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似乎要散了,王孫,可要某前去與那葉郎君招唿一聲,免得他先走了?”


    已經是申時,天色都開始轉暗,底下的喧鬧聲也終於安靜下來,人群漸散,各自迴家,而葉暢與曹紹夔都已經起身,兩人站在門前,似乎在低聲說著什麽。


    被稱王孫的華服男子搖了搖頭:“這牡丹樓的波斯胡李果,卻是個眼毒心大的,葉十一,一時半會走不了”


    仿佛是應證他所說的話,葉暢才與曹紹夔話別,那邊便見著波斯胡人走了過來,對著他恭敬行禮:“李果拜建葉郎君。”


    這波斯人倒有一個漢名,而且取了國姓。


    “不敢當,李店主有何吩咐?”


    “某出自波斯,先祖隨阿羅撼王子至大唐,替大唐天子撫慰諸蕃,後遇神龍武後朝,被大唐授予官爵,傳承至今,已經有八十年矣。”


    這波斯人店主說起話來,一口非常地道的唐腔,絲毫不帶異國口音,比起葉暢說的都要標準。他說起祖先的榮耀,一臉自豪,不時拿眼睛瞄著葉暢,仿佛等著葉暢誇讚一般。


    葉暢卻隻是微笑,洗耳恭聽模樣。


    “這少年郎不好對付。”李果心中暗道,口中卻說:“先祖傳下來一件重寶,某輕易不許人看。今日得聞葉郎君夢仙之事,便請葉郎君鑒賞把玩。”


    葉暢點了點頭,隨著李果穿過酒樓後門。善直與烏骨力一左一右跟著他,那李果目光轉動,看到這兩人,輕笑道:“葉郎君走到何處,都帶著這二位?”


    “身懷重寶,不得不謹慎。”葉暢笑吟吟地答道。


    “哦?不知是何重寶?”


    “那醉黃粱的釀造方法,豈非重寶?”


    兩人對話之間,便明白對方的意圖,李果笑著伸手:“請。”


    這牡丹樓位於北市十字街處,兩麵臨著街,都起了三層的酒樓。在後邊,有一座院子,院中亭榭園林,倒是十分雅致。葉暢在李果指引下,穿過園林,到了一處廂房。


    外表上這廂房不起眼,可進去一看,便知其中奢華,遠勝過前麵富麗堂皇的酒樓。


    酒樓裏的絲竹之聲隱約傳來,厚厚的氈簾放下後,這點隱約的聲音也沒有了。這確實是一處密談的好所在,葉暢估計,有些貴賓需要靜室,李果便會將他們引到此處。


    “葉郎君,請看。”


    進來之後賓主落座,李果也不再玩什麽花樣,說了一聲後,便鼓了三下掌。


    另一麵牆突然無聲無息地移開,一個明豔可人的少女,跪坐在那麵牆之後。


    原來那牆是扇暗門,葉暢有些驚訝,同時也暗暗警惕,若是在這裏埋伏甲兵,隻怕善直都發覺不了。


    那明豔少女捧著一個錦盒,膝行而來。她將盒子放在二人中間的小幾上,然後又悄然無聲地退後。


    李果打開盒子,原昏暗的屋子裏,突然間出現了一道亮光。


    光是從盒子裏放出來的,瑩瑩朦朦,雖不是很亮,卻也隱約能照著人影。葉暢伸頭一看,盒子當中有一塊鵝蛋大小的圓球,旁邊的善直忍不住叫了起來:“夜明珠?”


    “願以此珠,換葉郎君醉黃粱之秘方。”李果開門見山地道。


    珠光寶氣之中,這句話,讓善直眼睛瞪得老大。


    這“夜明珠”絕對是無價之寶,換取一個製酒配方罷了,善直雖然不是太喜好錢,這個時候也不禁怦然心動。


    葉暢卻是猛然向後移了移,盡可能離那“夜明珠”遠一些。


    “莫要害我,得此物者,必不長壽。”葉暢淡淡地道。


    所謂的夜明珠,無非就是含有放射性物質罷了,葉暢可不願意年紀輕輕,就被這玩意弄死來。


    他這個反應,讓李果大吃一驚,再看葉暢,連連點頭:“某正想說,此物乃是家祖自波斯帶來寶物,唯有德有福者方能居之,普通人氣運不足,遭遇此寶,不僅不能受其利,反遭其禍……葉郎君既能看出這點,又曾有夢仙之事,正是有德有福者,持有此物,當無大礙。”


    “嗬,此物在貴宅,想必李翁亦不曾仔細把玩吧?”葉暢看著那個明豔少女,目光中不免有憐憫之色:“李翁將此寶交與這少女保管,不知這些年來,換了多少少女?”


    李果與那少女都是顏色大變,那少女輕輕顫抖,抬起頭來,看著李果,嘴唇再無血色。


    李果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揮了揮手,那少女垂首行禮,起身自前門退出。


    “莫非此物,當真是……兇物?”李果艱難地向葉暢問道。


    “此物能發光,乃是其能向四周射出無形罡煞。”葉暢信口胡謅,不過也勉強可以解釋:“所謂寶光,其實乃是罡煞所帶,傷人於無形。而且寶光可木盒所阻,罡煞卻會透盒而出,不知不覺中,傷害人體。世間唯一克製此罡煞者,唯有一物。”


    “不知是何物,還請葉郎君指點。”


    “鉛盒。”葉暢道。


    他是瞎猜的,這被李果視“夜明珠”的玩意明顯帶有放射性,鉛盒是不是真能將之阻住,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但用鉛盒裝著,總比現在用錦盒裝著要好。


    以這位波斯胡商心性,他明知這夜明珠非大富大貴之人執有必受其害,卻讓一個少女保管,這也是這個時代的慣常――不將仆人視人。葉暢雖然無力於涉此事,終究有些同情,因此教他個鉛盒的方法,若是有用,多少能保護一下看護此物的少女。


    李果也明白這一點,笑著道:“葉郎君憐香惜玉,某這便令人去尋一個鉛盒來。”


    說完之後,他話風一轉,正視著葉暢:“葉郎君知道我的用意,不知用何等代價,可得那釀酒秘方?”


    “任何代價皆不可能。”葉暢說了一句後世廣流傳的諺語:“我不會了一枚金蛋,殺了會下金蛋的老母雞。


    李果瞪著葉暢,好一會兒,他點了點頭。


    在武則天時代,他們這樣的波斯人在洛陽城中算是有頭臉的。武則天好大喜功,又意圖奪位,重用一些並非大唐主流的人物。但如今三郎皇帝在,他們自保尚且心力不足,遑論其餘。


    因此想用別的手段,從葉暢那兒弄到秘方的可能性極小。


    既是得不到,那就想法子合作吧。


    “某願葉郎君專營此酒,葉郎君以如何?”


    葉暢搖頭:“何言專營?李店主,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這酒,每鬥可值千錢,你以如何?”


    李太白詩雲“金樽清酒鬥十千”,雖有誇張之處,但此時美酒佳釀價值不菲,此可見一斑。葉暢出醉黃粱每鬥一貫,那邊李果眼前便亮了:“好,某便以鬥酒十千,自葉郎君處進酒,葉郎君須得保證,與旁人之價,不得低於此價”


    “不僅不得低於此價,而且市沽之價,不得低於二千錢。”葉暢又道:“若有低於二千錢者,某便不向其酒


    “口說無憑,立約證。”李果道。


    葉暢卻不急,笑著問道:“立約可以,不過我這酒一年產量有限,如今酒政雖鬆,可大量購糧釀酒,畢竟易官府所忌,故此須得限量,待來年再增量,李店主以如何?”


    李果眼睛轉了轉,有些猶豫。


    葉暢此前弄球市,手中大約攢了些錢,李果是有所耳聞的。不過那麽大的一個攤子,葉暢手中便是有錢,數量也不多,更何況,釀酒非一時之事,他如今釀酒用的糧,沒準還是發家之前攢的。


    想到這裏,李果在心中冷笑。


    此酒既是大賣,那麽葉暢必然要擴大產量,投入的成就會增加。待得來年,他積壓的酒多了,自己再聯合與之合作的各大酒樓酒肆,向他壓價,迫使他將鬥酒千錢的價格降下來……


    如今最要緊的,是獲取售此酒的資格。


    “好,既是如此,契約之上便定下,一年之內,葉郎君酒一千斤,等來年,我們再依情形重定貨量,葉郎君覺得如何?”想到這裏,李果便出了一個自以高明的建議。


    “一千斤沒有,隻能三百斤。”葉暢擺手:“李店主,莫看隻是三百斤,我隻定了最低售價不得低於兩千錢,你要是能賣到萬錢十萬錢,那都是你的事”


    物以稀貴的道理,李果是懂的,他腦子裏一轉,便已經有了好幾個將酒價賣高的主意,當下也不多說,伸出了手掌。


    二人三次擊掌,算是達成協議,不過文字契約終究是要簽的。


    出得門,在釋善直與烏骨力等護衛之下,葉暢向著大福先寺又返迴。離了沒幾步,善直便不解地問道:“葉郎君,何要便宜了這廝?我看這廝賊眉鼠眼目光不正,乃是奸商一個,與他合作,會有什麽好?”


    “大師傅你這就說錯了,論打,咱們幾個綁在一起不是你的對手,但論動腦子,一百個你綁在一起也不是十一郎的對手。”旁邊的賈貓兒笑著道。


    看了葉暢一眼,他又說道:“十一郎初入洛陽,並無根基,他要做的大事,都需要洛陽地有勢者支持。與牡丹樓合作,便是此……那位李店主固然不是好人,一看就是愛算計心刻薄者,但葉郎君豈未防他?那一年之約,可不是吃素的”


    葉暢連連點頭,笑著拍了拍賈貓兒的肩。


    賈貓兒這人,社會底層打摸慣了,很會看人眼色。他這番話,表麵上是說給善直聽,實際上是說與葉暢聽的。


    他們到臥龍穀之後,葉暢給他們畫出許多大餅,但到目前止,這些大餅還都隻是小打小鬧,無論是在資金投入,還是在技術支持上,葉暢都有的保留。旁人不明白,賈貓兒卻看得清楚。


    葉暢最初擔心的是眾人的忠誠義氣,經過球市之事後,賈貓兒也明白,自己這些老兄弟,關鍵之時未必靠得住。但在諸人的子侄送到臥龍穀求學之後,這個問題就基解決,葉暢現在擔心的,就是他們的能力了。


    隻有忠誠,沒有足夠能力,也是做不成事情的。故此,賈貓兒在思忖許久之後,終於下定決心,要緊緊抱住葉暢這棵正在茁壯成長的樹苗,也必須表現出自己的能力來。


    “走吧,長安城中見得不少人物,也不知在洛陽城中能見到什麽樣……”


    話未說完,迎麵便看到一個俊美的貴家公子,站在路旁樹下,手上的右軍扇輕輕晃著。與葉暢目光相對,那俊美的貴家公子咧嘴一笑:“葉郎君,幸會,幸會,某在此已經恭候多時了。”


    葉暢心中一動,再看這貴家公子周圍,幾個使女婷婷玉立,那邊還有兩個壯漢按刀。


    這等排場,可談不上什麽低調。


    “閣下是……”葉暢試探著問道。


    “某是誰卻不重要,若是這牡丹樓的李果沒有傻到家,此時該給葉郎君送上一份禮了。”那貴公子牙齒潔白,笑時神情甚好看,葉暢自己也是翩翩少年,可在這人麵前,卻有幾分形穢。


    果然,那貴公子話聲才落,便聽得身後有人叫道:“葉郎君,請留步,請留步”


    正是李果,他身軀胖大,氣喘籲籲追來,倒也不易。見著葉暢與這貴公子說話,不禁一愣,然後訝然道:“沈郎君也在?”


    “與葉郎君說幾句話兒,李翁有事,隻管自便。”


    “是,是。”李果對這沈郎君倒是恭敬,應了兩聲,然後向後招了招手:“葉郎君有憐香惜玉之心,某亦有成全美談之意……還不過來,此後葉郎君便是你家新主人了。”


    葉暢訝然看去,隻見方才那奉盒少女,婀娜而來,盈盈拜倒:“奴魅娘,拜見新主人。”


    “好一個豔婢,李翁倒是大方,怎不曾見送我這般人物?”那沈郎君笑道。


    葉暢愣住了。


    大唐時節,互贈下人仆婢的事情,並不少見,可這少女明豔動人,舉動之間,證明教養很好,調教有方。這般豔婢,價值不下百貫,李果說送人便送人,其人別處或者不堪,但這豪氣上,卻讓葉暢刮目相看。


    隻不過……這豔婢,究竟是收,還是不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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