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


    因為入夏的緣故,天亮的要早很多,清晨,當大臣們乘坐馬車,陸續抵達午門外時,天光已蒙蒙亮起。


    穿著官袍的諸公們彼此聚集,低聲交談,卻是都在議論同一個話題。


    就在昨日,從西北返迴的隊伍,正式入京。


    其由數名官員,以及部分鎮撫校尉組成。


    李琦未歸,這支隊伍乃是攜帶奏折,返迴複命的先鋒……


    當然,西北的變故,更早些天,已然通過加急密報,呈送進了皇帝的案頭,朝中大臣,也都略有耳聞。


    引起小範圍轟動,隻是,關於具體情形,卻尚未披露。


    故而,眾人皆猜測,今日早朝,定會公布案件細節。


    有人不禁望向人群角落,宛若海中礁石的杜元春……身穿黑紅錦袍的鎮撫使閉目養神,似乎與其餘人,處於兩個世界。


    忽然,廣場外,兩名青衣官員聯袂走來,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正是巡撫隊伍裏的隨行官員,臉上還帶著風塵仆仆的疲倦,卻是腰背挺直,昂然闊步。


    “噹!”


    午門鍾響,群臣靜默,跟隨太監入殿。


    待站定完畢,皇帝入座,掃視群臣,冷聲道:


    “昨日巡查隊伍返京,帶迴消息,西北軍都指揮使夏侯元慶私通蠻族,賄賂京官,販賣軍中法器,更試圖暗殺欽差,罪大惡極,巡撫李琦動用朝廷術法,誅殺逆賊,現暫代都指揮使一職。”


    話落,金鑾殿上,一片嘩然。


    部分大臣是尚不知曉內情,隻聽聞西北似是有變,如今驟然聞聽此言,震撼莫名。


    類似老首輔黃鏞,吏部尚書張諫之等大臣,雖早已從皇帝處得知,但如今公開,自然不同。


    當即麵露憤慨。


    更有言官暴跳如雷,便要大噴特噴,卻見皇帝喚那兩名青袍隨行官員,當眾宣讀案情。


    一人邁步走出:


    “西北大案,涉事官員除卻賊首夏侯元慶,更有牽連者共五十八人……”


    “臨城司庫鄭懷恩忠心耿耿,暗中搜集證據,卻被奸賊所害,幸而遺留相關賬冊,名錄,盡皆齊備……”


    ……


    “此案波瀾詭譎,且有蠻族神通修士暗中潛伏,意欲誤導查案隊伍,偽造證據,誣陷都指揮同知崔休光……幸而,為鎮撫司校尉齊平勘破迷霧,乃居首功……”


    “……後,巡撫李琦與夏侯元慶戰於都指揮使司,百戶餘慶舍生忘死,護巡撫周全,大破奸賊……暗查欽差齊平遭蠻族高手襲殺,試圖銷毀證據,現已失蹤……”


    ……


    青衣官員講述的台詞,是早與皇帝核對過的,隱去了不少細節,饒是如此,仍舊聽得殿中大臣們大為驚訝。


    不想,這臨城之行,竟如此曲折,可見夏侯心機之深。


    而在這份敘述中,則對齊平發揮的作用大書特書,隻是最後一句失蹤,卻是沒頭沒尾了。


    殿中大臣們對於這位破了皇陵案的校尉,還有些記憶,但也僅此而已。


    更關心的,則是西北軍此番大變,朝廷後續安排,又會牽連出哪些官員。


    還有……為何夏侯元慶會提早布置的這般周密?細思極恐……


    一時間,不少大臣望向杜元春。


    心想,陛下會不會借著由頭,放給鎮撫司更大權力。


    然而,讓他們驚訝的是,杜元春竟愣住了。


    迴京的隊伍昨日入京後,便被單獨隔離,尚未放歸衙門,故而,杜元春也不知曉齊平的狀況。


    前些日子的密報中,同樣未曾提起。


    “陛下,”杜元春邁步出列,拱手道:“敢問,鎮撫校尉齊平如何失蹤?”


    群臣驚訝,不明白,為何杜元春偏生詢問一個校尉死活。


    皇帝沉默了下,看向那名青袍官員。


    後者將情況描述了一番,末了道:


    “巡撫大人多方找尋未果,我等返京時,尚在尋找,如今卻是不知結果。”


    被神通襲擊,借助法器遁去了草原……杜元春精神恍惚了下,接下來,朝堂上的議論他幾乎都沒怎麽聽,腦子裏隻剩這句話。


    直到散朝,他走出皇宮,坐在馬車上,才迴過神來。


    車夫道:“大人,現在迴衙門嗎?”


    杜元春搖頭,沉聲道:“去書院!”


    他要將這個消息,告訴大先生。


    ……


    華清宮。


    起床用過早飯的長公主在花園裏遊覽了一番,這才踩著明媚的陽光,來到了書房裏。


    女官站在一旁,桌上,早已擺好了今日早朝的邸報。


    “今日有大事發生麽?”長公主笑容淺淺地問,近來,她心情還算不錯。


    女官道:“有。巡撫隊伍昨日迴京了,今早,議論了這事。”


    “哦?”長公主秋水般的明眸亮起,忙快步走到案前,坐下,開始翻閱邸報。


    待看到夏侯元慶被誅殺,西北軍大清洗後,表情驚愕又複雜。


    一是難以置信,二來,則是意識到,這對皇家而言,也許是個好機會,可以名正言順清理一部分頑疾……


    當然,西北的弊病,遠不是短時間能改善的,但此事,的確是個契機。


    她繼續翻閱,待看到案件經過,饒是她見多識廣,也不由感慨,此案之曲折。


    看到齊平居功甚偉,勘破真相,嘴角揚起,卻是不大意外的。


    然而,當她翻開下一頁,看到那句“齊平遭襲殺,現已失蹤”後,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


    失蹤?


    什麽意思?


    他怎麽便失蹤了?


    永寧茫然,沒來由地心中一沉,突然起身,提起紫色裙擺,對女官道:


    “備車,本宮要去見皇兄!”


    她要去詢問,具體內情如何。


    就在這時候,庭院中,一個嬌小雀躍的身影,燕子般飛過來,臉孔精致,沒心沒肺的安平郡主笑嘻嘻跑過來,炫耀道:


    “昨日你教我的麻將路數,我已學會了,今日再打一局,定要大發神威……咦,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安平注意到“姑姑”眉間的焦慮與擔憂。


    永寧看了她一眼,說:“齊平在臨城,被草原高手襲殺,失蹤了,沒迴來。”


    安平怔住,笑容消失。


    ……


    京都驛館。


    在早朝結束後,被“隔離”在此處的錦衣校尉們得以離開。


    任務結束,餘慶又還在西北,他們這些人得到了為期十日的假期,以此緩解出差疲憊。


    一名名校尉離開,返家,與許久未見的家人團聚。


    洪嬌嬌沒有迴家,而是朝衙門走去。


    畢竟老爹就在衙門,按照道理,也該先迴去說一聲。


    隻是,往日意氣風發,走路用鼻孔看人的女錦衣情緒格外低沉,整個人完全沒了平素的颯爽。


    蔫巴巴的。


    不隻今日,事實上,這返京的整個路上,她都是類似的狀態,話很少,終日裏,坐在船舷上,望著流水發呆。


    眾校尉勸過,但收效甚微。


    “洪校尉,從西北迴來了?一路上辛苦了吧。”


    鎮撫司門口,值守的守衛看到她,眼睛一亮。


    對於這位天資極佳,臉蛋身材也好看的女錦衣,衙門裏很多人都暗暗傾慕。


    隻是……由於她的性格太烈,平日裏總提著大斬刀,挺嚇人的,故而也沒人敢騷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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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嬌嬌看了對方一眼,不記得,象征意義地點了點頭,然後愣了下。


    看到大門口,竟然蹲著兩個少女。


    一個眉眼仔細,很沉默,有點局促,雙手不安地放在膝蓋上,臉龐容貌,隱約間與齊平有七分相似。


    另外一個,穿著碧色荷葉羅裙,白淨水靈,發辮於腦後綰起,額頭垂下齊劉海,正旁若無人地吃著糕點,坐在衙門口,一點不怕人。


    “這是……”洪嬌嬌遲疑。


    守門侍衛舔道:


    “啊,是找齊校尉的,是他妹子和鄰居,不知從哪聽說你們昨日迴來了,大早上就跑過來等,我讓她們進去等,還不進……”


    齊姝眼睛一亮,拍拍屁股站起身,看向女錦衣:


    “你和我大哥一起的?他在哪?”


    她沒見過洪嬌嬌。


    旁邊,不放心好友,跟過來湊熱鬧的青兒好奇地看過來,心想,那個齊平果然不是好東西。


    身邊同僚都是女的,怪不得紅樓裏哥哥妹妹的……


    啐,就不是正經人。


    洪嬌嬌語塞,突然感到無比慚愧,支吾起來,不知如何迴答。


    迴程時,大家也商量過,該如何跟齊平家裏人說。


    是撒個謊,說留在臨城執行任務,還是說實話?


    其實是傾向前者的,但……眾人其實都知道,齊平迴來的希望,並不大。


    被神通追殺,傷勢還不知如何,又傳送到了蠻子大本營。


    若是能迴來,早些天,大家還在臨城時,就該已經迴來了。


    繼續找,聲稱是失蹤,隻不過是留個念想。


    但設身處地,將他們任何一個人,不……甚至是全部丟過去,誰能說,自己有信心跨越群山逃迴來?


    洗髓境都希望不大,何況一個引氣?


    而如果齊平已經死了,那繼續隱瞞下去,無異於一種更殘忍的欺騙。


    這也是眾人離開驛站,各自離開的原因。


    沒人提起這件事,因為大家都不知,該如何說。


    齊姝望著支吾的女錦衣,原本充滿期待,晶瑩透亮的眸子裏,突然蒙上一層陰翳。


    不安的情緒,從心底噴湧。


    她是知道,外出辦案的危險的。


    垂在身側的雙手無意識攥緊,臉上浮現不加掩飾的慌亂:


    “他是迴家了嗎?門衛說,你們許是先迴家……那我迴去,不然他找不見我,會著急的。”


    齊姝說著,悶頭往南城走,青兒張了張嘴,感覺到好友情緒的不對。


    洪嬌嬌轉身,抬起右手,在空氣裏抓了下:“等等……”


    少女身影頓住,不安地迴頭,嘴角扯出僵硬笑容:“還有事?”


    洪嬌嬌眼圈一紅:“對不起。”


    齊姝僵住。


    ……


    書院。


    陽光正好,青坪上,學子們開始了新一天的授課。


    今天授課的是席簾。


    恩,雖然作為書院六位先生之一,並沒有強製性的教學任務,但偶爾,也會出來指點下學子功課。


    大抵,便是為學子的修行解惑。


    畢竟,在修行領域,幾位先生的造詣遠比王教習等人高。


    故而,雖然學子們對席簾心存怨念,但仍舊很積極。


    “一個一個來,排排坐,誰插隊,罰誰抄詩。”席簾捏著折扇,風度翩翩。


    學生們瞬間規矩極了。


    席簾大為滿意。


    忽然,就在這時,穿著黑紅錦袍的杜元春跨過山門,沿著石板路,朝大講堂走去,席簾疑惑。


    心說這家夥怎麽來了……而且,還穿著官袍?


    實在少見,莫非是出了什麽事?


    ……


    講堂內。


    頭戴高冠,麵容刻板嚴肅的大先生坐在茶室中,靜等弟子的到來。


    杜元春站在門口,拱手道:“學生見過先生。”


    大先生一副高人風範,嗯了一聲,指了指對麵蒲團。


    杜元春恭敬坐下。


    大先生瞥了眼他身上錦袍,微微蹙眉:“發生何事?”


    若無特殊狀況,杜元春不會如此裝束過來。


    杜元春表情凝重:“齊平失蹤了。”


    接著,他將自己了解到的情報仔細敘述了一遍,沒有遺漏任何細節。


    在聽到齊平被神通巫師偷襲,身體化為信息洪流時,大先生毫不意外,自信道:


    “區區一個神通,為師雖未親至,但隻憑一筆神符紙籙,足以護他周全。”


    似乎,在大先生看來,神通級別的戰力,別說隻是暗搓搓用武器偷襲,即便是麵對麵,貼臉全力輸出,有自己那張符,齊平也不會有事。


    “符籙引燃後,除非有神隱出手,否則在遁逃期間,無人可攔他,且會遵照我留下的後手,將他朝京都方向傳送。


    雖無法跨越州府,但也足以甩脫強敵,怎會失蹤?是你們尋錯了方向吧。”大先生淡淡道。


    杜元春沉聲說:


    “可據那邊消息,齊平傳送進了西方,極有可能,墜入草原。”


    “絕無可能!”大先生斬釘截鐵:“他隻會往東方來。”


    杜元春見老師如此篤定,也懷疑了,但李琦豈會搞出這等烏龍?他確認般道:


    “您真的確定……”


    大先生擺手:“老夫的神符,豈會有錯?除非有神隱之上……”


    說到這,他愣住了。


    杜元春也沉默下來。


    ……


    道院。


    鏡湖岸邊,危樓之上,一抹流光激射而來,白煙散去。


    劍眉星目,身材下作,素手捏著一隻酒葫蘆的魚璿機光著腳丫,吧唧吧唧走到打坐的道門首座身前,瞪圓了眼睛,叉腰質問:


    “喂,老頭子?我聽說那個齊平丟了,是不是你搞的鬼?”


    身披陰陽魚道袍,長發黑白間雜的老人睜開雙目,無奈道:


    “與我何幹。”


    魚璿機抱著肩膀,哼了一聲,道:


    “你別想瞞我,他離京前,你奇奇怪怪的,又給他送槍,又送彈丸的,嗬嗬,皇帝想見你都難,對一個小校尉這般上心……絕對有鬼!”


    道門首座無奈道:


    “你想多了……再者,一個少年罷了,你關心他作甚。”


    魚璿機眼波流轉,沉甸甸的胸脯抖了抖,哼哼道:


    “他上迴說跟我混了,當然要罩著他,不然豈不是丟我的臉?”


    你確定你有臉……首座閉上雙眼,不搭理她了。


    ……


    雪山。


    某處山坳裏,齊平從黑暗中醒來,腦子渾渾噩噩,仿佛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我沒死?


    我在哪?


    好像……還在雪山裏,但……


    “醒了?”旁邊,傳來一個聲音。


    齊平一驚,撐著虛弱的身體,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朝聲音方向看。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火堆,以及,火堆旁,一個頭發黑白間雜,正笑嗬嗬看過來的老人。


    “是你!”齊平一愣,脫口道。


    他見過對方,在破皇陵案期間,那個在道院鏡湖邊,跟自己說了涼國太祖衣冠塚隱秘的道門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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