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nt size="4" face="黑體">一</font>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x x x


    淩晨。


    窗紙剛剛被染成乳白色,遠處還有雞啼。


    秋寒滿衾。


    翠濃醒了。


    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來的時候,已看不見她枕畔的人。


    枕上還殘留傅紅雪的氣息。


    可是他的人呢?


    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和恐懼,忽然湧上翠濃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還記得昨夜傅紅雪說的話:“有些事你雖然不想做,但卻非做不可。”


    當然她也承認。


    無論誰在這一生中,至少都做過一兩件他本不願做的事。


    現在她終於明白傅紅雪這句話的意思。


    “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


    風吹著窗紙,蒼白得就像是她的臉。


    風真冷。


    她癡癡的聽著窗外的風聲,她並沒有流淚。


    可是她全身卻已冰冷。


    <font size="4" face="黑體">二</font>


    乳白色的晨霧剛剛從秋草間升起,草上還帶著昨夜的露珠。


    一條黃泥小徑蜿蜒從田陌間穿出去。


    傅紅雪走在小徑上,手裏緊緊握著他的刀,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漆黑的刀,蒼白的臉。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他也並沒有流淚,隻不過心頭有點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澀。


    可是他的痛苦並不深,因為這次並不是翠濃離開了他,而是他主動離開了翠濃。


    “……我隻知道離開了你十三天之後,再也不想離開你片刻。”


    對這句話,他並不覺得歉疚。


    因為當時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確是真心的。


    那時本是他最軟弱的時候。


    一個人在空虛軟弱時,往往就會說出些連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會說出來的話。


    當時他的確想她,感激她,需要她。


    因為她令他恢複了尊嚴和自信,令他覺得自己並不是個被遺棄了的人。


    然後他的情感漸漸平靜。


    然後他就想起了各種事,想起了她的過去,她的職業,她的虛榮。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趕車的小夥子摟著她走入客棧的情況。


    那十三天,他們在做什麽?是不是也在……


    他擁抱著她光滑柔軟的胴體時,忽然覺得一陣說不出的惡心。


    “……那已是過去的事,我們為什麽不能將過去的事一起忘記?”


    現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遠忘不了的,你越想忘記它,它越要闖到你的心底來。


    那時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將那小夥子摑倒在地上的情況。


    “以後說不定她還是會悄悄溜走的,因為她本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忽然間,所有的愛全都變成了恨。


    他本來就是生長在仇恨中的。


    “何況我本來就無法供養她,何況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著。”


    “我走了,反而對她好。”


    “現在她可以去找別人了,去找比我更適合她的人,很快她就會將我忘記。”


    “過兩年,她說不定真能將銀子一車車運迴去。”


    一個人若要為自己找借口,那實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一個人要原諒自己更容易。


    他已完全原諒了自己。


    翠濃若是永遠不再迴來,他也許會思念一生,痛苦一生。


    可是她現在已迴來。


    他情感的創傷,很快就收起了口,結起了疤。


    傷疤是硬的,硬而麻木。


    “既然她遲早要走,我為什麽不先走呢?”


    x x x


    秋意很深,秋色更濃。


    遠山是枯黃色的,秋林也是枯黃色,在青灰色的蒼穹下,看來有種神秘而淒豔的美。


    傅紅雪慢慢地走過去。


    他走得雖慢,卻絕不留下來,因為他知道秋林後就是好漢莊。


    <font size="4" face="黑體">三</font>


    好漢莊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已垂垂老矣。


    牆上已現出魚紋,連粉漆都很難掩飾得住,風吹著窗欞時,不停地“格格”發響。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正照在架上的鐵斧上。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鐵斧。


    薛斌背負著雙手,站在陽光下,凝視著這柄鐵斧。


    在他說來,這已不僅是柄斧頭而已,而是曾經陪他出生入死,身經百戰的夥計。


    三十年前,這柄鐵斧陪他入過龍潭,闖過虎穴,橫掃過太行山。現在這柄鐵斧還是和三十年前一樣,看來還是那麽剛健,還是在閃閃地發著光。


    可是鐵斧的主人呢?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輕輕地咳嗽著,陽光照在他身上,雖然還隻不過是剛升起來的陽光,但在他感覺中,卻好像是夕陽。


    他自己卻連夕陽無限好的時光都已過去。


    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


    x x x


    棗木桌上,有一卷紙。


    那正是他在城裏的舊部,用飛鴿傳來的書信。


    現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兒子都已死在一個少年人的刀下。


    這少年人叫傅紅雪。


    薛斌當然知道這並不是他的真名實姓。


    他當然姓白。


    白家的人用的刀,卻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斌很了解那是柄什麽樣的刀。


    他曾親眼看到過同樣的一柄刀,在霎眼間連殺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現在他身上還有一條刀疤,從喉頭直穿臍下。


    若不是他特別僥幸,若不是對方力已將竭,這一刀已將他劈成兩半。


    直到十幾年後,他想起那時刀光劈下時的情況,手心還是會忍不住淌出冷汗。


    有時他在睡夢間都會被驚醒,夢見有人又拿著同樣一柄漆黑的刀來找他,將他一刀劈成兩半。


    現在這人果然來了!


    x x x


    鐵斧還在閃著光。


    他挽起衣袖,緊握住斧柄,揮起。


    昔年他也曾用這柄鐵斧,劈殺太行大盜達三十人之多。


    但現在這柄鐵斧卻似已重得多了,有時他甚至已不能將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


    他決心還要再試一試。


    大廳中很寬闊。


    他揮舞鐵斧,移身錯步,刹那間,隻見斧影滿廳,風聲虎虎,看來的確還有幾分昔年橫掃太行山的雄風威力。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從心了。


    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氣喘如牛,這還隻不過是他自己一個人在練,若是遇到強敵時,隻怕連十招都很難。


    他喘息,放下鐵斧。


    桌上有酒。


    他喘息著坐下來,為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他發現自己連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


    以前他可以連盡十觥,現在隻不過喝了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湧,連臉都紅了。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家人,佝僂著身子,慢慢地走了進來。


    他幼時本是薛斌的書僮,在薛家已近六十年。


    少年時,他也是個精壯的小夥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鐵斧,也殺過些綠林好漢。


    但現在,他不但背已駝,腰已彎,身上的肌肉已鬆弛,而且還得了氣喘病,走幾步路都會喘起來。


    薛斌看見他,就好像看見自己一樣。


    “歲月無情,歲月為什麽如此無情?”


    薛斌在心裏歎了口氣,道:“我吩咐你的事,已辦妥了嗎?”


    其實他本不必問的。


    這老家人對他的忠心,他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


    老家人垂著手,道:“莊丁、馬夫,連後院的丫頭和老媽子,一共是三十五個人,現在全都已打發走了,每個人都發了五百兩銀子,已足夠他們做個小生意,過一輩子了。”


    薛斌點點頭,道:“很好。”


    老家人道:“現在庫裏的現銀還剩下一千五百三十兩。”


    薛斌道:“很好,你全都帶走吧。”


    老家人垂下頭,道:“我……我不走。”


    薛斌道:“為什麽?”


    老家人滿是皺紋的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隻是淡淡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還能走到什麽地方去?”


    薛斌也不再說。


    他知道他們都一樣已無路可走。


    風吹著院子裏的梧桐,天地間仿佛充滿了剪不斷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來,你也過來喝杯酒。”


    老家人沒有推辭,默默地走過來,先替他主人斟滿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憐惜之色。


    也許他可憐的並不是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


    “不錯,我記得你今年的確已六十八歲,我們是同年的。”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記得你到這裏來的那一年,我才隻八歲。”


    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麵長歎,道:“六十年,一眨眼間,就是六十年了,日子過得真快。”


    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在這一生中,殺過多少人?”


    老家人道:“總有二三十個。”


    薛斌道:“玩過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皺紋裏,露出一絲笑意,道:“那就記不清了。”


    薛斌也微笑著,道:“我知道前年你還把剛來的那小丫頭開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認,微微笑道:“那小丫頭雖然本就不是什麽好東西,但剛才還是偷偷地多給了她一百兩銀子。”


    薛斌也笑道:“你對女人一向不小氣,這點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這點我是跟老爺你學的。”


    薛斌大笑,道:“我殺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絕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當然。”


    薛斌道:“所以我們可以算是都已經活夠了。”


    老家人道:“太夠了。”


    薛斌大笑道:“來,我們幹杯。”


    他們隻喝了兩杯。


    第三杯酒剛斟滿,他們已看見一個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蒼白的臉,漆黑的刀。


    x x x


    梧桐並沒有鎖住濃秋。


    傅紅雪站在梧桐下,手裏緊緊握著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著他,看著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靜。


    傅紅雪忽然道:“你姓薛?”


    薛斌點點頭。


    傅紅雪道:“薛大漢是你的兒子?”


    薛斌又點點頭。


    傅紅雪道:“十九年前,那……”


    薛斌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再問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傅紅雪凝視著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薛斌點點頭,忽然長長歎息,道:“那天晚上的雪甚大。”


    傅紅雪的瞳孔在收縮,道:“你……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


    薛斌道:“當然記得,每件事都記得。”


    傅紅雪道:“你說。”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時,已經有很多人在那裏了。”


    傅紅雪道:“都是些什麽人?”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們每個人都是蒙著臉的,彼此間誰也沒有說話。”


    傅紅雪也沒有說話。


    薛斌道:“我相信他們也認不出我是誰,因為那時我帶的兵器也不是這柄鐵斧,而是柄鬼頭大刀。”


    傅紅雪道:“說下去。”


    薛斌道:“我們在雪地裏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聽見有人說,人都到齊了。”


    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馬空群?”


    薛斌道:“不是!馬空群正在梅花庵裏喝酒。”


    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誰?他怎麽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難道他也是主謀之一?”


    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你。”


    他很快地接著道:“又過了一陣子,白家的人就從梅花庵裏走出來,一個個喝得醉醺醺的,看樣子樂得很。”


    傅紅雪咬著牙,道:“是誰第一個動的手?”


    薛斌道:“先動手的,是幾個善使暗器的人,但他們並沒有得手。”


    傅紅雪道:“然後呢?”


    薛斌道:“然後大家就一起衝過去,馬空群是第一個上來迎戰的,但忽然間,他卻反手給了白天羽一刀。”


    傅紅雪滿麵悲憤,咬著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


    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沒有關係。”


    傅紅雪冷冷道:“你也休想逃。”


    薛斌道:“我根本就沒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這裏等著你的!”


    傅紅雪道:“你還有什麽話說?”


    薛斌道:“隻有一句。”


    他舉杯一飲而盡,接著道:“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在若迴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再同樣做的。”


    傅紅雪道:“為什麽?”


    薛斌道:“因為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血紅,眼睛也已血紅,嘶聲道:“你出來。”


    薛斌道:“我為什麽要出來?”


    傅紅雪道:“拿你的鐵斧。”


    薛斌道:“那也用不著。”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著看了看他的老家人,道:“是時候了。”


    老家人道:“是時候了。”


    薛斌道:“你還有什麽話說?”


    老家人道:“也隻有一句。”


    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這句話說完,傅紅雪已燕子般掠進來。


    但他已遲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著倒了下去。


    他們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鋒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們自己的手裏。


    x x x


    風吹著梧桐,風剪不斷,愁也剪不斷。


    但仇恨卻可以斷的──剪不斷,卻砍得斷。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斷了這段十九年的冤仇。


    現在已沒有人能再向他報複。


    就連傅紅雪也不能!


    他隻有看著,看著地上的兩個死人,死人的臉上,仿佛還帶著揶揄的微笑,仿佛還在對他說:“我們已活夠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麽而活的?”


    為了複仇?


    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應該報複?


    “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在若迴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同樣再做一次!”


    “......潔如本來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卻用他的權威和錢財,強占了她。”


    “我為什麽要說謊?你難道從未聽說過你父親是個怎麽樣的人,那麽我可以告訴你,他是一個……”


    “我也隻有一句話要說,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好東西!”


    薛斌的話,柳東來的話,老家人的話,就像是洶湧的浪濤,一陣陣向他卷過來。


    他們為什麽要說這種話?


    他們說的話為什麽全都一樣?


    傅紅雪拒絕相信。


    他父親在他心目中,本來是個神,他一向認為別人也將他父親當做神。


    但現在,他心裏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因為現在就連他自己也開始懷疑。


    “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在武林中極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擲,不顧一切地要去殺他?”


    這問題有誰能迴答?有誰能解釋?


    傅紅雪自己不能。


    他站在那裏,看著地上的屍身,身子又開始不停地發抖。


    風吹進來,吹起了死人頭上的白發。


    他們都已是垂暮的老人,他們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寬恕,也未必一定要殺了他們。


    傅紅雪對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確,忽然也起了懷疑。


    他本是為了複仇而生,為了複仇而活著的。


    但現在他卻已不知該怎麽辦了。


    是不是應該再去追殺別的人?


    還是應該饒恕了他們?


    這仇恨若是根本不應該去報複,他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x x x


    死人的臉,已漸漸僵硬,臉上那種揶揄的笑容,變得更奇特詭秘。


    他們的眼睛本是凸出來的,現在眼睛裏竟突然流下淚來。


    死人絕不會流淚。


    他們流的不是淚,是血!


    他們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種紫黑色的,閃動著慘綠碧光的血。


    那也絕不像人類流出的血。


    就連地獄中的惡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詭秘,如此可怕。


    這難道是他們在向傅紅雪抗議?


    傅紅雪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衝出去,趕快離開這地方,越快越好。


    可是他剛轉過身,就看見了葉開。


    這陰魂不散的葉開。


    <font size="4" face="黑體">四</font>


    葉開也在看著地上的死人,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丁靈琳遠遠地站在後麵,連看都不敢往這裏看。


    她並不是從來沒有看見死人,但卻實在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麽可怕的死人。


    傅紅雪道:“你又來了。”


    葉開點點頭,道:“我又來了。”


    傅紅雪道:“你為什麽總是要跟著我?”


    葉開道:“這地方難道隻有你一個人能來?”


    傅紅雪不說話了。


    其實這次他並不是不願意見到葉開。


    因為他剛才見到葉開時,心裏的孤獨和恐懼就忽然減輕了很多。


    也許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願意見到葉開的,也許他每次見到葉開時,心裏的孤獨和恐懼都會減輕些。


    可是他嘴裏絕不說出來。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別人的同情和憐憫。


    丁靈琳身上的鈴鐺又在“叮鈴鈴”地響,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這鈴聲聽來非但毫不悅耳,而且實在很令人心煩。


    傅紅雪忍不住道:“你身上為什麽要掛這些鈴?”


    丁靈琳道:“你身上也一樣可以掛這麽多鈴的,我絕不管你。”


    傅紅雪又不說話了。


    他說話,隻因為他覺得太孤獨,平時他本就不會說這句話。


    現在他已無話可說。


    所以他走了出去。


    葉開忽然道:“等一等。”


    傅紅雪平時也許不會停下來,但這次卻停了下來,而且迴過了身。


    葉開道:“這兩人不是你殺的。”


    傅紅雪點點頭。


    葉開道:“他們也不是自殺的。”


    傅紅雪道:“不是?”


    葉開道:“絕不是!”


    傅紅雪覺得很驚異,因為他知道葉開並不是個會隨便說話的人。


    “可是我親眼看見他們將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葉開道:“這兩柄刀就算沒有刺下去,他們也一樣非死不可。”


    傅紅雪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他們早已中了毒。”


    傅紅雪聳然道:“酒裏有毒?”


    葉開點點頭,沉聲道:“一種很厲害,而且很奇特的毒。”


    傅紅雪道:“他們既已服毒,為什麽還要再加上一刀?”


    葉開緩慢地道:“因為他們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已經中了毒。”


    傅紅雪道:“毒是別人下的?”


    葉開道:“當然。”


    傅紅雪道:“是誰?”


    葉開歎了一口氣,說道:“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


    傅紅雪沒有開口。


    他知道連葉開都想不通的事,那麽能想通這事的人,就不會太多了。


    葉開道:“能在薛斌酒裏下毒的人,當然對這裏的情況很熟悉。”


    傅紅雪同意。


    葉開道:“薛斌已經知道你要來找他,他已經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會先將家人全部遣散。”


    傅紅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見過被遣散了的好漢莊的壯丁。


    葉開道:“下毒的人既然對這裏的情況很熟悉,當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


    傅紅雪同意,這道理本就是誰都想得通的。


    叫開道:“薛斌既已必死,他為什麽還要在酒裏下毒呢?”


    這道理就說不通了。


    傅紅雪道:“也許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葉開道:“不可能。”


    傅紅雪道:“為什麽?”


    葉開道:“他用不著多此一舉。”


    傅紅雪道:“也許他怕沒有拔刀的機會!”


    葉開道:“要殺你,他當然沒有拔刀的機會,可是一個人若要殺自己,那機會總是隨時都有的。”


    傅紅雪不太同意,卻也不能否定。


    他可以不讓薛斌有拔刀自盡的機會,但是他絕不會想到這一著。


    葉開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絕不會有這一種毒藥的。”


    傅紅雪道:“為什麽?”


    葉開道:“他一向自命為好漢,生平從不用暗器,對使毒的人更深痛惡絕,像他這種人,怎麽肯用毒藥毒死自己?”


    他不讓傅紅雪開口,很快地接著又道:“何況這種毒藥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貴,因為它發作時雖可怕,但無論下在酒裏水裏,都完全無色無味,甚至連銀器都試探不出。”


    傅紅雪道:“你認得出這種毒藥?”


    葉開笑了笑,道:“隻要是世上有的毒藥,我認不出的還很少。”


    傅紅雪道:“這種毒藥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試探得出?”


    要試探毒藥,大多用銀器。


    用古玉是極特殊的例外。


    葉開道:“你居然也知道這法子?”


    傅紅雪冷冷道:“對毒藥我知道得雖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藥卻不多。”


    葉開笑了,他知道傅紅雪並不是吹牛。


    白鳳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兒,當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兒子怎麽可能被人毒死?


    傅紅雪也許不善用毒,也許沒有看過被毒死的人,可是對分辨毒性的方法,他當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隻不過他懂的雖多,經驗卻太少。


    傅紅雪道:“你的判斷是薛斌絕不會自己在酒裏下毒。”


    葉開道:“絕不會。”


    傅紅雪道:“別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裏下毒。”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那麽這毒是哪裏來的呢?”


    葉開道:“我想來想去,隻有一種可能。”


    傅紅雪在聽著。


    葉開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麵前說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來之前,先毒死他。”


    傅紅雪道:“可是我來的時候,他還沒有死。”


    葉開道:“那也許因為你來得太快,也許因為他死得太慢。”


    傅紅雪道:“在我來的時候,他已經至少喝了四五杯。”


    葉開道:“酒一端上來已下了毒,但薛斌卻過了很久之後才開始喝,所以酒裏的毒已漸漸沉澱。”


    傅紅雪道:“所以他開始喝的那幾杯酒裏,毒性並不重。”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所以我來的時候,他還活著。”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所以他還跟我說了很多話。”


    葉開點點頭。


    傅紅雪接口道:“可是他並沒有說出任何人的秘密來。”


    葉開道:“你再想想。”


    傅紅雪慢慢地走出去,麵對著滿院淒涼的秋風。


    風中的梧桐已老了。


    傅紅雪沉思著,緩緩道:“他告訴我,他們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說,人都到齊了。”


    葉開的眼睛立刻發出了光,道:“他怎麽知道人都到齊了?他怎麽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來?這件事本來隻有馬空群知道。”


    傅紅雪點點頭。


    葉開道:“但馬空群那時一定還在梅花庵裏賞雪喝酒。”


    傅紅雪道:“薛斌也這麽說。”


    葉開道:“那麽說這話的人是誰呢?”


    傅紅雪搖搖頭。


    葉開道:“薛斌沒有告訴你?”


    傅紅雪的神色就好像這秋風中的梧桐一樣蕭索,緩緩道:“他說他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我。”


    他的心情沉重,因為他又想起了薛斌說過的另一句話:“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這句話他本不願再想的,可是人類最大的痛苦,就是心裏總是會想起一些不該想、也不願去想的事。


    葉開也在沉思著,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說‘人都到齊了’的那個人?”


    傅紅雪沒有迴答,丁靈琳卻忍不住道:“當然一定就是他。”


    葉開道:“他知道薛斌已發現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訴傅紅雪,所以就想先殺了薛斌滅口。”


    丁靈琳歎了口氣,道:“但他卻看錯了薛斌,薛斌竟是個很夠義氣的朋友。”


    葉開道:“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所以他雖然蒙著臉,薛斌還是聽出了他的口音。”


    丁靈琳道:“不錯。”


    葉開道:“那麽他若自己到這裏來了,薛斌就不會不知道。”


    丁靈琳道:“也許他叫別人來替他下毒的。”


    葉開沉吟道:“這種秘密的事,他能叫誰來替他做呢?”


    丁靈琳道:“當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葉開道:“他若連薛斌這種朋友都不信任,還能信任誰?”


    丁靈琳道:“夫妻、父子、兄弟,這種關係就都比朋友親密得多。”


    葉開歎息著,道:“隻可惜現在薛家連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們連一點線索都問不出來。”


    丁靈琳道:“薛家的人雖然已經走了,但卻還沒有死。”


    葉開點了點頭,走過去將壺中的殘酒嗅了嗅,道:“這是窖藏的陳年好酒,而且是剛開壇的。”


    丁靈琳嫣然道:“你用不著賣弄,我一向知道你對酒很有研究──對所有的壞事都很有研究。”


    葉開苦笑道:“隻可惜我卻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誰。”


    丁靈琳道:“隻要他還沒有死,我們總有一天能找得出他來的,這根本不成問題。”


    她凝視著葉開,慢慢地接著道:“問題是你為什麽要對這件事如此關懷,這跟你又有什麽關係?”


    傅紅雪霍然迴頭,瞪著葉開,道:“這件事跟你全無關係,我早就告訴過你,莫要多管我的閑事。”


    葉開笑了笑,道:“我並不想管這件事,隻不過覺得有點好奇而已。”


    傅紅雪冷笑。


    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冷笑著走出去。


    丁靈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話要問你。”


    傅紅雪還是繼續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靈琳道:“她呢?”


    傅紅雪驟然停下了腳步,道:“她是誰?”


    丁靈琳道:“就是那個總是低著頭,跟在你後麵的女孩子。”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抽緊。


    然後他就頭也不迴地走了出去。


    x x x


    正午的日色竟暗得像黃昏一樣。


    丁靈琳看著傅紅雪孤獨的背影,忽然歎了口氣,道:“你說得不錯,翠濃果然不該再迴來找他的,現在他果然反而離開了翠濃。”


    她搖著頭,歎息著道:“我本來以為他已漸漸變得像是個人了,誰知道他還是跟以前一樣,根本就不是個東西。”


    葉開道:“他的確不是東西,他是人。”


    丁靈琳道:“他假如有點人味,就不該離開那個可憐的女孩子。”


    葉開道:“就因為他是人,所以才非離開那女孩子不可。”


    丁靈琳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他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心裏的負擔一定很重,再繼續和翠濃生活下去,一定會加更痛苦。”


    丁靈琳道:“所以他寧願別人痛苦。”


    葉開歎了口氣道:“其實他自己心裏也一樣痛苦的,可是他非走不可。”


    丁靈琳道:“為什麽?”


    葉開道:“翠濃既然能離開他,他為什麽不能離開翠濃?”


    丁靈琳道:“因為……因為……”


    葉開道:“是不是因為翠濃是個女人?”


    丁靈琳道:“男人本來就不該欺負女人。”


    葉開道:“但男人也一樣是人。”


    他又歎了口氣,苦笑道:“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總不把男人當做人,總認為女人讓男人受罪是活該,男人讓女人受罪就該死了。”


    丁靈琳忍不住抿嘴一笑,道:“男人本來就是該死的。”


    她忽然抱住了葉開,咬著他的耳朵,輕輕道:“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沒有關係,隻要你一個人能活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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