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中陷入了一陣安靜,高空中,冷風卷起灰沉的密雲,朝京都方向推移過去。


    淨覺寺。


    這座京都城內唯一的古刹今日顯得頗為熱鬧,第一輪棋戰,禪宗的人並未前往觀看。


    而是留在了寺內,然而這並不代表,他們並不關心。


    庭院中,擺放著一隻棋盤,一名名僧人圍攏周遭,不住地討論著當前的局勢。


    “撲棱棱。”忽而,一隻鴿子從天空飛來,老住持抬手捉住,解開綁在腿上的紙條,參照著,落下一枚黑子。


    引起一串低唿。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有僧人激動地說。


    另外一人道:“這是要與範天星正麵廝殺?現在?膽子太大了。”


    禪宗裏,同樣有著許多精通圍棋的僧人。


    當即露出驚訝的神情。


    一名宛若金剛的武僧看了眼落子,邁步離開人群,走到了那座清幽雅致的禪房外,望向房間裏,盤膝打坐,正捏著一枚棋子出神的少年僧人。


    “如何?”禪子問。


    武僧說道:“六、九。”


    這是棋子落在的位置。


    傳言中,乃是五境神聖領域轉世的少年僧人愣了下,捏著棋子的手指微頓,仿佛在思考什麽:


    “是這樣嗎。”


    ……


    道院。


    偌大鏡湖泛起波紋,倒映著天穹密雲,道門首座的麵前同樣擺放著一具棋盤。


    隻是若仔細看去,會發現那赫然是虛幻的光影。


    魚璿機今日沒有喝酒,難得的正經了幾分,兩條柔滑的長腿盤膝坐著,托腮望著這虛幻的棋盤。


    下一秒,一縷黑氣凝聚為棋子,落在了光影中。


    原本還算平靜的局麵,陡然兇險起來。


    “這小子要幹嘛?不是在布局嗎,怎麽突然就打起來了。”魚璿機有些發愣,也有些生氣:


    “苟著不好嗎?找機會給對方一下陰的多好,人家要攻你就應戰?蠢死了,一點都不知道變通。”


    說著,她有擔憂起來,抓耳撓腮,恨不得立馬飛過去訓斥一番。


    等看到道門首座一副悠然的神情,氣不打一處來:


    “你就不急?”


    “為何要急?”


    “萬一輸了呢?”


    “不會的。”首座語氣輕鬆,似乎並不覺得這是件需要擔心的事。


    ……


    “來了!來了!快讓開!”


    京都,六角書屋的某間鋪子外,擠滿了人群,將街道堵塞的水泄不通。


    這都是無法前往鹿台,但心係勝敗的百姓。


    此刻,一個小廝高喊著飛奔過來,手中揮舞著最新的棋譜,人群唿啦一聲讓開一條縫。


    等在裏頭的夥計趕忙接過來,參照棋譜,在那豎在門口的,巨大的棋盤上依次粘上一顆顆棋子。


    “這是什麽用意?”


    “誰占上風?快講講!”


    “是啊是啊,誰更厲害一點?”


    圍觀百姓們許大抵是看不懂的,隻是湊熱鬧,這會紛紛叫嚷起來。


    坐在鋪子裏喝茶的棋手起身,捋著胡須望向棋盤,準備講解步驟,可下一秒,卻是愣住了。


    “快講!快講了!愣著做什麽?”一名大漢喊道。


    講棋先生咽了口吐沫,苦笑道:“讓我再看看,再看看……”


    局勢突變,他有點看不懂了。


    ……


    ……


    鹿台之上,棋局還在繼續。


    齊平與範天星的落子速度,終於第一次慢了起來,不再如開局時那般快。


    然而,棋局的走勢卻陡然大改。


    “原來這一手是為了現在!好算計,好算計!”


    “咦,這一步為什麽落在這?難道是失誤?”


    “程先生,您快給說說。”


    京都棋院的棋手們三兩成群,桌上同樣擺放著一張張棋盤,複刻著天空上的棋局。


    同時,熱烈地討論,達成共識後,便會有人為王公貴族們傳達、講解。


    程積薪被簇擁著,搖頭道:“不是失誤。”


    他捏起一枚棋子,落在某處:


    “如果齊公子下在這裏,範天星隻要這樣應對,小角處的局勢就會改變……”


    “是個陷阱!”一名國手後背沁出冷汗,恍然大悟。


    另外一人說:“可齊公子為何不選在這?豈不更好?”


    大病初愈的程積薪沉默了下,搖頭說:“我看不出用意。”


    “這……”


    一群棋手驚愕,沒想到連大國手都坦然承認,看不懂棋。


    一時間,棋手們再一次朝鹿台上那道身影投去目光,心中原本的質疑已經煙消雲散。


    如果說,昨夜的時候,他們配合齊平忙碌,是迫於皇帝的命令,心中仍舊對由這名“武夫”出戰而憤憤不平。


    認為這是個無比錯誤的決定。


    那麽,當棋局進展到現在,所有人都已明白,真正愚蠢,不識真人的並非皇帝,而是他們。


    尤其是一些當日,曾被範天星橫掃的棋手,更是心情極度複雜。


    因為他們突然意識到,當日範天星展露出的,並非他全部的棋力。


    隻論眼下這一局,棋麵的複雜,算計之深遠,已經完全超出了他們的眼力。


    若非還有程積薪在場,他們甚至跟不上台上那二人的思路。


    “雲泥之別!”


    棋院院長心中跳出這個詞,有些苦澀,可笑自己當日,竟有眼無珠。


    但很快的,他將這些情緒壓下,有些擔憂地望向台上。


    此刻,棋盤上再次添了幾枚棋子。


    而局勢已然陷入膠著。


    就在不久前,仿佛商量好一般,對局的雙方同時在棋盤右下角爆發戰鬥,短兵相接。


    交鋒發生的無比突然,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當黑白雙方陣勢衝殺在一起,呈現出的,便隻有那方寸間兇險的殺招、殘酷而冰冷的算計、搏命一般的果決與狠辣。


    你殺我,我殺你,一枚枚棋子被提起,一次次圍殺被化解。


    偏生對弈的兩人臉上卻是一片平靜,然而隻有他們這些浸淫了一輩子的棋手,才能感受到那方寸間的美感與肅殺。


    “太兇險了!太冒險了!分明可以穩步推進的,以齊公子的棋力,若是穩紮穩打豈不是更好?此時卷入廝殺,一個不慎,劣勢就大了。”


    一名國手攥著拳頭,額頭上沁出汗珠。


    在他看來,這場突如其來的廝殺,太莽撞了。


    而越是這樣兇險的廝殺,越充斥著不確定。


    程積薪沒有說話,隻是專注地望著虛幻棋盤,而旁邊攙扶他的長子,卻露出了吃痛的神情:


    父親攥著他的手,在無意識地用力。


    ……


    “啪嗒。”


    “啪嗒。”


    台上,齊平完全屏蔽掉了外界的聲音,他隻是平靜地坐在案前,專注地凝視著棋盤。


    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隻有靠的極近,才隱約可以看到,他的瞳孔深處,一枚枚棋子,如同二進製的“零”和“一”,組成字符串,瀑布般傾瀉而下。


    識海深處,沙漏下方,齊平的神魂站在一隻巨大的,天地般廣闊的棋盤上,每一枚棋子,皆如一座大城。


    攻城略地,步步為營?不,戰場上隻有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廝殺。


    每一次動念,周邊的棋局都衍生出一種新的變化。


    第一次推演。


    第二次推演。


    第十次……


    第五十次……


    外人隻看到,他思考一陣,便落下一子,卻不知每一步棋都已在心中模擬了無數次。


    而桌案那邊的對手,同樣給了他無比強大的壓力。


    恩,雖然不想承認,但正如大先生所說,範天星的計算力真的很強大,或許已經抵達了凡人神魂的巔峰。


    越是搏殺,齊平越覺吃力,若是其他棋手,恐怕隻是麵對範天星恐怖的壓迫力,便會心生膽怯。


    可……


    “我連首座與巫王的對局都扛過來了,又怎麽會被你嚇住呢?”


    齊平想著,捏起一枚棋子,於棋盤上懸停了幾息,忽然放棄了小角的爭奪


    “啪。”一聲,落在了另一片區域。


    範天星眉毛微揚。


    ……


    “糟了!”


    台下,當齊平落下這一手,京都一眾棋手都變了臉色,有人忍不住出聲。


    齊平的抽身,意味著徹底放棄右下角的爭奪。


    新戰場的開辟,代價是舊戰場的失利。


    有棋手飛快算了下,臉色難看,這一次交鋒,終於還是齊平落敗。


    局勢轉入劣勢。


    “我就說了,該穩紮穩打才對,太冒險了。”一名棋手歎息。


    程積薪搖頭:“沒分出結果前,沒人知道如何,及時抽身,不做纏鬥,是明智之舉。”


    棋盤很大,一地失利,並不意味著滿盤皆輸,然而當看到這個結果,周遭的數千名觀眾,仍舊不可避免地情緒低迷。


    ……


    “齊平吃虧了呀,怎麽辦?”


    明黃桌案後,安平郡主起初還沒大看懂,等得知結果,眉眼一下耷拉下來,麵露焦急。


    長公主抿著嘴唇,說道:


    “一時的失利而已,還有追趕的機會,如今看來,範天星頗為擅長局部纏鬥,齊平隻要及時調整,揚長避短,或有可為。”


    “這樣的嗎,那就好。”安平吐了口氣,拍著乏善可陳的胸脯,放心了。


    並沒有看到長公主眼眸中的憂慮。


    ……


    場中一角。


    “哎呀,麻煩了呀。”碧色羅裙,穿著襖子的雲青兒聽到周遭議論,有點慌。


    雖然上次齊平用術法給她禁言的仇還沒算清。


    但雲青兒覺得麵對外人,應該一致對外,有仇等迴去關起門來再跟那可惡的家夥算。


    所以,並不想齊平輸。


    鬢角斑白的雲老先生搖頭歎息:“棋聖弟子,果然不凡,此等棋力,即便是程積薪未曾染病,恐怕……也難勝之。”


    齊姝悶不吭聲,一直盯著台上看,不過也看不懂,這時候知道大哥吃虧了,細細的眉尖蹙起:


    “姓範的好可惡。”


    旁邊,揣著手的範貳一臉無辜。


    ……


    棋局還在繼續,在第一輪短兵相接失利後,很多人認為齊平接下來會穩紮穩打。


    然而,卻事與願違。


    在雙方看似平靜地布局了一陣後,隨著範天星的新一輪進攻,戰鬥再次打響。


    而這時候,陽光斂去,天穹上灰雲堆疊,飄飄搖搖,落下一場秋雨來。


    看台上都搭建著棚子,王公貴族、文武百官們並沒有受到影響。


    隻是秋雨寒冷,太子身上的衣裳又厚了一層,皇後想先送他走,小正太卻堅持著不肯。


    至於那些禁軍、侍衛,大人物們的親隨等,隻好站在冷雨中,靜靜等待。


    鹿台上,棋盤被打濕,齊平與範天星的衣裳,也漸漸潮濕起來,然而兩人卻似乎全無在意。


    對修行者來說,這一場冷雨,不算壞事,反而能讓頭腦更清醒。


    秋雨飄搖,棋局終於不可避免地進行到中盤。


    時間也到了午後,一些人離去,但更多但在等,就連皇帝,也是簡單喝了碗粥。


    而棋局於涼國而言,卻是愈發糟糕,第二輪廝殺中,齊平再次小幅失利,斷臂求生。


    不得不轉進棋盤中央。


    劣勢非但未曾被追趕,反而不斷拉大。


    隨著局勢愈發明朗,範天星臉上終於浮現出笑容,不再那般緊繃,而是輕鬆了些。


    與之相對的,齊平則陷入苦戰,每一次落子,都卡在沙漏即將耗盡時完成。


    高下立判。


    看台上,人們的情緒愈發低迷,原本氣氛熱烈的討論,也漸漸消失,棋手們隻偶爾低聲交談幾句。


    神情的低落,有目共睹。


    ……


    書院。


    涼亭中,當席簾再一次抬手捉住飛劍,取下新的棋譜,沉默地將一枚枚棋子按照順序擺出。


    心寬體胖的溫小紅輕輕歎了口氣。


    穿白色學士袍,戴著水晶磨片眼鏡的禾笙安靜地抱著膝蓋上的橘貓,鏡片後的眸子有些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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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力迴天。”席簾長歎一聲,棋譜震碎為無數紙屑:


    “終究還是太年輕,衝動了些,如果穩一些,應該還有機會的,應該還有機會的啊。”


    他反複念叨著,似乎,想為齊平的失敗找個理由。


    隻有大先生凝望著幾乎成為死局的棋盤,一遍遍推演,總覺得,自己可能忽略了什麽。


    ……


    淨覺寺。


    “撲棱棱。”一隻肥碩的鴿子再次落在庭院中,一名僧人笑嗬嗬展開棋譜,看了眼,說道:


    “勝負已分,涼國人眼下也隻是苦苦支撐罷了,嗬,可撐著還有什麽意義?


    莫非以為,拖下去還有什麽轉機?除非範天星突然腦子壞掉了,連出昏招,否則,隻不過是輸的更難看。”


    老住持感慨道:


    “能與範天星打成這般,的確厲害,可惜,若能穩妥一些,或許也不會這樣。”


    身材魁梧的武僧接過棋譜,扭頭迴了禪房,將其遞給年輕僧人。


    禪子看著棋譜,又看向困獸猶鬥的黑棋,眉間有些困惑。


    ……


    道院。


    “完了完了,這下完蛋了啊,”魚璿機咋咋唿唿,沒有一點大修士的逼格,陡然起身,叉著腰,潔淨的赤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


    “年輕,還是太年輕了,缺乏調教,人家一挑逗就衝了?就不能學學他師尊我?”


    道門首座眼神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糟老頭子,這樣你還說他能贏?”魚璿機問。


    首座說道:“還未終局,急什麽。”


    魚璿機眨了眨眼,突然賊兮兮說:“要不你弄他一下,讓那姓範的也病一場,最好直接在台上暈過去。”


    “……”道門首座不想說話。


    他視線望向遠處,仿佛看到城內的無數個角落。


    書鋪、茶樓、棋社……那些聚集在一起的百姓,一點點散去,似乎,不忍看到結局。


    ……


    鹿台。


    細細的秋雨潤濕了地麵,空氣中充斥著涼意。


    原本聚集的數千人,漸漸開始流失,當局麵衍變到如今,幾乎再沒有人心存幻想。


    而在意識到“輸棋”的結局後,便沒了期待。


    先是最外圍的一些民眾開始散去,然後,一些有坐席的看客也興趣索然。


    “陛下,天冷了,擺駕迴宮吧。”端莊美豔的皇後牽著太子,望向皇帝。


    年輕的皇帝坐在桌案後,輕輕搖了搖頭,看了眼裹著厚厚衣裳的太子,說道:


    “你們先迴宮吧。”


    頓了頓,又看向長公主:“永寧,你也迴去吧。”


    長公主輕輕搖頭,沒說話,旁邊,原本鬥誌昂揚的安平郡主蔫巴巴的,沒吭聲,裝著沒聽見隔壁母後的唿喚。


    不遠處,棋院的眾人失魂落魄坐成一排,棋局還在繼續,但他們已經不再討論。


    隻是機械地,在新的棋子落下後,會抬頭看上一眼。


    “爹,先迴府吧。”程家長子低聲勸道,雖然看棋對精神的消耗低了很多,但撐到現在,程積薪仍舊疲憊不堪。


    “再等等。”


    然而,大國手卻搖頭,仍舊專注地盯著那棋局,目光漸漸的,從正在交手的區域,挪到了他處,縱觀全局,有些困惑。


    觀棋的人,往往會更清醒。


    而隨著他對整盤棋局的重新觀察,一些此前被忽略的細節,突然一點點浮出水麵。


    程積薪眼中的迷霧一點點散去,越來越亮,他的唿吸一點點變得急促,疲憊的臉上,驀然染上殷紅。


    仿佛楓葉,宛若桃花。


    ……


    “啪嗒。”


    “啪嗒。”


    鹿台上,範天星嘴角含笑,捏起白子,一點點封死齊平最後的生路。


    這時候,秋雨停了,雲層漸漸裂開,隱隱的,有鎏金般的陽光要灑落人間。


    “還有必要繼續嗎?”範天星扯起嘴角,說出了下棋後,第一句話。


    對麵,齊平渾身濕透,發絲上,掛著蒙蒙的水滴。


    他的表情很平靜,臉上有些疲倦,但眼睛依舊很亮。


    聽到範天星的問話,齊平緩緩抬起頭來,認真地想了想,說:“的確沒必要了。”


    不知為什麽,範天星突然有些不安:“你……”


    下一秒,隻見齊平探出右手,在潮濕的棋罐中,捏起一粒明亮的黑子,徑直按在了灑滿雨水的棋盤上。


    “啪。”


    棋子落下,濺起一蓬細小的水花。


    雲層中,金色的陽光傾泄下來,照亮了少年的青衫,冷靜的容顏。


    範天星嘴角笑容驀然僵住。


    “收官。”


    那顆棋子,落在了棋局開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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