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抵達洛陽。


    以他現在手中的權柄,差不多是皇帝出巡的等級了。


    神機軍隨著章惇占開進洛陽城中,城內立刻沒了雜音。


    一直以來對朝廷、對朝政頗多指責的洛陽豪門,之前還互相串聯,要一起對抗到處抓人的鐵路總局,這時候就閉戶鎖門,把頭縮起。除了出來拜見章惇,就完全不見外客了。


    聽到文家、富家、王家緊鎖門戶,章惇讚許道,“做得一隻好烏龜。”


    而洛陽的兩家地方報紙,在章惇抵達當日被接管,報道方向從尊皇討奸、君臣和濟一下轉成了民主共和,報上的連載,也從漢光武再興漢室的曆史故事,變成了開拓南洋的冒險。


    報紙沒有開天窗,更沒有停刊,新上任《西京時報》和《洛陽新聞》的新聞審查官,也得到了章相公的褒獎。


    僅僅一天,洛陽城河清海晏。


    章惇沒有在洛陽久留。他親自過來,隻是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剩下的問題自有無數人幫他去解決。


    乘上列車,繼續西行。半日後,駐蹕澠池。


    從專列上下來,澠池站狹小的月台上,韓岡已經在等著他。


    “子厚兄。”韓岡遙遙衝章惇一拱手,“可是許久不見了。”


    章惇慨歎,“已經有兩年多了。”


    兩年多的時間,日常勞心,章惇頭發更白了幾分。但獨握天下權柄,威儀也日漸深重。


    拉起韓岡的手,與韓岡並肩而行,“不是望之的事,都請不動你出關西。”


    韓岡哈哈笑道,“閑下來人就懶了,再讓我像還在京師的時候那般勤勉,真的是做不到了。”


    看韓岡的氣色,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小不少。與章惇比起來,絕不止十幾歲的差距。


    章惇看看韓岡,眼神中不免帶著羨慕,“玉昆你倒是清閑了,愚兄這兩年可是連東京城內的景致都沒空去逛。”


    “東京城哪有什麽好景致?幽燕好山,遼東好水。”


    “嗬,說的是啊,好山好水,正待人取。”章惇心情好了些,“難得出來,要不要去澠池走走?”


    東西分野,崤函古地。


    澠池也算是在曆史上留下了不小的聲名。


    但舊年秦趙會盟之所,藺相如脅秦王之地,早不見千年前的陳跡。隻有一座土台,兩塊殘碑。


    左右山川水勢,倒是讓人驚喜。


    韓岡和章惇不談公事,就騎馬閑逛,看過盟台舊址,就拐進官道旁的一間廟宇中。


    韓、章皆不信釋老,正殿的佛像看都沒看。隻是在兩側偏殿轉了轉。


    澠池是崤函古道上的必經之路,往來文人不在少數,各色詩句,高高低低,濃濃淡淡,寫滿了牆壁。


    其中有幾首寫在最顯眼處。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韓岡看看落款,“這是蘇子瞻手筆?”


    章惇皺眉看著這首七律,“詩是子瞻的詩,字就不是子瞻的字了。子由寫詩來,子瞻相和,這是嘉佑年間的事了。”


    “三十多年了啊。”韓岡摸著牆壁,真是很久遠了。


    “半年後,新君登基,理當大赦天下……”章惇沉吟著,“玉昆,你看再添兩個名字如何?”


    添上蘇軾蘇轍?


    “載酒時作淩雲遊,”韓岡說,“大蘇小蘇不都已經迴鄉裏了?”


    蘇軾參與了當年宮變,事後遠流嶺表。章惇秉政後,等了幾年,私下裏征得了韓岡的諒解,就開始幫助老朋友了。


    蘇軾蘇轍兩人的流放地,從海南移到嶺南,又從嶺南移到荊南,後又再從荊南移到川南。


    川南嘉州,就在蘇軾老家眉州隔壁,兄弟兩人最新的流放地就在那裏。如果皇帝沒有駕崩,再過一年半載,兩人就能流放迴鄉了。


    載酒時作淩雲遊,正是蘇軾少年時在嘉州遊覽樂山大佛時寫下的詩句。


    章惇的動作,韓岡都沒有幹涉。這種事沒必要計較了。


    但章惇要幫老朋友徹底脫身,韓岡還是覺得不妥,“管束可以不用,任其往來也行。但太後尚在,好歹給太後留點麵子。”


    “……也罷。再多等幾年。”章惇並不強求,他也隻是順便問問。


    走了半天,兩人也沒說過正事。從寺廟裏出來,翻身上馬,韓岡漫不經意的問道,“真的不擔心京城?”


    王厚不在京師。


    王舜臣不在京師。


    李信也不在京師。


    章惇所信任的將領,也多半不在京師之中。


    對遼開戰在即,一支支精銳開往邊境。


    從京師往北去的鐵路上,有一半的運力是軍隊和軍需。


    十餘年來,京師從未有如此空虛。


    韓岡扯了下韁繩,不讓自己的馬走得太快,“是準備引蛇出洞?”


    “那幫人,有膽子的沒計較,有計較的沒膽子。”章惇說起他瞧不上的人時,還是那般目無餘子的口吻,“等他們下定決心,我就已經迴京師了。”


    “京西打算怎麽辦?”韓岡問。


    “先軍中,後府中。抓一批,關一批,放一批。不然還能怎麽辦?……但望之的死,必須有個交代!”章惇轉過頭,“玉昆你看呢?”


    韓岡並不認為章惇與呂嘉問的死有關,但真兇到底是誰,想要查出來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不過整頓京西勢在必行。


    “我意亦如此。”韓岡點頭,“呂望之不在了,河南府這裏要重新挑個知府人選。”


    “軍民之中素有威望的最好了。還要能下手整治地方。”


    清洗京西軍中。所有士兵整編待用。沙汰老弱,整治空餉。要做到這一點,軍中必須要有點聲望。至於整頓地方,隻要有了兵馬和朝廷的支持,倒不用擔心,隻是要能狠下心來。


    但僅僅是滿足著兩條的文官,這世上也就那麽幾個。


    章惇看著韓岡,韓岡搖搖頭,“現在身上這差事,我都沒什麽興趣了。”


    “那遊景叔呢。”


    “景叔倒是好人選。但他現在在都堂裏可是做得好端端的。”


    在呂嘉問出事之後,接任知府的身份不能比他低。從現在都堂中挑人是最好不過。可韓岡在都堂內的人手並不多,少了一個遊師雄,黃裳就更加勢單力薄了。


    “樞密使,兼判河南。”章惇給出了條件,“沒有這個身份,壓不住此處的大戶。”


    “也好。”韓岡點頭,“剩下就看景叔他自己願不願意了。”


    章惇笑了下,他和韓岡作出的決定,又有誰敢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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