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溪坐在牆角。


    狹窄的房中門窗緊閉,連會透光的窗縫都堵上了,隻靠著了一盞油燈照亮。


    “那些黑皮狗到底要搜多久?”


    ‘這不是廢話麽?’薛溪瞥著自己說廢話的兄長,‘要是知道還會聚在這裏?’薛溪這兩年一直都是跟他兄長奔走,這一迴被鐵路總局的護路隊堵在了偃師城中。他兄長很煩躁,但薛溪說冷淡也好,說冷靜也好,總之比參加聚會的眾人都要淡定許多。


    “誰知道?走親戚的都被抓了,自家人去保還不行,還得保正一起去。”


    五十多歲的人,臉上滿是不忿。


    文太師堂從侄孫女婿的母親的表弟,算是姻親的姻親吧,他對這層關係引以為傲,一貫趾高氣昂。昨天他的親家翁過來喝酒被抓了,他去保差點還被抓起來。


    “鐵路也不接活了。就是已經送去的,都要在庫房裏麵存著。這樣下去生意怎麽做?”


    “這不是好事嗎?如此倒行逆施下去,人心必然厭棄。”


    “那要等到什麽時候?我還是那句話,一定得設法讓章賊、韓賊兩人交相攻伐。炸死一個呂嘉問不痛不癢。”


    “呂嘉問又不是我們炸死的,是章惇那賊子下的手。沒看鐵路總局的黑皮狗來的多快?”


    都是家裏開過工廠或者兼並有數千畝莊園的。在京西不大不小,都能算是大戶人家了。


    隻是這幾年家裏的營生都不好,工廠紛紛倒閉,莊園的出產也賣不上價,一個個滿腹怨言。


    薛家的情況也差不多,這些年收買土地容易了許多,幾年時間,家裏就有幾千畝上萬畝地。但買地之後,要投入的資金也越來越多。


    各種機器、肥料,都要錢,但不上機器的話,成本會更高。到最後,錢都讓辦工廠的賺了。但辦工廠,一看投入,再看看周圍,家裏麵就不敢提這茬了——生產出來的東西賣不掉除了破產沒有別的可能,遠不如種田安穩。。


    雍秦、福建兩地的工商業主在天下橫行無忌,可京西這裏隻能任人盤剝。


    薛溪的兄長與他友人們的議論,話題總體上是不變的,就是罵章惇、罵韓岡。


    在京西士林中,聚會時罵章惇、韓岡二逆賊,是必不可少的橋段。


    有機會就會痛罵一番,隻不過會根據時事進行一下改變。


    開議會時候罵,改舉試的時候罵,死了個皇帝更是要痛罵。罵累了喝酒,酒醒了再罵。


    隻有韓岡離開中樞的時候,一幫人興發欲狂,就是沒有後話了。


    酒樓、園林甚至衙門裏,薛溪跟隨嫡親兄長,在洛陽城裏,參加了許多類似的聚會。


    不僅僅是洛陽,薛溪走遍京西,發現對朝堂不滿的都是大多數。很多人都說,除了關西和福建,忠臣義士遍及天下。


    但今日忠臣義士隻能藏身到了暗室中。


    鐵路總局的兵馬,在偃師城中到處搜捕爆炸案的犯人。被抓進去問話的所謂相關人等,有好幾位是薛溪的熟人。


    迴想起之前多次聚會時說過的氣話,感覺他們進去後能囫圇出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要不然在這風口上,一幫人也不會聚集起來,想一個出路。


    隻是又變成了抱怨。


    ‘真是沒救了。’薛溪頭枕在牆壁上,呆滯的看著頭頂的天花板。


    “少說兩句吧。現在情況都弄不清。是遼國奸細做得也好,是章相公做得也好,現在是抓到我們頭上來了。總得想個辦法。方興現在就在偃師督辦,不抓出個‘賊人’來,是決計不可能放手的。”


    “那怎麽辦?給錢還是給命裏麵選一條?”


    “真要到這地步,爺爺就跟他們拚到底了。不就是……”


    砰砰砰,急促的拍門聲響起。


    暗室中的憤怨的聲音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惶恐的眼神在昏暗的燈光下交錯著,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驚慌的神色。


    “外麵的人呢?不是守著巷子嗎?”


    “還說什麽,肯定出事了。”


    “會是誰?”


    “別出聲。就當沒人。”


    ‘真聰明!’薛溪用手撚了下燈下的旋鈕,燈光一時大亮。


    他想看看到底是誰說了這種蠢話。


    “關上!快關上!”


    文太師姻親的姻親搶過來,把油燈熄滅,室內一下陷入了黑暗中。


    偶爾一兩聲粗重的唿吸聲,立刻又強自按捺下去。


    ‘外麵有人守著,卻沒有消息傳進來,明顯被抓了。既然如此,怎麽可能不知道這裏有人?’


    薛溪想著,卻沒有一個人動彈,像足了一群縮頭烏龜。


    咚咚咚,已經不是在拍門,而是在捶門了。


    要多久才會失去耐心?


    反正數到一百之前,肯定會把門給撞開。


    薛溪才數到一,大門開了。


    轟然如同雷霆般的巨響,暗色的大門四分五裂。無數木刺隨著滾熱的氣浪遍襲房中。


    “手雷!”


    薛溪兩隻耳朵嗡嗡直響,聽不到周圍的動靜,隻記得爆炸時了身邊變調的尖叫。


    手雷。


    用手雷開門,薛溪沒想到還能有這一招,而他更沒想到的是爆炸過後又有一顆手雷被丟了進來。


    ‘連話都不問?’


    ‘全都瘋了。’


    手雷軲轆軲轆的滾動中,薛溪反應迅速的蹲了下來,扯過了方才翻倒的桌子擋在自己身前。


    手雷爆炸了。


    桌子第一時間毀了。


    桌子後的薛溪,就像被廠裏的蒸汽錘當胸砸了一下,毫無反抗的向後倒飛出去。


    一個沒有遵守安全規範的工人,用變成平板的腦袋,告訴了薛溪從關西引進的蒸汽錘的威力到底有多大。


    現在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變成平板了。胸口、腦袋,都變得不是自己的樣子。眼前一片血紅,耳朵裏大概有幾千隻蜜蜂在跳舞,胸口稍動就劇痛難耐。


    兄長呢?


    薛溪不是看不起人,他真的覺得他的兄長要是能活下來,隻能依靠奇跡。


    炸碎的家具,炸壞的裝飾,炸懵的人,滿屋子的呻吟聲。坐在薛溪側前方的工廠主,張了張嘴,吐出一口黑血就不動彈了。


    這不是薛溪第一次看到死人,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從生到死的過程。


    但他依然惶恐。


    外麵的人終於衝進來了。


    插好刺刀的長槍拿在手中,進來的小隊隻有五人。


    他們低著頭,一個個甄別起房中的人。


    很快查到了薛溪麵前,“這了有一個活著的。”


    薛溪正要起身配合,聽見外麵的聲音,“上麵說了,死活不拘。”


    一柄火槍定在了腦門上,“那就給醫院裏麵省點醫藥錢。”


    薛溪連忙掙紮出聲:“我是自家人。我是自家人。奉命暗中查案。”


    槍口沒有挪開,卻也沒有扣動扳機。


    “沒錄上的案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誰在暗中串聯。”薛溪飛快地說,“足夠你們迴去報給你們的方提舉。”


    ……………………


    “管他是誰,先抓起來。”方興對著電話嗬斥道。


    方興已經抓了四百多號人,各種意外造成的傷亡超過八百,但這對於他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麽。隻要能抓住真兇,就算犧牲一倍的人他也不在乎。


    但有件事讓方興變了顏色。


    章相公來了。


    章惇來了。


    不僅僅是他本人,還有八千神機軍。


    裝在他們的列車,一路駛過偃師,最後抵達洛陽。


    一到洛陽,就分兵把守城垣,掌控城中要點。


    當章惇走下列車,洛陽城已經在他把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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