瘦院長嚇壞了。


    幾乎以為,程積薪是受不了失敗的刺激,瘋魔了。


    宋九齡也走上前來:“什麽懂了?”


    程積薪哈哈大笑,這一刻,這位大病初愈的老人仿佛煥發新生:


    “布局!好大的一個局!”


    他長出一口氣,仿佛要吐盡胸中濁氣,目光明亮地掃過眾人,指著棋盤,飛快解釋道:


    “你們來看,重新看這手棋,你們以為是昏招?不,接下來隻要這樣,再並,在這裏提子,便可以與毗鄰的區域貫通,範天星無論如何應對,都無計可施……”


    他手指飛快點過幾個位置,而伴隨他的講解,宋九齡與清瘦院長先後愣住。


    然後,圍觀的國手們皆為之動容,原本的晦暗的臉龐一點點明亮:


    “這是……”


    “死中求活,置之死地而後生,”程積薪扭頭,望向鹿台之上,望著那一襲青衫,聲音帶著顫抖:“瞞天過海……他一直在布局!”


    仿佛在應和這位大國手的判斷。


    範天星在一番長考後,仿佛也意識到,自己跌入了一張大網。


    他再沒有半點笑意,身體前傾,冷汗如瀑,臉上露出了極為凝重的神情。


    “叮。”翻轉的沙漏的裁判輕輕搖晃銅鈴,催促落子。


    範天星無奈,隻好捏起一粒白子落下。


    齊平沒有思考,瞬間並上。


    範天星頂。


    齊平衝。


    範天星迴擋。


    齊平打吃。


    一顆白子提起。


    原本的死局泛出生機。


    兩人交替落子,隻是,這一次,形勢逆轉,從容不迫的換成了齊平,而陷入苦戰的,成了範天星。


    “啪嗒。”


    “啪嗒。”


    “啪嗒。”


    清脆的落子聲中,沉悶的現場氣氛突然緊繃了起來,棋院眾人激動地重新討論著,驗證著“盤活”的可能。


    多數人們不知發生了什麽,彼此焦急詢問。


    但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似乎……可能……大概……勝負的天平,正逐漸朝涼國傾斜。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兩人又交替了幾手棋,當齊平再次落下一顆黑子後,空氣突然詭異地安靜了。


    “活了?”不知是誰喉嚨裏,滾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唿喊。


    有棋手不確定地看向程積薪,便見這位大國手激動地眼圈發紅,深深吸了口氣,大聲說:


    “活了!”


    嘩——棋院眾人嘩然。


    活了!


    原本的死局,竟於此刻,絕處逢生。


    皇帝直起腰杆,雙手下意識攥緊,雍容華貴的皇後重新坐下,麵露期待。


    “什麽活了?”人群中,雲青兒茫然問。


    雲老先生動容:“這一角棋,被他盤活了。”


    當這個消息傳來,整個看台,京中貴胄、官員皆精神一振,一掃頹勢,有人開始命人去喚人,原本散開的人群也開始迴流。


    那些記錄棋譜的人奮筆疾書,很快的,最新的棋譜傳向各處。


    ……


    書院,亭內。


    “征子,盤活……這……”席簾嚇的手裏扇子都掉了,猶自難以置信。


    溫小紅唿吸微緊,禾笙與膝上打盹的橘貓眼中同時掠過詫異。


    大先生徐徐吐出一口氣,嘴角揚起笑容,想起了昨日齊平說過的那番話。


    新的定式……他竟真的拿出來了。


    ……


    淨覺寺內,僧人們的笑容消失了,臉色難看地看著桌上的棋局,老住持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此子……此子……”


    他竟找不到詞語來表達情緒。


    禪房內,少年僧人卻笑了起來:“有趣,世間竟還有這般新鮮的下法,範天星輸得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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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道院。


    “翻盤了!”魚璿機瞪圓了大眼睛,臉上滿是詫異:“怎麽迴事?一個沒留神就翻盤了?”


    說著,她突然懷疑地看向首座:“你真作弊了?”


    首座:“……”


    他選擇不說話。


    ……


    京都內,一間書鋪外。


    圍攏的百姓散去了許多,一名書生搖頭歎息,擠出人群往附近的酒館走去。


    不忍目睹輸棋的慘狀,準備借酒消愁。


    身旁,其餘人也都情緒低落,失望至極。


    然而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人飛奔著追趕上來,一把按住書生肩膀:


    “別走了,跟我迴去看棋,新的譜子送來了。”


    書生扭頭,見是同窗,沮喪搖頭:


    “不看了,都輸定了,還看什麽?走吧,與我一同去散散心,唉。”


    那同窗紅著脖子:“還沒輸!翻盤了!最新的譜子,咱們翻盤了!”


    “你說什麽?”書生怔住。


    周遭,其餘幾名百姓也停步望來。


    “哎呀,三言兩語說不清,跟我迴去看就知道了,快些,等下人都迴來,就搶不到位子了。”


    “……好。”


    書生恍恍惚惚,原路返迴。


    而類似的一幕,發生在京都城的各個角落。


    ……


    “啪嗒。”


    “啪嗒。”


    鹿台上,棋局還在繼續。


    在盤活第一塊區域後,齊平再次悍然殺入第二塊死棋,並完成了盤活,此刻,局麵也從絕境,扳迴成勢均力敵。


    然而他布下這樣一個大局,當然不隻滿足於此。


    齊平捏起黑子,刺入棋盤中央區。


    沒有一點點猶豫,範天星竭盡全力阻截,然而,一方是處心積慮,從開局便布局,一方卻是圖窮匕見時才醒悟,奮力抵抗,結果可想而知。


    這一刻,即便範天星的算力仍舊極強,可麵對著滾滾大勢,卻越來越吃力。


    他額頭上沁出大顆汗珠,混雜著雨水,落在棋盤上,炸開。


    落子愈發焦躁,甚至於,因為情緒不穩,犯了幾個低級錯誤,被齊平抓住,狂追猛打。


    虛影棋盤上,黑棋奮起直追,漸成燎原之勢。


    南方使團已經變了臉色,有人直接站起身來。


    涼國人一掃頹氣,皇室明黃桌案後,一襲粉白宮裙起身,安平郡主激動道:


    “追啊!”


    她看不大懂,但知道,齊平在追趕,試圖從劣勢,轉為優勢。


    “安平!”鄰桌,華服蟒袍的景王爺皺眉。


    身為郡主,在這種場合下,如此作態,有損皇家顏麵。


    “追!”下一秒,卻聽長公主竟也忍不住開口。


    “追啊!還差一點!”人群裏,女錦衣忽然喊了一聲。


    裴少卿,大嗓門校尉等人也低聲喊了起來。


    很快,又有人跟著附和。


    他們都以為自己的聲音很小,但當人多了以後,便匯成了潮水般的聲浪。


    “追啊!”


    “快追上了!”


    漸漸,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而天穹上,棋局也不斷變幻。


    終於,滿頭白發的範天星再次捏起了一枚白子,懸在棋盤上,卻久久沒有落下。


    “還有必要繼續嗎?”齊平輕聲開口。


    原話奉還。


    ……


    最終,那枚白子也沒有落下,而是輕輕放迴了棋罐中。


    “我輸了。”範天星說道。


    一片安靜。


    雨水從鹿台邊緣滑落,匯聚成溪流,汨汨流入地下,聲音清脆悅耳。


    嗡的一聲,人群炸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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