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沈郎君細細打量著豔婢魅娘,目光中有讚歎,也有惋惜。


    葉暢還在躇躊要不要接受這件禮物――美少女誰不喜歡――沈郎君已經長歎了。


    “可惜,可惜。”


    “沈郎君可惜什麽?”


    “此婢資質不差,可惜可調教差了。”沈郎君指了一下李果:“李翁,汝乃俗人,奈何做這風雅之事,結果不倫不類吧?”


    李果對這位沈郎君似乎有幾分忌憚,沒有直接接話,卻是對葉暢拱手:“葉郎君覺得滿意就行。”


    葉暢卻有些難。


    送女婢之事,此時算是風雅之舉,若是葉暢拒絕,就是不給李果麵子,旁人多半會說他不識抬舉。而且他這次來洛陽是了打開局麵,卻不是了得罪人的。方才兩人才達成協議,此時拒絕對方的饋贈,豈不是明確地告訴對方,不想與對方進一步往來


    但收這女婢也不是好主意,這種女婢都是打小收養的,也不知李果對她灌輸了些什麽念頭,留在身邊,很有可能就是一個奸細。或許,她便奉命來竊取醉黃粱的所謂“秘方”。


    不過隻是略一頓,葉暢就想好了。


    他有的是地方安頓這個魅娘,隻要不讓她入臥龍穀久居,她根不可能接觸到自己的核心機密。


    “如此,某便拜謝李翁了。”葉暢拱手道。


    見他收下自己的禮物,李果笑著又拱手,然後退迴了牡丹樓。


    沈郎君“嘖”了一聲,對葉暢道:“葉郎君既然收下了這件禮物,當真要好生待她,莫要讓她傷心難過――這世上的女郎,原就是天地生出讓男子疼惜憐愛的,身男兒,不可不知此事。”


    這個觀點讓葉暢大覺有趣,看著沈郎君笑了起來:“還未請教沈郎君台甫,郎君又是如何認識某?”


    “沈溪,字子振。”沈溪說到這,又補充了一句:“某實非唐人,乃渤海人士。”


    “渤海國?”


    葉暢愣了一下,這個沈溪,看上去倒象是大唐世族子弟,而且是那種最嬌養者。卻不曾想,他竟然來自渤海,並非大唐人物


    “家父之時,便來大唐,某生長於大唐,若非家父時時叮囑,幾乎以自己是大唐人矣。”沈溪的話語裏多少有些小遺憾之意。


    這人坦率,讓葉暢大生好感。兩人重新見禮畢後,沈溪又解釋自己是如何認識他的:“方才葉郎君在酒樓時,某便在樓上,恰好見到葉郎君風姿不凡,有意結納,故此冒昧而見。”


    “我見沈郎君卓卓然如神仙中人……”


    兩人邊走邊說,葉暢身邊諸人離得有些近,沈溪微微覺得不快,他自己身邊諸人,甚至哪幾個豔婢,都被打發得遠了。


    從北市往積德坊,葉暢沒有走原路,而是被沈溪領著先折向南,經安喜門豎街,到漕渠邊上,再順著漕渠東行。這沈溪常住於洛陽,對這裏甚熟悉,每經一坊,便指點解說:此坊住有何等人物,某某名人曾居於此。


    他雖未有詩才,但談吐之間,甚儒雅,當真有世家大族子弟的風範。葉暢心中猶豫,此人看起來在洛陽城中有幾分影響,但不知他的背景究竟如何。初次相見,又不好探問。


    順著漕渠,過了時邕坊,此時天色也漸昏暗,城中的淨街鼓已經開始敲響,周圍行人都是匆匆――在六百聲鼓響結束之前,若不能迴到宿處,就隻能露宿街頭了。葉暢正待與沈溪告辭,忽然間,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在他們身前、身後,都是十餘人,雖然看上去並無什麽異樣,但葉暢能地感覺到危險。


    畢竟遇刺遇多了,這種事情的反應,就要快一些。


    他向側一退,忙對沈溪說了一聲“讓開”,拉開了與沈溪的距離,生怕連累到這廝。結果他一退開,卻發現前後諸人,齊齊發喊,從懷中腰間掏出刀劍短刃,蜂擁而來


    迎著對方,葉暢與自己的夥伴們也全拔出了武器。


    大唐之際,儒生皆佩劍,遊俠俱挾刀,因此,葉暢一行身上,並不缺少武器。


    他們這武器一出,便聽到刺客中有人用生硬的唐語喝道:“不相於的人滾開”


    葉暢倒也是希望不相於的人讓開,免得束手束腳。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實力,被善直訓練了一年,對付一個成年男子不成問題,但若對手是一個精通技擊的刺客勇士,自己那兩下子就有些不夠看了。


    因此,善直一人突前,其餘人將葉暢護住,烏骨力更是緊隨在葉暢身側,隨時準備用自己的身體去掩護葉暢。


    與沈溪已經拉開了兩三丈的距離,葉暢覺得,應該不會再連累他了。但是緊接著,他發現了異樣。


    對方陣營中,隻有不足十人,向著他們衝來,剩餘近二十人,全部撲向了沈溪


    葉暢愣了。


    對方的目標,竟然不是他,而是沈溪


    而且是在洛陽城中


    葉暢怎麽也想不到,在洛陽城中,還是大唐的統治非常穩固的天寶初年,竟然就有這樣光天化日執械明傷的事情。便是此前他遭遇的刺殺,或是暗夜,或是城外,絕對沒有人敢在城中行此不法之事


    一瞬間,他心念電轉,要不要救這沈溪。


    沈溪的隨從都在數十步外,被刺客隔絕開來,隻有六個豔婢離得稍近。葉暢身邊,釋善直與烏骨力這兩大戰力都靠得很近,再加上賈貓兒與其餘數名長安遊俠,雖然人數上比刺客還少,但阻他們一阻,等沈溪的隨從跟上還是做得到的。


    必須救


    葉暢隻想了很短的時間,便拿定了主意。


    他來洛陽城,是廣結善緣而不是惹麻煩的,若是這沈溪就在他麵前被人刺殺,他卻置之不理,沈溪是一般人倒還罷了,可是有一定背景的人物,豈容這等事情?


    此後少不得要處處刁難他。


    更何況,這群刺客雖然是以沈溪主,卻並沒有放過他們,十多個人衝向沈溪,另一半人卻是奔著他們就來了。


    而且,不救也不行,釋善直是個剛烈的脾氣,與葉暢一起遇刺了幾迴,幾乎在發現對方是刺客的同時,就做出了反應。


    腰間戒刀猛然出鞘,和尚怒喝一聲,便向著對方衝去。


    與此同時,沈溪的隨從當中,亦有人狂奔而來,那人速度奇快,轉眼間,幾乎可以去另一世參加百米賽跑。他原被刺客拉下數丈的,僅兩個唿吸間,他便已經追上一個刺客,手中不知哪兒來的,多出一柄彎月般的彎刀,狠狠便掠過刺客的頸脖。


    “打吧。”葉暢這個時候有些悲憤地下令道。


    自己何總是碰到刺殺這一檔子的事情,好不容易沒有人刺殺自己了,結果還被人連累……


    其實他知道,自盛唐到中唐,刺殺之風一直很盛行,湧現出許多高明的刺客。隻不過沒有想到在洛陽城中,而且天色未完全晚下去,竟然也會有刺客。


    戰鬥開始的突然,結束得也快。


    善直的戰鬥力完全在刺客們意料之外,而沈溪身邊的那速度奇快者,亦能以一當三,再加上賈貓兒等人偷雞摸狗,對方一時間無法傷著沈溪,反倒被擊傷了數人。他們也果決,轉身唿哨一聲,然後開始飛奔,迅速跳入漕河中的一條船,轉眼間,便離開了。


    留下幾名傷者,他們走時還補了刀,沒有一個活口


    葉暢眉頭頓時皺起,這些刺客對自己人都如此狠厲,絕不是普通的遊俠無賴,他們背後,當是有一股極大的勢力,約束著他們不得不如此


    他再看向沈溪,卻見方才臃容華貴的翩翩公子,此時已經“花容失色”,整個人都縮在地上顫抖。


    “別殺我,別殺我”葉暢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卻大叫起來。


    “沒事了,沒事了。”葉暢苦笑,原來這位貴公子空有其表:“刺客已經逃了。”


    沈溪這才抬起頭,發覺刺客果然走了,地上隻留下幾具屍體,這才緩過勁來。他淚眼汪汪,掉頭看自己這邊,卻見他的婢女中有一個躺在地上,渾身是血,頓時尖叫著跑了過去。


    “鹿鳴,鹿鳴,你怎麽了?”


    卻是方才被刺客順手刺了一刀,其實並不致命,隻不過她們哪見過這等情形,已經暈厥過去。


    葉暢的注意力不在這受傷的婢女身上,而是看著沈溪隨從中方才奔得最快之人。


    那人給人的印象最深處,便是一雙大腿極粗,難怪能跑得如此快。他身上也被砍傷,坐在地上不停喘氣,眼睛有些無奈地看著沈溪。


    沈溪正忙著給那名“鹿鳴”的豔婢包紮,根沒有注意到他。


    葉暢走過去,檢查了一下那人的傷口,幸好,也隻是一些皮肉傷,休養些時日便好了。他讓人給那人包紮,那人感激地道:“小人謝過葉郎君了。”


    口音稍稍有些怪異,而且相貌甚醜陋,皮膚黝黑,滿臉橫肉,頭上還有疥癬。葉暢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壯士……不是唐人?”


    “雜胡海客。”那人自嘲地一笑:“流落洛陽,家主人收容,賞口飯吃。”


    “尊姓大名?”


    “漢姓蘇,因這雙腿的緣故,相熟之人都喚小人蘇粗腿,原先的姓名,反倒忘了。”


    “身手不錯,方才若不是你,隻怕貴主人有危險了。”葉暢笑道:“我觀貴主人,真性情之人,你這等忠勇之士,必受重謝。”


    蘇粗腿卻是苦笑。


    他身手著實不錯,雖然比不得善直以一敵十的領,方才以一對五,卻也用彎刀紮翻了其中兩個敵人,然後才受了傷。


    那邊沈溪卻是遲遲沒有過來,婢女包紮好之後,仍然守在婢女身邊,隻是打發了另一個婢女來向葉暢道謝,同時也給蘇粗腿許下十貫的重謝。


    葉暢心中有些不爽,沈溪倒是個多情種子,隻是對婢女多情,也不該冷落身邊壯士。他不好對蘇粗腿再說什麽,否則就有離間人家主仆的嫌疑,於是便來到沈溪身邊,低聲道:“沈郎君,方才貴仆奮不顧身,此時你當安撫一下他們才是。”


    沈溪狠狠白了他一眼:“你這廝原是個妙人,如今卻不曉得憐香惜玉……皮糙肉厚的漢子,流些血怕什麽,某過去也幫不上忙,倒是這水做的娘子,此時更需要某在身邊相伴。”


    葉暢目瞪口呆,卻不曾想,這位沈郎君竟然是這等人物


    樓夢》中賈寶玉,這不活脫脫在自己麵前麽


    隻不過輕賤壯士而重女色,實非大丈夫所。葉暢這個時候就不想著,若是善直與響兒同時受傷,自己肯定是去看顧響兒把善直拋在一邊的。他搖了搖頭:“便是如此,也該先去問候一聲,撫慰壯士之心啊。”


    “某已經遣人去撫慰過了”沈溪歎了口氣:“葉郎君,我知你是好意,隻不過我愛婢受傷,我心中混亂如麻,實在是顧不得事情……葉郎君隨從勇武,還請送我迴府。”


    這個要求,葉暢原是想拒絕的,不過想到方才莫明其妙得罪了一群刺客,還不知道原因,他心裏也有些不甘:“不報官麽?”


    “刺客是誰,某心中有數,便是報官,最終也是不了了之。”沈溪看了葉暢一眼道。


    葉暢心中不禁訝然,沈溪此人性格上有極大的缺限不假,但他的眼光倒是很準,見識也非同凡俗,他這樣說,自有自己的把握。


    說完此話之後,沈溪搖了搖頭:“走吧。”


    他不願意說,葉暢也不好追問,隻能鬱悶地護送他而行。


    經此一事,沈溪也失去了交談的興致,一路幾乎不再與葉暢說話,隻是到得地頭,才向葉暢致敬:“今日承蒙葉郎君救命之恩,也不知如何報答……葉郎君,咱們後會有期。”


    此時第二通閉門鼓已經開始響了,沈溪家在玉雞坊,臨葉暢居住的大福先寺頗有一段距離。他不開口留客,特別是方才還救了他的葉暢一行,這是非常失禮的。


    葉暢倒不在意這個,一笑置之罷了。隻不過心中生出更多的疑竇來:家住玉雞坊,離皇城東門不遠,按理說應是富貴人家。有權勢的富貴人家,遇刺之後,哪個不是鬧得雞飛狗跳,逼迫官府早些找到兇手的,哪有沈溪這般,不動聲色,隻留下兩個伴當在現場等候官府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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